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 別離

29.第29章 別離

夕陽已西,又是一天即將過去。

孤鴻影飄渺,聲漸遠,夕陽下的瘦西湖畔,亭台樓閣林立,綺麗樓五層閣頂上,花影搖曳。

偌大的樓頂花園裏,種植的多半是菊花。

有墨菊、綠牡丹、十丈珠簾、綠衣紅裳、鳳凰振羽、玉壺春等品種,俱是精心栽種,花開正好。

一個身着淺青衣衫的青年,正獨對着滿園清菊,悠然撫琴。

夕陽正照在臉上,青銅面具閃著光,讓她整個人好像籠罩在夕陽殘紅里。

急匆匆的腳步聲,近了卻放緩下來,在身後停住,喊了一聲「少主」。

琴聲停了,我起身,沿着菊叢間的石徑,緩緩來到闌桿前,抬眸望去。

暮風中隱有歌聲傳來:

近綠水、台榭映鞦韆,鬥草聚、雙雙游女。

餳香更、酒冷踏青路;會暗識、夭桃朱戶。

向晚驟、寶馬雕鞍,醉襟惹、亂花飛絮。

歌美人更美,此刻艷霞滿天,躑躅二十四橋上的青年男女,手執彩色燈籠,牽手流連。

我已習慣遠遠凝望着喧囂凡塵,彷彿他們是他們,遙不可及的他們。

秋風漸起,夕陽下的湖水,漾起碎碎點點的金光,晃得眼睛有些酸澀。

半空中的歌聲,飄飄渺渺,好像回蕩着我留給他的話,「阿霽,人一生就是過日子,把眼前的日子過好,珍惜眼跟前的人,就足夠了。其他事情,只能隨緣。你我今生緣分已盡,強求不得。他日若再見,你已兒女成群,美眷相攜;而阿成,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如今見過,知道彼此安好,便已圓滿,阿霽乃是皇長子,當以國事為重,切勿再挂念,珍重!」

遙遙望向揚州城郊西北向,坐落於觀音山腳下的清碧山莊,我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他走了?」

「走了。」

我笑了,眼睛裏卻起了霧,帶着幾不可聞的鼻音,頷首道:「嗯,走了好。」

模糊的視野中,這些時日的點點滴滴,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

那雙靜若深潭的眼眸,彷彿就在眼前,正深深深深地凝望着我,裏面瀰漫着深不見底的霧氣。

屈指可數的幾日,幸福得令我暈眩,可錯了終究是錯了。

懸崖勒馬,再往前一步,即便只是一小步,也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阿霽打小的夢想,便是成為太祖爺爺那樣的好皇帝,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阿成是殺手,娶了殺手的阿霽,再也做不了如同太祖爺爺那般英武的好皇帝。

而阿成,既負了師傅,又誤了他的前程……何苦來哉?

