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先前每次遇見貨郎的情形都是猝不及防的,這次卻全然不同。

邱天看著船劃破水面而來,漸漸地,依稀能看到船上的人——陸爺爺坐在船尾抽旱煙,撐船的似乎是陸豐年。

她不自覺又往前走了幾步。

然而好心情沒有持續很久,旁邊稻田裡傳來幾道不和諧的聲音。

「貨郎這一大早又來了?」

「我看看——還真是。」

「有陣子沒來了,這是要多跑幾趟補回來?」

「這爺孫倆一個撐船,一個賣貨,也不知能不能掙上吃的,好好掙點工分不比啥都強?」

「成分不好唄,又掐尖要強的,南角村大隊他誰都不放在眼裡。」

「嗨,就怕是胳膊拗不過大腿。」

「拿著。」陸豐年掌心向上揚了揚,示意她接過去。

邱天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回去,倏忽間又想起渡口旁那倆農人說的話,他們說……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能跟他。

「……」

「對,地木耳,也叫雷公屎,下了雨才出來。」陸豐年說。

陸豐年又笑了,「實話,不過確實是好東西。」

邱天返身跑回去,拖拽著竹簍朝這邊走,陸豐年也緊走幾步,放下雜貨擔,蹲下看竹簍里的東西。

邱天手撐簍邊低頭看,「原來這是地木耳啊。」

這怕是世人對他最大的誤解——

邱天的眼眸隨之一顫,心裡流露的已不單單是感激,更有說不清的感動,混雜著溫暖,以及莫名的心跳。

邱天懶洋洋拖著腔調,「是啊,你要幫我背嗎?」

見她這副將要哭的樣子,陸豐年只覺詫異,聲音卻不自覺溫和兩分,「在家裡放好多年了,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野筍,蕨菜,喲,還有地木耳,配著雞蛋炒一炒那叫一個香。」

可全都不是。

「謝謝你,你怎麼……」邱天抬起頭,眼圈莫名泛紅,「你怎麼這麼好呀?」

聽他這麼說,邱天更後悔沒多挖點了,看來還是準備工作沒做充分。

陸豐年停好船,挑著雜貨擔走下來,他步伐很穩,如履平地。

陸豐年走過來,朝她伸出手,笑意比春風還要和暖幾分,「好好學習。」

邱天心中一動,下意識低頭。

「那你幫我挑擔?」

如此繁複的情緒之下,她呆立著忘了回應。

邱天伸伸腰扭扭脖子,轉身就走,剛邁出幾步,陸豐年卻又把她喊住了,她停下腳步回頭,「還有啥事?」

「行,竹簍下次來再還你。」

這麼好的陸豐年,怎會沒有女孩子願意跟他?

可是她偏又憶起那則報道陸豐年死訊的新聞,事實上的確沒有人跟他,他只活到22歲,還沒有娶妻就已命喪菱角河。

船的划水聲越來越近,農人的閑聊戛然而止。邱天偏頭看去,目光染上連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冷意。

邱天背著竹簍走在前面,今天起了個大早,且又幹了那麼多活,她又累又乏,身形顯得幾分懶散。

「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不正干。」

那會兒獨自在山上,她並不知這像木耳又像紫菜的東西是啥,可直覺告訴她這東西能吃,便順手採挖了些,沒想到歪打正著——早知道就多挖點了。

邱天迎上去,重又拾起笑容,「你可來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雷公……屎?這名字一點都不好吃。」

陸豐年走過來,注意到放在不遠處的竹簍,笑著說,「我瞧瞧都有啥好東西。」

「還是年輕,眼看著要說媳婦了,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能跟他。」

「哦。」

不得不承認,在某一刻,她以為貨郎的掌心裡定然又是一顆糖果或是一塊桃酥。

他的手心裡,分明橫著一支原木色鉛筆。

躊躇須臾,她緩緩探出手,指尖先觸到鉛筆,接著在他掌心一觸即離。

如今的年代,集體大生產誠然是現實需要,可市場經濟遲早會放開,個人經營自主創業終究會成為大勢所趨,自己尚站在井底,卻用不足寸許的眼光去評判一個靠勇氣和智慧吃飯的人,那是他們的狹隘和愚昧。

及至走到村口,邱天將竹簍摘下來,生無可戀地長嘆一聲,「我得回家了,一會兒還得去地里幹活。」

陸豐年也不知咋回事,一看她各種小表情就忍不住笑。

陸豐年走在後面倒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問,「累了?」

行,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活該找不到媳婦。

田壟窄,貨郎挑著寬而重的雜貨擔,是以兩人只能前後排著走。

偏偏是陸豐年……

她想不通,怎麼偏偏是陸豐年?

邱天彷彿鑽進了牛角尖,百思不得其解。

先前不是沒想起過這一層,可那時她心裡更多的是替他惋惜,然而這一次卻分明不同,恍然間竟多了很多別的情緒——悲傷,難過,以及一絲絲疼。

是了,他不能未卜先知,此時只能是她替他難過,替他疼。

「陸豐年。」

個頭小小的女孩突然這麼鄭重地叫他的名字,陸豐年不由一愣,隨即笑了一聲,「咋了這是?」

邱天咬住下唇,藉以咬住聲音里幾分流露的情緒,「你能不能等等我啊?」

「嗯?」他當然不明白小女孩的情緒從何而來,還以為她又要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話,便順著她的話輕聲問,「行……等多久?」

是啊,等多久呢?

