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合（4）隕落

——極寒監獄，夜。

「隕石雨要來了。」女孩說。

鑲嵌在蒼穹中的石頭開始閃爍，零零星星的火苗從稜角處開始燃燒，把隕石裹上一層燙金色。娜姆達行星的大氣十分稀薄，不足以燃燒掉這些巨大的碎星，那些隕石如狼群般奔騰而來，明亮的火團逐漸在瞳仁中越變越大，越來越旺，像即將燃盡的香煙將黑夜照得通紅。

漆黑的天空與慘白的地面交界處，一輛多功能車正從西到東飛速地馳騁著，如同夸父逐日追趕着這場隕石雨，延伸向世界的另一端。

「還能再快一點嗎？」

「快不了了，地面摩擦力不夠，何況實在太波折了。」

儀錶盤上，速度剛達到60米每秒並不算太快，但他們已經明顯地感受到了車身的震顫。隨着一次次被地面的凸起騰飛失重又再次墜地，這輛多功能車展露了疲態，車身隨着碾起的沙礫開始哐當作響，一副隨時都會瓦解的樣子。

「海秀準備好，還有5秒。」

「我知道。」

那是群星隕落的終章，還有10分鐘的車程，已經等不了他們抵達了。

五，

四，

三，

二，

一。

整個車身陡然飛起，隨着巨大的起伏，狹小的空間像抽掉了聲音，像屏住了呼吸般安靜了下來。

讀秒結束的瞬間，隕石如期而至。一顆碎片直愣愣地砸在了他們的側輪旁，車身被大地巨大的震顫轟飛，車裏的兩人再次來到了失重狀態，身體跟隨着車身行徑的驟變如同蒲草般擺動。反彈的衝擊帶着整個車飄在空中轉了360度。

直到他們再次落地，整個場景才重回到了嘈雜的喧響中，彷彿在翻轉的一霎靈魂被抽離了身體。人沒事，但那瞬間的浮空感足以讓任何人後怕。他彷彿歷劫槍林彈雨中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整個頭皮還是麻的。

這種恐懼，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輪胎沒事吧？」梔子問。

「沒事，功能車的輪胎是實心的。梔子，後座有碰撞分析裝置，你幫我判斷一下我們行徑路線的行星碎片軌跡，我們不能再被砸了！」

「得令~」解下安全帶，兩條靈活的腿一蹬，女孩翻到了後座「前面左轉35度！」

車身猛地一甩頭，正巧躲過一顆殘片的墜落。鮮亮的火球砸在慘白的土地上，激起一大片沙雨傾倒在車。

這只是開始，後排的模型上，小車的途徑處無數的隕石殘片即將落下，整個天空如火燒雲般燃得通紅。

「右轉47度2秒再左轉62度。」

彷彿是一次純天然的麋鹿測試，車身在高速的同時不斷猛地轉向躲過一次次致命的撞擊。從火焰和白沙的碰撞中滾出一絲生的希望。

「梔子，前面有一個大的。往哪躲？」

「嗯……這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前後左右都有……」

「剎車呢？」

「剎車的話車屁股和我就沒了……」

「嗯…有辦法了，5秒之後剎車踩死，踩死2秒之後再油門踩死！」梔子說。

「這是什麼情況？」

「聽我的就對了！剎車！」

來不及跟他解釋，5秒已經在電光石火之間降臨，眼前一顆比車身大至少20倍的碎石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們前方，瞬間將地面砸出窟窿。那彷彿是來自地獄的沙蟲，四周引起巨大的沙浪眨眼便把這輛渺小的功能車吞沒。

黑色，無光的黑色。沙浪里沒有絲毫的亮光，只有細細碎碎的沙響如同數千萬蟲子啃食著車殼，一切的一切彷彿都被吞噬殆盡，一切生靈都被塗炭活埋。

「就是現在，加速~」梔子喊。

車輪劇烈地摩擦地面，傳出咆哮的轟鳴。突然間，一輛車穿出如同瀑布般的沙牆，以一個飛躍的姿勢朝着前方躍去。他們竟然靠着隕石和大地擠壓形成的隆起把整個車身彈飛，向著隕石的對岸飛馳而去。

