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還我本真

「別怕！現在你慢慢吸氣，沉到腹心丹田。就可以回到地上站起來了！」陶爺爺見到我居然如此輕易地學會了歸竹聚氣，臉上卻沒有絲毫高興的表情，神情依舊鄭重：

「然後，忘記自己是一棵竹，不要急，呼吸不能亂，慢慢向前走，進入爺爺的竹氣層時迸住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匯聚過來，令人緊張得窒息，頭腦中的思緒零零碎碎，我隱晰知道自己在照着爺爺的話胡亂沉着氣，卻不知哪兒才是他所說的腹心丹田。試了多次，仍不得要領。身邊開始傳來白莫顯他們焦急的嘀咕聲，小迷糊忍不住對我甩手道：

「寶寶，你閉上眼睛，吸口氣想像著把它咽到肚子！」她說得是最淺顯易懂的法門，聽來雖有點好笑，但卻最有用，我依着她的提示成功收氣，回到了地面。在眾人又一陣興奮的鼓勵聲中，我從爺爺手心接過了那粒玄陰地氣丹。

娘已完全委頓在地上，隔着蔭蔭的竹氣，我看着她憔悴零亂的容顏，和漸漸失去光華的眼神，禁不住一陣心悸。上天對這個善良的母親何其殘忍？她含辛茹苦一生，死後還要經受萬般折磨灰飛煙滅嗎？這是個什麼樣的人間啊！

一股刺骨的寒氣裹面，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聽見陶爺爺在大喊：「寶寶，屏息靜心！」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進入了爺爺的竹氣層。兩股竹氣相融的剎那，我冷得幾乎要呼喊出來。剎那之後，眼前綠色的竹氣晶體已消失不見，我完全清晰地看到了娘親的樣貌！

再也不是咫尺天涯，再也不是隔無望而不能相觸的悲哀！分離才一天一夜，卻恍如隔了幾生幾世！我徹底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娘——我是寶寶啊！娘，你看看我，我是您的寶寶啊娘——」

竹林的晚風輕拂著娘鬢際零亂的髮絲，憂柔地撫摸着她蒼白的臉。許久許久，她只在這般沉默中，沒有動靜，也沒有回神看我。我早已淚如雨下，如何抹拭，都是揮之不去的悲傷和怨憤！

我仰天愴哭，要把所有隱忍，所有的憂鬱和悲憤都徹底釋放出來！

寂靜的竹林和蒼茫昏綽的遠山，吸納着我的歇斯底里，向著更遠的群山傳遞！這一刻，一顆名叫狂野和怨恨的苦澀種子，在我心底生根發芽，盛開着赤紅色火焰般危險的花。

陶爺爺不無憂慮地嘆了口氣，卻最終沒有上前。

哭號聲中，娘慢慢朝我轉過頭來，空洞的眼底開始有了一絲眷戀的神色。我抹盡眼花，朝她哭喊著：

「娘！娘您會好起來的，快，快把這顆葯吃了，吃了就會好起來的！」我一邊說着，手足四肢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般運動起來。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爬到娘身邊，將手心一顆藥丸強硬地塞進她半開的口唇中，不停地催促：

「娘，吞下去，快吞下去！吞下去就會好了！」我看着她無力下咽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焦躁起來，用手掌托起她下頜不停地催促她吞下藥丸，眼睛裏盡中一層火辣辣的光。

「陶爺爺----寶-----寶寶他是怎麼啦？」誰都已覺察到我的反常。小迷糊終於忍不住發了問，陶爺爺嘆了口氣道：

「寶寶已經成妖，妖的天性中有三邪七惡極易被誘發，他還不懂得如何控制，所以見到她娘受苦，心裏隱忍的怨念被誘發了出來。現在的他怨氣極重，就如同一個怨靈般充滿了憤世的念想。」

「那---那怎麼辦？他會不會----」小迷糊不懂往下惴測。只聽陶爺爺淡淡道：

「我相信寶寶！」

「娘，您好些了嗎？」我望着娘漸漸紅潤的臉色，心中異常的興奮在不斷膨脹，感覺渾身蓄滿了力量，隨時可以做任何事情！

「寶寶？寶寶？真的是你嗎？」娘的聲音如同從天外一下子飄近，她不可置信睜大眼睛，神情正常，那種眷戀深濃如膠，牢牢粘附着我的靈魂深處。待得驚喜地確認這一切不是夢境，她已激動地將我摟進懷裏：

「寶寶！真的是你！娘終於找到你了，娘不讓你再離開我了，再也不讓你受苦了！」

「娘，你放心！今後，寶寶再也不和您分開了，寶寶要和您在一起，殺了那些害我們的人！我要報仇！寶寶一定會為您報仇的！」我已不再滿足和母親分享哀傷。冷冷注視着地面，聲音堅毅決絕。

娘的身體不意地一震，捧起我臉來吃驚地問：「寶寶，你，你說什麼？」

「娘，我要報仇！我要為你報仇，殺了那些壞-----」

「啪」地一聲脆響，我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烈烈地一陣痛辣！娘僵直的手掌還滯在半空，臉上掛着不可置信地驚異和傷痛，淚水奪眶而出！

是我們母子二人的淚水！同時灌滿了整個天地人間！——娘打了我！由生到死，第一次重重抽打在我臉上的手掌，的的確確是她的那隻手！

我的驚愴在一剎那全部轉化成娘的悔恨和悲傷！她撲上來，將我緊緊摟在懷裏不停地搖晃：

「寶寶！你清醒一下，你是怎麼啦！你不可以這樣子，娘不希望你變成一個心裏充滿怨恨的壞孩子呀——寶寶！！」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瞬間失去了所有思想。娘絕望痛心的哭喊聲中，淚水清凈了仇恨的餘毒，冷風襲面，我打了個激凜，完全清醒過來。

