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光明的眼睛 2
卡梅斯默默解下那柄匕首，拿在手中，抬頭，「你就為了這個？」他把匕首遞過去，好像將整個過去都交了出去一般。卡梅斯用力把匕首塞進維妮手掌中。他觸到了她冰冷的指尖，指尖就像凍僵的屍骨一樣毫無溫度。
「我用它在你胸前刺了一刀。」維妮聲音中充滿幽怨，又似乎充滿了諷刺。「我收回它，我要記得它，也免得你總想起不愉快的回憶。」她托住匕首的柄端，似乎在掂量它的重量，她眼中射出熱切的光芒。她不再說話，甚至不再向卡梅斯望上一眼，隨即轉身慢慢走開。但是幾步之後她又回過身來，用刻板的語調說：「我是用了拉提瑪納斯之咒才找到你的。」
「我不懂這個拉什麼咒！也不想知道黑袍法師的花樣！如果已經完成任務，就請讓它消失！我再也不想跟這些邪惡的東西攪在一起！」
「我會消解掉它的。」維妮冷冷地說。她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就像夜風融入無邊的黑暗，再也找不到蹤影。
卡梅斯怔怔地呆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揮拳砸上石塊。冰凌在他的拳下碎裂，發出清脆的哀鳴，碎成無數片，在他的手上割出條條傷痕。溫熱的鮮血很快就變得和冰霜一樣寒冷徹骨。
寒風肆虐，夾著冰凌的雪花每隔幾天就要掃過大地，在潔白的積雪上留下一道道閃亮的冰痕。雖然春天將至，空氣中已經透出極其微弱的濕潤暖氣，但嚴寒仍然不肯退去，執拗地堅守它的最後幾天。
坎撒王國的局勢進入了微妙的境地。一個月以前，由於麥卡羅將軍臨陣倒戈，姬絲的實力不僅得以增強，而且獲得了一個難得的反攻機會。麥卡羅將軍在投靠姬絲的第二天就領兵出發，直衝向東北方的林風城。蒙格公爵手中只有五千人，而麥卡羅一邊憑藉對地形和軍情的熟悉發動強攻，一邊以自己的威望對城中守軍進行策反。三天之後，林風城部分軍隊嘩變。在措手不及之下，蒙格公爵拋棄軍隊，倉皇逃向坎撒王城。
周邊一些地方領主聽到消息，紛紛前來歸順，因為「女王政令寬容」，頒布律條對他們好處多多。姬絲的軍隊迅速增長到兩萬五千人，駐紮在林風城，和安德烈的三萬軍隊分在南北，威脅著亞迪在王城的四萬軍隊。按照姬絲的意思，本來是要和安德烈合兵，但是麥卡羅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那樣確實會更強大，但是勝利並不僅僅取決於兵力。」他勸說道，「安德烈不懂打仗也不會用人，他胡亂封的那些爵士，大部分都是只知道壓榨農民謀利的懶蟲。我知道您不追求王位，但那是另一回事。」
相比之下，巴利爾的說法就直截了當得多。「安德烈那個白痴！憑什麼把跟我們生死與共的戰士交給他！我們自己打進王城去！」
「做不做女王，已經不是可以輕易改變的了。」卡迪珈也在一旁勸說，「這兩萬五千名戰士都是為著女王的名號而來的。你的決定會影響所有這些人的命運。你得帶領他們打敗亞迪，然後給他們論功行賞，讓他們榮歸故里。這不僅是他們的期望，也是你的承諾和責任。」
姬絲默然，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年前偷跑出宮廷的那個意氣用事的年輕女子了。政務不僅訓練了她應對事務的能力，也引發了她天性中的堅強。她的笑容減少了，神情中多了幾分沉靜。當她坐在寶座上和官員們交談時，她的神態中已自然含有一種富有親和力的威儀，令人不由自主地低頭敬服。
