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捌：善】

「往那邊去了！別讓他跑了！」

他躲在一沓裝滿糧食的麻袋的陰影中。

就在那沓穀物後方，手執火把的人朝著小巷的盡頭舉起右手以食指指著前方，大聲對他身後跟著的幾名士兵喊道。

接著，是嘈雜的腳步聲。

待一切終歸平靜，四下重回黑暗，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忽然，就自他身側，那破舊的穀倉的門被推開了。

在他微微吃驚的瞬間，一隻冰涼的小手捉住了他的右手，將他一把拉了進去。

穀倉中一片黑暗。

他的眼睛還在竭力適應著這漆黑，他的身旁，卻忽然擦亮了一根火柴。

他首先沖那火光望去，接著，才是那正在用火柴點亮一盞破舊不堪的油燈的人。

那是一個小女孩。看起來就和他自己外貌的年紀相仿。

她的長發在多處打著結，看起來是有些骯髒的黃褐色，或者說，因那發中沾染的泥土，早已讓人無法辨出本來的顏色了。

相比之下，她身上的粗麻布衣服也好不到哪去——不僅破破爛爛，而且四處沾著泥土和似乎是乾涸的血跡。

女孩倒是有著一雙靛藍色、清澈的雙眼。

他盯著她的眸子，一時間有些失神。

直到她吹熄了火柴，轉頭望向他的眼睛，他才猛然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轉過了視線。

可她還是看到了他的紅瞳，並因此而嚇了一跳。

留意到她的反應，他已經在盤算著是不是應該在她把那些士兵喚回來之前把她解決掉。

但就在這時，他游移的視線留意到，這被昏暗油燈照亮的穀倉中，還有四五個孩子。

他們每個人都穿著破爛的衣服，此時都以複雜的神情盯著他這個「不速之客」。

『啊該不是被當作和他們一樣的孤兒了吧。』Andrea有些無奈地想。

「別怕，我們都和你差不多，也是那些獵巫人的目標。」

他身旁，藍眼睛的小女孩低聲開了口。

他一愣，不由得轉向了她。

自己是因為紅瞳而被懷疑是女巫之子似乎理所當然，可眼前這個女孩，看起來毫無異樣。

似乎是意識到了Andrea的疑問，女孩微微抬起了左手，那手上，瞬間騰起了一朵火花。

Andrea不由得一驚。

他的確聽Dawson提起過，第十六的人類中有些異類，自出生就有極高的咒力天賦。可這樣能夠直接發動咒術的個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女孩很快收回了手上的火花，似乎是怕被外面可能經過的人注意到，隨即又以那獨特的清脆卻飄渺的聲音對Andrea說道，「你可以暫時在這裡住下，我們三天後就要移動向別處了。一直待在一個地方不安全。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一起來。」

Andrea愣了愣。

他與Maksim約好，要在離此地不遠的鎮子等他。因為他不留神被村民看到了自己的紅瞳，才會落到如今這般境地。藉助這些孩子的幫助暫時躲避獵巫人的追擊倒不失為一個辦法至於隨他們遷移嘛

這樣打著主意的Andrea臉上的神色顯然被女孩當成了猶豫，後者於是像是安撫般地說道，「別擔心，食物什麼的，我們也是有儲備的，你在這裡很安全。」

正在她說著的時候，一名坐在一垛乾草上的小男孩朝Andrea丟來了什麼東西。

下意識地抬手接下，他發現那是半截髮了霉的麵包。

蹙著眉，他朝那孩子看去。

「喂！Lilia已經跟你說了半天話了，你怎麼也不答話？你叫什麼名字？」

Andrea看著那男孩眼中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好笑。

原來他是在嫉妒嗎？

小孩子的心思，全都寫在臉上，真是好猜。

「我我叫Adrian。」掩蓋自己的真名，不僅僅是在這個世界的習慣。

****

跟著這幫小鬼一天，Andrea就記下了他們各自的名字。

那個丟給他麵包的捲髮男孩子叫Ken，負責給這幫孩子望風；正如他已經提起的，「救」了Andrea的女孩叫Lilia。

一行中還有一個稍年長的紅髮女孩Agnes，負責「尋找」——其實也就是偷竊——食物；和Ken看來是好友的男孩Miles，據說是負責在危險時分散獵巫人的注意力；剩下的就是年紀比較小的Joanna和Simmon，前者連話都還說不清楚，後者才剛剛蹣跚學步。