謊稱宮裏有急事,我悄悄離開清碧山莊,讓老齊說我已離開江南。

老齊囁喏著又稟道:「少主,雪兒跟公子走了。」

「什麼?」我咋舌,真是個有奶便是娘的傢伙。

聯想這些時日,阿霽把雪兒當成大寶貝,每天帶它出去釣魚,一個管釣,一個管吃,晚上還要抱着睡……

沒多少日子便形影不離,雪兒還胖了一圈,油光水滑的,我摸着它的腦袋說,「你以後乾脆叫雪胖吧!」

它沖我恨恨地鷹唳幾聲,撲騰著翅膀飛起,便失了蹤影。

奇怪了,等阿霽提溜著魚竿出來,執起鷹哨,或長或短地吹了幾下,雪胖便又歡天喜地地飛回來了,好整以暇地歇在阿霽肩上,那雙黑亮的眸子瞅着我,像是在炫耀。

細看去,眼前的人,看着我,眉眼彎彎的,嘴角帶着笑,一身雲過天青的軟羅袍,映襯出一張玉石般無瑕的臉,真真是芝蘭玉樹,秀色宜人。

肩上的雪兒,雪羽烏爪,眼眸黑亮黑亮的,瞳仁裏帶着一環金色,看上去稀奇得緊,放眼中原,怕是找不出第二隻來。

我虎著臉嗔道:「好好一隻鷂鷹,被你養成了魚鷹,偏生又捉不到魚,只能在你這騙吃騙喝的!」

阿霽笑眯眯道:「我倒盼着你也在我這騙吃騙喝的,離不開我半步。」

……

「唉,」我禁不住嘆氣,「老話說女大不中留,想不到鷂鷹也如此…」

老齊呵呵笑,「隨它去吧,這也是緣法,咱們還有靈鴿。」

靈鴿不是鴿。

碧霄宮下,靈鴿堂專門負責刺探、傳遞消息。

老齊又恭敬稟道:「昨日,公子釣魚回來不見少主,找到老奴,看完少主的書信,臉色頓時蒼白,卻不驚不怒、不言不語,像是早已在預料之中。」

茫茫人世,知我、懂我者,唯有阿霽。

老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竹筒倒豆子,「公子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讓人伺候,不吃也不喝,老奴開始還有些擔心,想着若今日還如此,便來稟告少主。誰知今日一大早,公子忽然開門出來了。」

時間可以模糊一切,過去如此,將來也不會有例外,我如是想着,一顆懸著的心,悄然合上了門。

老齊絮絮叨叨地說,「想是熬了一宿,本來芝蘭玉樹般的人,走出來,鬍子拉茬的,兩眼通紅。說來可是皇子,金尊玉貴的,平日裏,一片肉,一根頭髮絲,都有專人打理,從來都是乾淨利落、無可挑剔的,如今遭老大罪了。」

我心裏有些憋悶,嘴巴卻硬,冷笑着說,「跟我過去受的罪相比,這點算什麼。」

老齊聳聳肩,「公子雖說憔悴了些,語氣卻平靜無波。他說,阿娘的衣冠冢在吳興。」

「我知道了。」我想了想道:「既然我們在江南,照看起來方便,以後每年都過去祭拜。」

「他又說,此行去吳興,他會稟明阿娘,已找到少主,並且要娶少主為妻,阿娘地下有知,也就放心了。」

呵呵,他這又何必多此一舉?

躲在面具后的我,開始流淚,淚水模糊了眼,堵住了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公子又說,回到長安,會如實稟告父王,找到了少主,並已有肌膚之親,必須對少主負責,他此生只愛一人,也只有一個妻子,那就是少主。即便少主不回長安,他也會如期舉行嫁娶儀式。」

既然只愛一人、也只有一個妻子,為何背棄誓言,另娶她人。

這五年來,我死裏逃生,時時刻刻都惦着他,可他……現在木已成舟,又何必惺惺作態,再做糾纏!

想到這些,剎那間的心潮澎湃,已化作死水般的淡然。

默了半晌,卻又忍不住問:「如期是什麼時候?」

「老奴也問了,他說,會等少主及笄之時,日子便是與少主相遇那日。」

那是仲夏的夜晚,梔子花開的時節。

上一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只有四歲,為了填飽肚子,一個人劈柴、燒火、淘米做飯。

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我,正捧著一隻盛了蘿蔔米飯的缸子,吃得津津有味。

瀰漫梔子花香的暮風裏,忽然飄來香氣四溢的烤雞味。

來到這個世界、頓頓蘿蔔菜飯的我,第一次聞到真正的肉香。

即便只是烤雞腿,已是人間美味。

我開始流口水,忙抬起小手,含着拇指吮吸著。

手執烤雞腿的男孩子,立在月下。

我記得那晚的月色明亮,男孩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一身月白袍子,濃眉,一雙眸子形狀極好看,打量着我的瞳仁,如曜石般熠熠生輝。