「娘？-----」我聲音幽弱，全身疲軟，無力地搭靠在她顫抖的肩膀。眼前俱是影影綽綽支離的光影，感覺整個身子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掏空了。

「寶寶？」娘陡然驚慟，將我雙肩捧起。憂傷而明澈的眸底，深深地痛色還帶着經年不曾卸去的自責：

「寶寶，寶寶你沒事嘛？是娘不好，是娘連累了你！你千萬要振作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話，她不知已說過多少次，那也只是她唯一能安慰我的話了。——可她也許還不知道，一切是有可能會好起來的了，可我們母子的緣份，卻已盡了----

「秦酒娘，塵歸塵土歸土，你們母子，也該到了分道的時候了！」魑鷸修羅淡定的聲音帶着一種職業性的冷漠，早已將塵世間所有悲憫湮滅。我當然懂得這話的弦外之音，淚水又一次從眼角悄悄滑落。

娘迷惘地抬眼望他：「你-----你說什麼？我們母子要分開？為什麼？我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為什麼還要我們分開！-------」

她惶惑，她不解，她恐懼。從身邊每一雙充滿不忍的眼睛中，她收集到的俱是不容逆轉的無奈結局！她番然驚醒：

「不——」她將我緊緊摟進懷裏，用責問不解的眼神回敬他們：「為什麼？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寶寶娘，都怪我，不小心在寶寶離魂時嚇著了他，害得他三魂七魄離散。陶爺爺為了救他，已經將他的魂魄附在了竹樹上，現在，寶寶已經不是鬼了，是竹子精。」

「你說什麼？」娘聽着小迷糊的話，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你是說，你們把寶寶變成了妖精？」

「秦酒娘，這些你就不有擔心了。妖雖說是三界六道最低賤的一屬，卻天生擁有三界中至純的靈性，只要它們潛心修鍊，終能得成正果，成人成仙。而你，雖說是含冤枉死，且往生冊上所示的陽壽未盡，本當可轉世回陽，但你昨夜打傷了地府拘魂的使者，本座只能按地府律令，將你幽閉於舍心地獄，千年內不得投胎。你還有什麼話，跟兒子交待清楚，天一亮就隨本座回歸地府~！」

魑鷸修羅的話，果然沒有一絲暖意。娘聽完這一切，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彷彿還沒清醒過來，知覺卻已在某一剎那失去了！

「噯——小娘子，我們已經儘力了，你放下寶寶，安心地去吧！」陶爺爺開始向我走來，娘置若罔聞，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寫上了決望二字，拚命搖頭道：

「不可以！------不-----寶寶一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我！他有病，他隨時會暈倒，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不要分開我們母子！」她緊緊抱着我，突然附身趴在地上朝陶爺爺不住地嗑頭：

「老仙人，您幫幫我，也把我變成竹子精吧，我不在乎當最低賤的妖，只要讓我和我孩子在一起，求你們了，我的孩子不能沒有我呀！」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哭泣哀求了。所有人的沉默中，陶爺爺突然燦爛地笑：

「小娘子，你放心吧！寶寶遠比你想像中能幹，堅強！他現在已不是先前的病孩子啦，他的病已隨他的死長埋於地下了，我保證，在我這兒，他不但能像正常人一樣長大，而且，能像竹子一樣，長得又高又壯，俊靈神秀！如果寶寶爭氣，幾百年間便能得成正果，到時候，你母倚子績，也可以早脫舍心煉獄之苦！」

「真-----真的？」娘的眼中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真真實實的興奮。她激動地捧起我的臉，望着我凄迷無措的眼神，臉上鐫刻着無比驕傲的歡喜：

「寶寶，你聽到了嗎？你的病好了！你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長大啦！」

她不停地點頭笑着，眼水卻已決堤。我不安的心痛肆虐，無措地望着她，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娘冰冷的手掌顫抖著，為我抹盡臉上的淚：

「寶寶，你要好好聽爺爺的話，好好學本事！——忘記從前的一切，不要記恨你爹，不要記恨任何人！這一切也許都是上天為你安排的，是你的禍，也是你的福！你要懂得感恩，要記着報答所有幫助過你的人！記住娘的話！為了娘，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好好兒的！我娘會在地下看着你，等着你，我們母子一定會有團圓的一天的！你記住娘的話了嗎？」

娘一字字不舍的叮嚀中，遠處的村落間，已傳來隱隱的雞啼。天邊一縷幽弱的白，正如母親的目光，在無邊的黑暗盡頭，為她心愛的孩子指示出追逐光明的方向------

「秦酒娘，時辰到了，隨我啟程吧！」魑鷸修羅冷漠的催促聲中，娘遲疑着，渾身戰瑟。我能感受到一種將永遠失去最大依靠的恐懼和空虛，一種從頭涼到腳的孤獨和憂傷！

「娘-----------」我十指緊扣着她的衣角，最終還是在針刺般的心痛中慢慢，慢慢地放手。我重重跪倒在地：

「孩兒磕別娘親！」

一陣無期的暈旋襲來，我無力地栽向鋪滿竹葉的地面------

「陶爺爺，他又暈倒了！」

「沒什麼，他只是還沒學會收功回氣，虛耗過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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