Andrea是從Miles口中了解到，這幫孩子除了Lilia被認為本身就是女巫之外，其他人都是因為親屬被因為同樣的理由迫害，才一同逃難。

「哦？可是你們就不怕Lilia嗎？」Andrea不由得好奇。

「怕？比起她來說，那些不分青紅皂白追捕我們的人，才更像魔鬼吧。」Miles咧開他那掉了幾顆乳牙的嘴笑著回答道。

Andrea一愣，轉頭看向了坐在角落裡的Lilia——她正在用稻草幫Joanna「補」著一條用麻袋做成的褲子。

這幫孩子的行動很小心，白天時只有Agnes出門，其他人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穀倉中。

兩天就這樣過去，Andrea有些無聊。他大多數時間都躺在乾草垛上，一心在想也不知Maksim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

因為幾個孩子一早決定了第四天移動城鎮，Andrea在穀倉停留的第三日，Agnes一大早便離開幾人到鎮子里設法囤積些食物。

可是，直到黃昏，她也沒有回來。

Ken和Miles有些擔心。

終於，在太陽快要落山時，寡言少語的Lilia開了口。

「我去鎮子里看看，你們不要跑出去。」

不懂事的Joanna和Simmon獃獃地看著她站起身子向門口走去，Ken與Miles也只是互相看了看，只得服從現在一群孩子中年齡最長的Lilia的安排。

「等一下。」Andrea從乾草垛上跳了下來，「我也去。」

Lilia一愣，望著他堅定的紅瞳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

鎮子里有些古怪。平時本該熱鬧的街道空無一人。

兩人悄悄接近了鎮中的中心廣場，才發現了原因——

幾乎所有的居民，都集中在廣場上。這裡頗有些人聲鼎沸的態勢。

廣場的中心，堆起了乾柴。

那乾柴的中心有一隻木製的十字架。

兩人驚恐地發現，那十字架上捆綁著的，正是似乎已經嚴刑拷打、渾身是傷的Agnes。

Andrea想要走上前去，卻被Lilia一把拉了回來，同她一起躲進陰暗的角落。

「幹嘛拉我？」Andrea不解地問Lilia。

「你也看到那裡有多少人了。現在跑出去為她發聲，就是送死。」

「那現在怎麼做？」Andrea有些無奈。原本，他是覺得Maksim很可能已經回到鎮子上了，才想要回來看看，沒想到碰到了這樣棘手的情況。

雖然說，解決眼前這幫人倒是不成問題

「趁著鎮子上的人都沒有在家，現在去找食物。之後，我們就離開。」

Lilia的聲音中，是不屬於一個孩子的冷靜。

Andrea卻愣住了，「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不是見死不救，而是我們無能為力。」Lilia躲閃著他盯緊了她的紅瞳，「比起硬逞英雄，活下去更重要。」

Andrea因驚訝而張開了嘴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女孩。

身為一個擁有萬年記憶的蠻荒神，他想像不到，作為沒有力量對抗的弱者，面對這樣的狀況應當如何應對。

也許，她是對的。

望著她靈巧地翻進一戶人家的窗戶，他嘆了口氣。

「啊～瞧瞧我發現了什麼。」

一道陰影籠罩了正在發愣的Andrea。

他有些驚惶地回過頭——他的身後，是一個手執巨錘、身材魁梧的士兵模樣的人。

看到了Andrea的紅瞳，他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了兩排殘缺不全的黃牙。

「果然是你——」

Andrea的表情一變，正要對這大個子的下腹發起攻擊——

可他的肩上忽然一緊。

「Lilia？」他回頭看了看大力抓起他就跑的女孩骯髒的長發，有看了看提起巨錘追著兩人而來的獵巫人，有些哭笑不得。

「追兵只有他一個，我們快跑。」

Andrea嘆了口氣。雖然他完全可以輕鬆解決眼前這個傢伙，但總覺得讓身邊這個小孩子看到血腥的場面，他有些於心不忍。

就這樣，他「配合」地隨同Lilia跑出了鎮子。

只是，身後的大個子仍然緊追不捨。

「你先走！」幾乎是不容分說，Lilia忽然停了下來。

Andrea也不由得停在了原地，看著那女孩堅定的側臉。

還不待他開口，女孩已在手上燃出了火球。

「不能讓他接近穀倉，快回去告訴Ken和Miles，帶上Joanna和Simmon先走。」

他稍稍抬頭看向那揮舞著巨錘向她奔來的彪形大漢——她弱小的身形與那獵巫人形成了強烈對比。

在這裡用咒術的話

正這樣想著，一道黑影不知從什麼地方閃了出來。

伴隨而來的，是一記乾脆利落的踢擊——那獵巫人悶哼一聲便被硬生生踢向了路邊。

來人這才站定，按了按頭上因自己的動作差點墜下來的寬檐帽。

帽檐的陰影，恰好遮住了他一雙紅瞳。

「Max！」Andrea驚喜地叫道。

後者撣了撣自己黑衣肩上的塵土，若無其事的慢慢向Andrea走來。

經過目瞪口呆的Lilia時，他稍微頓了頓，卻什麼也沒說。接著，就繼續走向Andrea身邊。

「我覺得有咒力的反應在附近，還以為是你。」

「說到這個，Max是不是晚了一天啊。」Andrea笑了起來。

「哪有。明明是你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Maksim半蹲下身子，從身後掏出了一隻帶著條紋式樣的什麼東西。