三年?五年?……十年?

時間越遙遠,邱天心中的悲涼越會加劇幾分,且明知他不可能會等到——於他短暫的生命而言,所謂等待,不過是一張不能兌現的空頭支票罷了。

恍然之間,邱天被茫然包圍,那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感覺,大抵是明知命運的安排,卻又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想以某種方式表達自己無法言明的內心,哪怕是提前了六年的慰藉也好。

於是她輕輕開口,輕聲說:「能不能等到我長大?我掙很多錢,然後嫁給你,對你好……行嗎?」

陸豐年腦中像憑空多了一串沒被破譯的電碼符號,這幾乎是他生而為人十六年以來遇到的第一樁難題,而此時給他出難題的女孩正眨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他。

半晌過後,大腦重新工作,女孩說的話得以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

陸豐年不得不承認,他生平第一次被一句話堵上了嘴,完全不知該作何回應。

只因為,這句話出自一個七歲小女孩之口。

他無法認真,卻又無法不認真。

陸豐年屈膝蹲在小女孩面前,語氣半認真半玩笑,「我才十六,可不想老早就找個婆娘管著我。」

邱天腦子轉得出奇得快,「而且你也沒到法定婚齡。」

七十年代的法定年齡,男二十歲,女十八歲。

陸豐年悶聲笑,「那可不,我還年輕著呢。」

邱天使勁點頭,「所以再過十年你也才二十六,也還年輕。」

所以你能不能好好活著,活過二十二歲,二十七歲,三十七歲……娶妻生子,柴米油鹽,過一個完整而和美的人生?

陸豐年不懂她話里的千迴百轉,聽她這麼說,也只覺得十年是多麼遙遠的距離。

良久,用幾分認真的玩笑口吻說,「行,等你到了十八,要是不嫌我老,我就娶你當媳婦吧。」

邱天眸光閃了閃,心臟隨之收緊,連跳躍都像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節奏。

氛圍在她單方面看來陷入微妙之中,似乎是有點曖昧,可想到自己此時的年齡,曖昧又成了明擺的禁忌。

她猛地醒過神來。

這都什麼跟什麼?!

而站在陸豐年的角度,他看著眼前小姑娘臉色由白轉紅,眉頭緊皺,雙目炯炯,像是在害羞,又似乎不是害羞,倒有幾分憋悶似的。

「又咋了?」陸豐年笑問。

話剛問出口,一陣輕微的「咕嚕」聲自女孩腹中傳來……

邱天一愣,臉霎時爆紅。

陸豐年笑得肩膀亂顫,「餓了?我這兒還有桃酥,你……」

「不吃!」邱天果斷搖頭,「這是條件反射。」

「啥?」

得,今天不宜說話,連「條件反射」都出來了。

她趕緊解釋:「前陣子每每我餓肚子的時候你就給我吃的,所以一看見你,我肚子就咕嚕叫。」

「哦?」陸豐年若有所思地沉吟,似乎覺得她說得極有道理,「所以,你一看見我就覺得餓?」

「………………」

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但是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怎麼這麼奇怪呢?

要不是如今這相對淳樸的年代,以及他眼中純粹到一望無底的赤誠,邱天真懷疑他在開車。

告別了郎后,邱天直接去田裡,自是免不了一頓呲噠,可她整個人像置身雲端一般虛幻,劉愛花說了啥她全都聽不見……

兩天後,陸豐年再次來北角村兜售貨物,邱天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過去找他。

陸豐年先把先前裝野菜的背簍放到地上,接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張毛票遞過去,笑著說,「別嫌少。」

邱天眼眸放光,接過錢數了數,五張一毛的,一共五毛錢。

這要放在那個物慾橫流的時代,五毛錢掉到地上聽不見響,連根雪糕都買不到。可現在物價水平低,在農村更是沒啥大消費,一般也就幾分幾分地花,她最近留意到火柴兩分一盒,鹽一毛一斤,那天聽栓子吹牛說城裡香到掉眉毛的油條四分錢一根。

這樣一比,這五角錢屬實不算少,且退一步來說,她讓陸豐年代為轉賣的野筍野菜都是山裡的天然饋贈,除了勞動力,她沒額外付出一分錢成本,所以這五角錢跟天上掉下來的沒兩樣。

邱天喜滋滋地接過錢,感覺頗為滿意,「謝謝你。」

陸豐年嘴裡銜著一根草,話音有些黏,「嗯?這回不直呼其名了?」

邱天一噎,想起那天直接喊他「陸豐年」,思維稍一發散,又想起自己說的那些不害臊的話……

「呃,名字不就是用來叫的嗎?」她硬著頭皮抬杠。

陸豐年點頭表示認同,轉而又說,「可是我比你大九歲,你是不是得叫我個啥?」

「……」

邱天眯了眯眼,能叫啥?哥哥?叔叔?

可拉倒吧……這傢伙才十六歲,對於她二十三歲的靈魂來說,不就是個半大小子嗎?

不過看在他這麼幫忙的份上,就委屈一下自己吧,反正也不能掉塊肉。

邱天清了清嗓子,用七歲女孩特有的清脆嗓音喊道:「哥哥。」

陸豐年一愣,眉眼隨即染上笑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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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之豐年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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