「蕪湖~我們飛起來咯——海秀你看，前面就是飛船了。」

前方，已經看到了停泊在停機台的超光速飛船正閃爍著信號光，它像深海中的一立燈塔，指引着他們朝前駛去。旁邊是東電梯與娜姆達星的着陸點，連通著另一側的空間站。

當——

只聽一聲巨大的金屬巨響，接着無數的金屬火星碎屑如飄零的桃花雨般灑落在車身上。抬眼望去，那座巨大宏偉的空間站被一塊巨石砸中，像一個被點燃的巨型火炬，傾倒在他們頭頂之上。

整個站體重心已經偏移，重力和離心力間微妙的平衡驟然打破，東邊的太空電梯因為空間站的形變而相互脫離，空間站以一個緩慢的速度開始下墜，不過隨着引力的增大以及更多隕石的撞擊，它將會以指數增長的形式越來越快地逼近地面，最後與這顆星球徹底相吻，結束一切。

「感覺空間站快塌了。」

帶着人類殖民的失敗，帶着開闢家園的幻滅，這座在遙遠宇宙中賴以他們苟且生存的空間站即將隕落。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求生的機會，不化作塵埃的機會。

「系好安全帶！」

車身正在空中被一股擦身而過的氣浪沖得翻滾起來，本還在頭頂空間站瞬間轉到了腳下，擋風玻璃與地面越來越近，女孩下意識地捂住了眼睛。就在同一瞬間，車頭直接栽向了大地，整個前身碎得稀爛，撞在大地上的車並沒有停下來，再次被慣性和反作用力往前彈去。

他們像一片打水漂的石頭，不斷與地面撞擊又彈飛，直到車身外殼完全散架，才終於停在了飛船面前。

四周再次回到了片刻的安靜，多功能車上一盞警報器烏拉烏拉地響着，對比著已經完全報廢的車身，這一通警報鈴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導演解開安全帶，從已經完全變形的車窗里爬了出來，他拽出女孩一隻手，用盡全力把女孩也拖了出來。頭頂，像湧上天的岩漿灌滿了雲層，如世界之樹被焚燒燃盡。他背部本就在章魚交戰時受了傷，此時無數的破片和灼傷已經沒有幾塊好肉了。

他摸著女孩的額頭，那髒兮兮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女孩的白凈，索性女孩受的傷不重，只是有些輕微的腦震蕩，稍加休息就能回到那隻活潑可愛的小白兔模樣。

他抱着意識不清的女孩走向飛船，他並沒有打開飛船駕駛艙，而是打開了貨艙，騰出一片舒服的位置，把女孩放了上去。

「海秀…我們不是在天堂吧……」

「哪有這麼丑的天堂。」導演說。

「…要回家了嗎？」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眼裏的導演重著三層影子，看着夢幻又縹緲。一劑創傷恢復劑打入女孩的手臂，那種頭暈逐漸轉化為一種安心的困意，她快睡著了。

「鑰匙還在他們那，我去拿鑰匙。」

導演指的鑰匙是那條泰坦右臂。沒有泰坦右臂，他們過不了閃點，這也是大熊的計劃，只要不讓導演拿着右臂，就不怕他自己逃走。

他撫摸著女孩的臉，哄著睡前的孩子。

「乖，好好休息，接下來就放心交給我了。等你一覺醒來，我們應該就到家了。」

看着女孩逐漸合上眼，導演關上了貨艙門，走向了東側電梯的位置。

他打量了下那已經與空間站有些脫離的電梯，旁邊的高壓線纜隨着折斷的鋼材已經裸露在了外部，他想到一個計劃，於是，他把斷裂的電纜插向了電梯底座。

瞳仁里，電纜滋啦滋啦地在地板上竄著電光，他輕手輕腳地踩了上去，手腳有些麻感，但並不足以對他造成太大威脅。確認可行，他按動開關，電梯開始提速朝那座搖搖欲墜的空間站駛去。

接下來，他不再是女孩眼裏那個溫暖的大叔。

他要做回自己，做回那隻冷血狡猾的——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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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盟檔案館，日。第三天。

「也就是說，極寒監獄是天苑四恆星帶的一座空間站。而就在三年前，一顆破碎的小行星穿過了極寒監獄所在的位置，所以不可能有人生還。」

林汐看着聯盟提供的調查材料，上面明確計算出了一顆小行星的軌跡，那不只是普通的隕石雨，是一整個行星砸了上去，就算開了屏障也沒用，空間站註定會被摧毀。

「這就是科學的劣勢了。我們沒法提前知道這顆行星會砸上去，當我們算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法通知他們了。當然，就算通知到了也沒得逃。」