麥卡羅將軍現在是軍隊的總指揮官，特拉德和伯爾翰輔佐著他。卡迪珈本來是打算離開的，但是出於某種原因，他留了下來，在城中找了一處僻靜的住所，獨自研修法術。巴利爾則率領著三千近衛軍，負責在戰鬥時護衛女王，平時則巡視城池，保護姬絲的安全。這個勇敢的年輕人對此十分興奮，因為他的兩個最大的夢想是復興家族、守護著姬絲登上王位，現在這兩個夢想都已經實現了一半。
卡梅斯成了清閑的人。在和麥卡羅將軍的交戰中，他召喚了殭屍戰士，這件事令人們對他的觀感大為改變。兩萬五千名戰士中，從馬蹄城過來的只佔少部分，多數士兵和卡梅斯從未謀面。當他們聽說卡梅斯的「可怕事迹」之後，都對他敬而遠之。有些士兵甚至公開表示出憎惡，尤其是那晚親眼看到那一切的人。「我們不要他來統領！」這些士兵宣稱道，「一個邪惡的騎士不能帶領正義的軍隊！」
軍中甚至傳言，卡梅斯會把不肯服從號令的士兵變成殭屍，以此作為犯錯的懲罰。所以當卡梅斯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人們都惶恐地避向一旁。卡梅斯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光榮的騎士。他做到了，並且做得很好。然而馬蹄城之戰將一切顛覆，他失去了名號，失去了家人，之後又被自己的國家放逐。那一段時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將要默默老死異鄉。直到姬絲出現，他又有了機會，名號和爵位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的認同與尊敬。
但是現在，姬絲已經不再需要他。
姬絲正式給卡梅斯加上「血獅將軍」的稱號，這卻遭到了將士們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給邪惡騎士加封簡直是褻瀆女王的名號。在他們的想法中，沒把卡梅斯趕走就算不錯了。
巴利爾默然無語。麥卡羅將軍卻想到另一回事——能夠召喚殭屍的騎士，對敵方會有很大的威懾力。他哪裡知道，卡梅斯已經把藏有詛咒之石的匕首交還給了維妮。
沒有詛咒之石，要想再召喚上千具靈屍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只召喚一兩具都有可能令卡梅斯精疲力竭。而且，儘管卡梅斯體內的魔魂使他能夠施展法術，但要在卡梅斯意志薄弱的時候，魔魂才能浮出心智的水面。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就連卡迪珈對這件事也並非十分清楚。
姬絲不容分說，堅持自己的決定。她撥給卡梅斯五百士兵，安排他巡查軍紀。這個方法異乎尋常地有效，「血獅將軍」所到之處，所有的戰士都規規矩矩，就算女王親臨也不能讓他們如此嚴肅守紀。而且，「讓卡曼大人來處理！」這句話很快就成了下層軍官用來恐嚇鬧事士兵的手段。
卡梅斯常常坐到城牆上，望著無垠的原野，望著無垠的蒼穹，默然無語。我該到哪裡去？
我該到哪裡去？卡梅斯苦苦思索，直到夜幕降臨。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中，他走到窗邊觀望街景。皎潔的月光照在林風城最高的尖塔上，纏繞的連體石柱就像大樹上的藤蔓，末端巧妙地垂出許多懸著吊燈的旁支。由於不是節日，吊燈並沒有點燃，但仍有一些閑人在塔下的廣場中遊盪，享受著風中透出的初春氣息，還有這個難得的美好夜晚。但卡梅斯心中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可是要去哪裡？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已經遺失了。他悲觀地對自己說：「你不論去到哪裡，有什麼不同嗎？你還有什麼可追求的？你究竟要去哪裡呢？」
