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前塵(八)

第七十八章 前塵(八)

第七十八章前塵(八)

*遍掃長階*

天魔北冥君伏誅,多年來懸在人族頭上的那把刀,轟然瓦解。

人們爭相傳唱功績,修廟築碑供奉,烏桓城三千亡靈的仇,算是報了。

修真界一片揚眉吐氣。

但唯有一個地方,冷清寂寥,與喜悅無關。

「小五,你別跪着了,起來吧!」

奚凌在主殿階前,對着跪了已有數日不起的少年,心疼道:「好端端的,你能有什麼罪過?」

江歲寒面無表情,平聲道:「禍是我引的,我自然有罪過。」

「胡言!」奚凌急得一拍大腿,「你一個小孩子,就隨便說了句話,能招來這麼大禍事?!那本命魔息你也看到了,是那魔頭自己受了傷,不得已才——」

後面的話沒說下去,他被一個冰冷至極的眼刀釘住了。

就算他在醫館養傷的那天夜裏,那人就在烏桓城中,但只要稍加易容障眼,來往百姓就沒有能認住的。

這時,凌霄真人與沈在清一前一後,從主殿大門內走出,前者看見階下跪着的人,眼角微微抽搐,但很快,就像沒見過一樣,錯身就走。

烏桓城一事後,江歲寒變得越發沉默了,他不願在落霞峰久住,自請去無妄峰開宗立洞府,除卻外出平亂,在山上的時間,就只一個人待着。

長輩說,掃地能靜心,聽着那沙沙的掃灑聲,人心上的塵埃,漸漸也能被拂去,他照做了,可卻發現,有些塵埃,是深深嵌在皮肉里的,必須動刀子,或剜,或挑。

他惆悵地問:「小五,你就非得入蝕骨泉不可?」

「回師尊,是。」江歲寒答,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可連日來的勞累,傷慟和飢餓,讓他嗓音成了三秋樹葉,無風都要抖上一抖。

這日,大雪紛飛,瀰漫的雪霰如蝗潮,鋪天蓋地,人走在山道上,一丈之外,不辨東西。

見徒如此,凌霄真人心疼得不知如何言說,三長短嘆之後,擺手:「好好好,為師准你了,但有一個前提,不許太過自傷,必須好好地出來!」

凌霄真人抿著唇忍耐,目光淡淡的,看着那雖狼狽、卻不屈的少年,半晌,裝出來的鐵石心腸潰不成軍。

那次,他在蝕骨泉里泡了整整三天,沉迷於那種贖罪的痛楚,每疼一瞬,彷彿心中的愧悔就少了一分。

十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長時,足以使一個少年抽條拔高成青年,短時,又好像停在原地,再也沒有任何改變。

「好,好,不叫他魔頭,不叫他魔頭,好了吧。」奚凌暴躁地扶了扶額,說實話,他心裏有愧,那天若不是自己半道被撞到,泄露了烏桓城之禍,以江歲寒修鍊的潛心勁兒,可能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不見血,除不去。

「小五,我錯了,你別生氣,好幾天不眠不休的,當心身體垮了。」奚凌試圖拽著小師弟的胳膊,可對方像長在地上一樣,怎麼都拽不起來。

無妄峰從峰頂到山腳,三千三百級台階,有時,他從日出掃到日落,再從冬雪掃到夏花。

所有人都翻篇了,只有江歲寒還留在過去,遲遲走不出來。

「哎!」奚凌長嘆一聲,對這個倔驢一樣的小師弟,真是一點辦法也沒了。

江歲寒嘗試着去尋那幕後黑手,可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如果北冥君尚在,或許還能循着本命魔息,找到真兇,如今……

跟在後面的沈在清看不下去:「師尊,小師弟在這跪了四天了,水米未進,他……還是個孩子。」

「謝師尊。」江歲寒磕頭謝過,起身時,一口氣沒撐住,暈過去了。

江歲寒擁著掃帚,不疾不徐地掃著,石階上的雪,掃去一層,立刻覆上新的一層。

他的白衣霜發,隱在漫天雪花中,幾乎融為一體。

掃著掃著,掃帚尾部的竹纖碰到了一樣東西,江歲寒望過去,那是一雙靴子。

他平靜地抬頭。

凌霄真人站在他身邊,沒開結界,沒撐傘,也沒披斗篷,暴露在肆虐的風雪中,鬚髮亂舞。

江歲寒垂着眼,輕聲道:「師尊,天氣冷,您回屋去吧,不要在外久站。」

「小五。」凌霄真人沒理會他的叮囑,喚了一聲,問,「想通了嗎?」

江歲寒沉默,片刻后,搖頭。

凌霄真人苦笑:「小五,你知道嗎,你從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是嗎。」江歲寒揣摩着他的語氣,總覺得,對方是在說一件瓷器,塑好了胎,上好了釉,就差扔進窯中燒一波。

可是,那瓷胎不小心被磕了一下,有了裂痕,再怎麼精心修補,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