接待者指了指旁邊另一個屏幕。

「旁邊這台能調用柯西望遠鏡，你還能看到那座極寒監獄，吶，這個小點就是車海秀。不過吧……現在看到的是10年前的車海秀，畢竟光傳到我們這兒得10年。」

「資料顯示最後一次派超光速飛船到空間站的時間應該就在四年前，按到達時間來算應該能恰好在行星撞擊之前。有沒有可能車海秀劫持了那架超光速飛船，並成功返航？」林汐說。

不論怎麼說，她非常清楚在大樓里的導演正是車海秀，十年之前導演確實還在極寒監獄。既然他確實到了那個地方，那他就一定有回來的方法。

「你猜得沒錯，是有人劫持了超光速飛船。可惜那艘飛船沒有成功返航，也不可能成功返航。」

接待者那嘲諷的語氣再次拉滿，她並不是想解釋，而是想讓林汐知道她自己有無知。

「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超光速飛船穿梭宇宙就像是坐在洗衣機里橫渡太平洋，能成功本來就是奇迹。我們的隊員在中途有很多島可以停靠，把快要散架的洗衣機縫縫補補然後再往下走。逃犯可沒這麼好的運氣。嘿你看過那個電影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沒看過。」

林汐並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問上這個問題。

「跟你說說那批人的經歷吧，有5個人劫持了飛船並成功返航，但接下來他們就遇到了第一個問題——5個人太重了，點火加速把他們甩不出天苑四的引力範圍。喂你猜他們會怎樣？」

她突然把手搭在了林汐的肩膀上，一副聊八卦的樣子。

「減重。」

「沒錯，他們把其中一個隊員扔到了太空裏。飛船成功加速逃逸，但還是太重了，他們依然飛不到天苑四側閃點。」她哂笑道，「我們每次只敢送3名隊員回來就是因為重量，他們還覺得自己比我們聰明，拉了5個人。哦對，你猜他們這次怎麼做的？」

「再扔一個人。」

「對！」

她拍著大腿，非常欣賞林汐的思路已經上了道。

「這下只剩3個了。他們仨成功經過了天苑四側的閃點，以超光速到達了離地球0.4光年外的近地側閃點。這點上來講，他們成功了，恭喜完成了超光速旅行！不過嘛，接下來就很難評了……」

「0.4光年離地球還是很遠。」林汐說。

「挺聰明啊，我以為你會覺得光年這個單位很小呢。脫離閃點之後的路程，就得嚴格按照經典物理學來走了。在地球和地球側閃點之間，我們建了三座對接站，用於修繕和補給燃料。不然的話要麼餓死，要麼飛不到，要麼被各種隕石砸成廢鐵。超光速的條件太苛刻了，對一絲一毫的重量都會造成巨大影響，我們沒法把飛船做到靠譜，就只能靠對接站接應。

「我們確實在地球側閃點附近收到了飛船的信號，但是可惜的是——對接站不會給劫持者提供任何幫助。蒼茫下它們就是漂浮在太空的幽靈，沒有停靠點，也沒有歸宿，終究只能與漫天銀河融為一體化為塵埃散盡年華。」

她嘆了口氣，可是那種虛偽的遺憾並不能掩飾住她上揚的嘴角。

「他們確實挺厲害的，運氣也實在是好。靠着兩次氦閃跳躍、靠着找到廢棄巡航艦的燃料和幾次引力彈弓，不但成功回到了太陽系，甚至還飛到了月球附近。雖然最終只剩下2個人，但就連我也差點相信他們要成功着陸了。」

她敲了敲屏幕，屏幕里，是一堆由塵埃湊成的飛船模樣。

「這就是結局，自己看吧，隨着歲月的婆娑，飛船都變成太空垃圾了。確實離地球挺近了，但飛船還是永遠留在了太空裏，前兩天還有兩顆衛星被這艘船的碎片給打了下來。」

「已經這麼近了，就沒其他辦法活下來。」林汐問。

「那不廢話，難不成穿着太空服跳下來？那不得燒得渣都不剩，你不會希望自己許願的流星其實是個被大氣層燒焦的人吧？」

林汐看着導演的照片陷入了沉思，明明只差最後的一步，可是卻沒有了一點燃料。如果是她自己的話，她到底能怎麼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