「我們會告訴你的。」一個冷漠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
卡梅斯悚然一驚，對方什麼時候悄悄潛入他的住所，他竟一無所知。他有些慚愧，他已經不像一個合格的戰士了。
三個黑乎乎的影子站在房門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當窗帘被風捲起，月光照上他們的臉——那是三張冰冷如鐵石的面孔，中間一個人嘴角帶著一絲輕蔑。三個人全都披著黑色的斗篷，兩邊的人斗篷下裹著某種式樣古怪的服飾，也被漆成黑色；中間的人則是穿著寬鬆的長袍。卡梅斯把短劍護在身前，「你們要做什麼？」
「小聲小聲！」中間的人向前走了一步，黑袍隨著他的腳步飄擺。「沒必要胡嘶亂喊，就算你喊破了天，也無法突破我的法術屏蔽。」
卡梅斯冷冷地看著幾個黑袍法師，憤怒和驚愕中混合了一點點好奇，「你們來幹什麼？」
位置居中的人回答道：「我忘了介紹自己。我是莫塞尼，迪俄普斯的祭司。」
卡梅斯厭惡地皺皺眉。作為黑暗之神迪俄普斯的信徒，黑暗祭司比黑袍法師更遭人憎恨，只要有需要，他們不僅會毫不顧惜地奪去人的生命，還會折磨人的靈魂。據說，落在黑暗祭司手裡的人，「連做鬼的權利都沒有」，而他們的神術也比黑暗法術更為可怕。卡梅斯警惕地握緊短劍，擺出戒備的姿態。祭司再次露出輕蔑的笑容，「你以為你能逃得掉嗎？」
卡梅斯故作輕鬆地說：「我真是很榮幸，居然有三位黑袍法師一起來找我，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曾見過你們這樣的人呢。我想……」
短劍突然劃過空中。猶如撲食的雄獅，卡梅斯猛地躥了出去。他的行動快如閃電，劍尖直指莫塞尼的咽喉。
兩股風聲同時響起。一把彎刀架住了短劍，而在另一邊，冰冷的寒氣直襲向卡梅斯的胸腹之間。卡梅斯吃了一驚，沒有想到對方的反應會如此迅速。他急忙扭轉身體，借著衝力跳到一邊。他感覺到小腹上火辣辣地疼痛，驚怒地抬起頭，看到一把黑色的手鐮，與普通手鐮的式樣不太一樣，前面帶著一截鋒利的扁平刃尖。「我可不敢輕視你。」黑暗祭司嘲諷地說，「卡梅斯?布萊克特，法提克王國的前皇冠騎士，如今的血獅將軍。一年前在馬蹄城之戰中以寡敵眾，大獲全勝；之後又在帕洛村對抗幾十名黑袍法師，把傑瑞德打成重傷。上個月你更是大展神威，帶著一千五百人頂住一萬多名戰士的攻擊，甚至還召出殭屍來助陣——如此英豪之人，我豈敢掉以輕心？」他看了看兩名同伴，又轉向卡梅斯。「我很高興為你介紹這兩位黑暗騎士，他們可都是黑暗神殿的優秀衛士。」
「黑騎士？」卡梅斯倒吸一口涼氣，剛才的一擊更讓他體會到對方的實力，一擊之下，他已然落了下風，何況還有個祭司在後面施法。他淡淡一嗔，「你們究竟有何貴幹？」
莫塞尼冷哼一聲，「你還不配跟我動手——維妮在哪兒？」
維妮？卡梅斯被搞糊塗了。他無辜地聳聳肩。「我怎麼知道？她已經走了。我們不會再見面。」他內心卻突然又是一警，「你們找她幹嗎？」
「她拿走了什麼東西？」
卡梅斯實在忍受不了黑暗祭司這種審問犯人的樣子，但是終究還是忍了忍，冷冷道：「只要走了她的匕首。」
「她從你手裡帶走了詛咒之石！！」莫塞尼突然憤怒地大叫，他一揮手，兩名黑騎士隨即上前，彎刀和手鐮迅速架上卡梅斯的脖頸。
卡梅斯心裡頓時冷若寒冰——詛咒之石？她怎麼會從我這裡帶走詛咒之石？詛咒之石又怎麼會在我手裡？他虛弱地說：「我不知道詛咒之石——她來只是要取回她的匕首。」
「白痴！」莫塞尼急得大吼，他的聲音在房間中回蕩，怒火幾乎像是有形體的噴泉一樣四處飛濺。「詛咒之石可以帶給你強大的力量！它可以控制人的心智，瓦解你的敵人，訓練出忠誠無比的軍隊！整個阿拜迪恩大陸都在尋找詛咒之石——你就這樣把它交出去了？誰不知道法師們的匕首柄里可以裝東西？笨蛋！」