那時的我,怔愣著,就聽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第一個問題就把我給難倒了。

我囁喏著,眼珠子轉了轉,旋即醞釀出鋪天蓋地的無助與絕望。

眼眶紅了,我仰起頭,眼淚水滴滴答答滑落。「大哥哥,我一覺醒來,發現這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出不去,就這麼一個人在這生活」

他立刻走上前來,從懷裏掏出一塊白色絲帕遞給我。

那帕子又輕又軟,手一碰便知質地極好。

心懷感激地將淚水擦拭乾凈,我哽咽道:「謝謝你,大哥哥。」

可我立馬窘得滿臉通紅。

那塊雪白柔軟的絲帕已被我揉搓得皺巴巴、黑乎乎的,我連忙道:「大哥哥,手帕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

他唇角浮起微笑,那笑清澈純凈,看着他,我也笑了。

想來我的笑容應是極美。

剛來時,我曾照過鏡子。

鏡中的小女孩,膚若凝脂,一雙星子般的眼眸,黑漆漆的,卻又閃亮,笑起來,臉頰側一雙小酒渦,可愛至極,以至二十五歲的本尊,將鏡中糯米糰子般的小臉盡情揉捏一番。

他將我抱到膝上,那隻冒着油光的雞腿遞到我手上。

狼吞虎咽的我,終於把自我介紹這個關鍵環節糊弄了過去。

吃完雞腿,我跑到水池邊,漱口洗手洗手帕,他靜靜看着我,直到我回到他身邊,彎下腰,伸手颳了下我的小鼻子,道:「記住,以後你就叫雪兒,李若雪。」

雪兒,這名字聽着像只小白兔,可孤獨無助的我,顧不上嫌棄,忙不迭地點頭。

隨即又問:「大哥哥,我的家人去哪了?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你又是誰?」

他背起我,沿着府中的游廊朝後院走去,邊走邊說道:「你家已被皇帝查封,他們……都被抓走了。」

「他們犯了什麼罪?」

「不,」他一字字道:「他們都是好人,可這世道,好人沒好命。」

我嘆了口氣,敢情又是那種皇帝昏庸無道、濫殺忠良的故事。

他又道:「雪兒,以後你就叫我適哥哥。」

不知為何,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把他當做這一生最最信任的人。

也許因為那雙俊逸的眼睛,裏面純凈澄澈,如同曜石般閃亮。

也許因為他的後背,我將臉貼在上面,堅實、寬廣、溫暖,從未有過的溫暖。

這便是我們的初次相遇。

本已如死水般平靜的心間,再次捲起滔天巨浪。

三分無奈,更有三分感動、三分喜悅,俱化為一份濃濃的惆悵。

適哥哥……

我心間喚着他,喉間愈發酸澀,默了半晌,斂了聲,終於道:「老齊,他雖負了雪兒,卻對雪兒卻有救命之恩,無論雪兒在哪,永遠都會記在心上。」

「少主給公子留了話——待天下承平,少主便回長安,親自拜見父王。公子說他信,他要平定天下,等著那一日與少主團聚。」

「我是不是不該騙他?」

「不,公子是好人,看完信,抿著唇臉色發白,傷心至極,直到老奴說,天下大定之時,便是公子與少主相聚之日,公子這才振奮起來,這樣好.人總是要有希望的。」

「希望都是騙人的鬼,罷了,也好.」

「公子和少主都是干大事的人,抽刀斷水,長痛不如短痛,此事若傳到宮主耳朵里,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呢,少主這麼安排也是為了公子好。」

「派去的人要掩藏好行跡,不要被他發現,一定要護他安全回到長安。」

「出庄時,公子隨行侍衛已在庄外等候,我已交待碧影,遠遠跟着,不會被發現,碧影做事你放心。」

「老齊,這事你瞞了下來,我就怕給你添麻煩。」

老齊肅聲道:「清碧山莊都是自己人,少主,當年若不是你救了我全家老小十數口人,又將我們安頓在此,我這一家子何來這些年的安穩日子?!少主的事,便是老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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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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