Andrea剛想開口反駁，頭上就被扣了什麼東西，恰好遮住了他的視線。

「這是什麼東西」他有些懊惱地把腦袋上的東西扶正。那軟塌塌的東西竟然發出了幾聲鈴響。

看著戴上了那分岔小丑帽的Andrea，Maksim一愣，表情忽然有些奇怪。

他抬起了左手稍稍掩在嘴邊，竟然輕輕地笑了出來。

Andrea愣住了。

認識同伴幾千年，他第一次見到他笑。

「挺適合你的。」

在他身後，Lilia望著兩人，目瞪口呆。

可是，就在此時，路邊上已經站起身的獵巫人，已向她舉起了巨錘——

「啊Lilia！」Andrea失聲大叫道。

Maksim神色一變，稍稍側首。

可即便他以「風」移動到了敵人身側，已為時過晚——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女孩的頭顱在那巨錘的重擊之下爆裂成一朵紅色的花

Maksim並不動聲色。幾乎就在那同時，他的咒刃重重擊在了那彪形大漢的胸口。

獵巫人發出一聲悶哼，丟下了手上的武器，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

「Lilia——」Andrea踉蹌著奔向女孩身邊，一把抱住了她正要傾倒的身體。

她那湛藍右眼周遭已沾滿了血。

而左眼，卻同她左側的顱骨一樣，殘缺不全

Maksim望了望那獵巫人的方向。

「這傢伙一時半會兒不會站起來了。」說著，他轉向Andrea，「我們也該離開了。」

可是，Andrea卻沒有移動。

「Andrea？」Maksim輕輕地喚著同伴的名字。

「不可原諒」

「？」

望著Andrea咬破了手指，Maksim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一枚猩紅咒印升起在他身後的獵巫人上空。

還不及Maksim轉身，那地面上躺著的彪形大漢，就被壓成了一團血肉模糊。

「Andrea我們不能——」

他還來不及阻止，已經從Lilia身邊站起身來、渾身染上了她的鮮血和腦漿的Andrea，已在身前繪出了另一枚咒印——

同樣的猩紅色咒印升起在不遠處的城鎮上空。

那咒印不斷擴大，直至蓋過了整個城鎮

隨即，那咒印被更為明亮的紅色點亮的片刻——整個城鎮被壓得粉碎！

似乎是因為原本在鎮中被用於照明的燈火引燃了那廢墟中的什麼易燃物——原本是小鎮的地方，在這之後便升騰起了簇簇火焰。

並沒過多久，那星星點點的火苗便連成了一片火海。

Maksim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熊熊烈焰。

良久，他才回頭看向了同伴。

Andrea眯起了眼睛。

而Maksim的紅瞳中，那火焰如同鮮血般跳動著。

「我們走吧。」

「你在哭嗎，Andrea？」

「少說廢話。」

Maksim開了開口，卻最終噤聲不語，伸手拉了拉Andrea頭上小丑帽的帽檐，蓋住了他的雙眼。

「知道的話，以後就小心別被人看到那眼睛了。」

Andrea沒有作聲，也沒有將帽子推回去。

他頭頂上分岔帽尖上的鈴鐺，空空蕩蕩地「鈴鈴」地響著。

****

「Max，你怎麼了？」被同伴從第十六帶到了「發條舞者」Lucas的藏身之處后，他的樣子就有些不對。Andrea有些擔心。

Maksim瞥向身側的同伴。

Andrea即使在擔心、生氣、驚訝的時候，也很少睜開那雙眼睛。

那雙，在那個時候帶來了不幸的眼睛。

Andrea的表情，就好像是永久的嬉笑的模樣。

只有他還記得，那嬉笑的背後是什麼。

女巫的傳說是假的；蠻荒神的傳說，也可以說是無稽之談。

比起女巫，比起蠻荒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眼前孩子模樣的Andrea，其實比起從來不忍殺生的自己，大概有一顆更柔軟的心吧。

他嘆了口氣。

在穿過「門」從第十六回到第十七的路上，因為錯亂的時間流，他在多出的「介面」中，看到了Andrea為了贖罪，刻意任Laertes將他虐殺的景象。

『不能讓那種事發生』

『你要活下去』

『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Maksim轉過了瞥向Andrea的視線。

「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