卡梅斯幾乎要瘋了。「你說什麼？」他不可置信地吼道，「那塊鬼石頭藏在匕首里？它一直隨身跟著我？」
「廢話！憑什麼以你區區之力竟能召喚出那麼多殭屍？你懂一點法術嗎？你是死靈法師嗎？你是黑袍法師嗎？」
卡梅斯轟然撞上身後的牆壁，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中一片空茫。他喃喃自語：「我真是邪惡騎士……我居然使用這種東西！那個該死的老法師！他一定知道的！」
「什麼老法師？」莫塞尼儘管滿心憤怒，仍然注意到了卡梅斯的話。
卡梅斯沒有回答。他陷在深切的痛悔中，肩膀無力地垂下，腦中浮現出母親的面容。難怪聖女護符會傷害他！他居然會傻到以為那是護符的魔力太強。聖女護符根本就是對他身上的邪惡力量起了反應！他不配做正義的騎士。他背棄了光明聖女的血統……莫塞尼冷冷地看著他。「跟我們走！」黑暗祭司說道，伸手劃過空中，開始吟誦咒文，傳送門的光圈緩緩浮現。
卡梅斯默默向前邁了一步。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移開了。他低下頭，似乎全身脫力，腳步也有些搖晃。突然，他向右邊的黑騎士撞去。黑騎士猝不及防，身體向後傾倒，卡梅斯就在空隙中沖了出去，搶到另一邊的牆角。他舉起短劍，吼道：「滾開，你們這些惡棍！我跟這件事不再有關係！去找維妮，或是其他的什麼人！那塊鬼石頭已經不在我手上！」
莫塞尼望著他，臉上滿是嘲弄。「喔，你以為你可以脫掉干係嗎？你已經和魔石訂了血盟。我們需要你來尋找維妮——」
「血……盟？」
莫塞尼冷笑，「沒有訂盟，就沒法運用魔石的力量！」
卡梅斯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廢塔的經歷一幕幕閃過他的腦海。他攔在洞口，刺傷了傑瑞德。維妮把匕首刺進他胸口，他倒了下去。之後就是那些光。七彩的光束，不斷被一道黑光打散又重聚。不知為什麼，他清晰地記起當時的感覺，當他昏迷的時候，似乎是有個東西伏在胸前吸吮他的血液，卻又用某種異樣的能量來支持他。他似乎念過什麼話，而那個東西一直跟隨著他的心臟一起跳動……當時插在他胸前的正是那把匕首，而匕首的柄中就藏著詛咒之石……「走！」莫塞尼似乎很欣賞卡梅斯痛苦的樣子。「找到維妮，你可以加入我們的陣營。我以個人名義擔保，你會有機會升職為一名黑騎士——」
卡梅斯猙獰著臉，兩眼噴火，「滾！」他突然翻轉手腕，把短劍對準自己的喉嚨。「要我墮落到跟隨黑袍法師，我還不如死掉！」
莫塞尼愣了一下。空氣凝滯了片刻，四個人在房間中默默對峙。然後黑暗祭司展開一個奇怪的笑容，對身邊的黑騎士說道：「我聽說這城裡有個叫姬絲的女子，他們都叫她女王，似乎很敬仰她。這個女子啊，呵呵。」
「她住在城主官邸，大人。」黑騎士第一次開口，聲音就像鐵沙磨過鋼板。
「你們現在有多少人手？」
黑騎士恭謹地回答：「足夠。只要有死靈法師配合施法，半個時辰，那官邸里不會剩下一個活人……」
他們的一問一答幾乎將卡梅斯擊垮，他的身體鬆懈了，手中的短劍垂了下來。當莫塞尼得意洋洋地望著他時，卡梅斯眼中射出熊熊怒火，表情卻混合了悲傷與無奈。
「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嗎？」姬絲態度依然和藹可親，眼睛雖然有些惺忪，但是渾身上下，依然光彩耀人。
「很抱歉打擾你休息。」卡梅斯乾澀地說。
「沒事，你隨時都可以找我。」
房間里沉寂下來。卡梅斯欲言又止，只是獃獃地凝望壁爐中跳動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