江歲寒扶著掃帚,謙卑地低下頭:「對不起,師尊,弟子讓您失望了。」

對面人很久沒說話,呼呼的北風卷著雪霰,從袖口湧入,又從衣襟鑽出,冰冷徹骨。

二人雖相距咫尺,卻像隔了萬千山水般陌生。

「……好。」

不知過了多久,凌霄真人才悵然地嘆了口氣,有幾分失望,有幾分自責,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的認命。

他抬手輕拍徒兒的肩,什麼都沒說,轉身下階。

「弟子恭送師尊。」江歲寒躬身行弟子禮,依舊垂着眼。

其實,這樣的對話發生過很多次,十年間,凌霄真人時不時就會來問他,想通沒有。

每一次,他都會以自殘的方式說,沒有。

江歲寒站在原地,面對着千百台階蜿蜒的方向,默默等人離開,茫茫白雪中,他偶然地一掀眼帘,看到了一抹被風蠶食到模糊的背影。

凌霄真人成名百餘年,以劍入道,一生清正,他的背影一直都像劍鋒一樣,厚重,筆直,一絲不苟。

可今天,江歲寒卻驀然覺得師尊的背影,沒有從前印象里那樣挺拔了。

難道,一把劍的鋒刃,也有老去的一天?

當晚,江歲寒就下了無妄峰,去落霞峰的主殿內,跪在凌霄真人的面前,懺悔地叩了三次首。

「小五,你這是為何?」凌霄真人坐在殿上,朝他伸出一隻手,指尖微顫。

「師尊,我決定了。」

江歲寒抬起頭,淺茶色的眼眸平靜無瀾:「我想重新開始,再做回您最得意的弟子,所以,請您為我……洗去記憶吧。」

·

百年後,早已代替其師成為天下第一的江歲寒,從清泉鎮帶回一個孩子。

孩子名叫蕭洛,根骨很差,並不適合修道,多少靈丹靈藥灌進去,依然效果甚微,所有人看在眼裏,都勸他放棄。

「小五,我知道你憐他身世悲慘,想讓他有所建樹,可阿洛他天生就不是那塊料,你再逼他也沒用,除了費時費力,對他本人來說,何嘗不也是一種折磨!」

煉魔谷前,奚凌對着江歲寒抱怨:「小五,算我求求你了,你別再折磨他了,你讓他下山行不行?」

「不行。」江歲寒輕飄飄地駁回去,目光並沒看他,而是落在一旁的水鏡上,「他下山,還會死的。」

「什麼?」奚凌皺着眉,百思不得其解,「這孩子相貌出眾,又聰明伶俐,除卻修道,可以走的路太多了,隨便給他找個富貴人家收養,未來都一定是人中龍鳳。」

「不會。」江歲寒薄唇微啟,視線一動不動。

水鏡里,映出煉魔谷內正在發生的情景,年方十一歲的少年蕭洛,正在跟一隻境界高出他一頭的魔物生死相搏。

他年紀小,修為差,在魔物瘋狂的攻擊下,只能左支右絀地躲閃,毫無還手之力。

「他活不久的,有人要殺他。」江歲寒這麼說道。

奚凌簡直抓狂:「江小五!你到底是有什麼執念!你徒弟清清白白在世上,哪來的仇人要殺他?說句不好聽的,他最大的仇人就是你!」

「是么。」江歲寒涼薄地瞥了他一眼。

面對這不近人情的冰雪人,奚凌半點不怵,眉毛一揚,不卑不亢:「你分明就在意徒弟,為什麼不好好對待?你既擔心徒弟受傷,為什麼不親自去照顧?你再為他千般萬般好,不說出來又有什麼用?我是曉得你用心良苦,可別人呢,蕭洛自己呢?他心裏,怕是已經恨死你了!」

「那就恨吧。」江歲寒神色淡淡,攜了那面水鏡,轉身離開,「四師兄,你別告訴他我來過,若他問起,你就說,我在閉關。」

「你——」奚凌氣得臉都紅了,追着他連聲詰問,「你有病吧?!到底想對人家好還是不好?你自己命都不要,巴巴地把人從鬼鎮子裏撿回來,卻一天慈悲臉孔都沒給過,現在又扔進煉魔谷里不聞不問,江歲寒,你究竟想幹什麼!」

「……」江歲寒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四師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麼,我只是覺得,阿洛恨我,也比愛我更好一些。」

奚凌聞言,僵住了。

江歲寒性子很冷,愛或恨,於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感情,他不懂,所以隨口說出來,也不覺有什麼。

百年前,藏雪聖君為一人青燈孤冷,遍掃長階,他自己是忘了,可旁人卻沒忘。

奚凌問:「小五,你是不是覺得,蕭洛他必須變得強大,才能活下來?」

江歲寒不置可否,少傾,淺淺地點了下頭:「可能吧。」

他不知道,那時候偏執的自己到底想做什麼,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不過就是,想留一個曾經留不住的人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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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徒弟何時才欺師滅祖?[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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