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勝鎮(七)

小勝鎮(七)

裴青雲答不出一個字,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表明他已經用了十分的力氣來抵抗,可是面對洛胥,再掙扎也徒勞無用。

江濯說:「你說自己修為很高,就沒感受到我這位好朋友的氣息嗎?還是說你剛剛講那麼多,都是在虛張聲勢?」

裴青雲有苦說不出,想他修行數十年,還不曾碰到過這樣讓他魂飛神喪的事情,任憑他的靈能氣力如何運轉,都越不過洛胥掐住他的這隻手!

洛胥道:「看來他修為不行,膽子也很小。」

他每說一個字,裴青雲就痛苦一分。大稷官雙腳離地,臉已經由紅轉紫,適才看江濯的那雙眼微凸,裏面佈滿了驚恐。

江濯從牆頭下來,到裴青雲面前站定:「你把眼睛瞪這麼大,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裴青雲眼珠亂轉,幾乎要把江濯當作救命稻草!可惜洛胥目光微落:「哦?」

因為這聲「哦」,裴青雲的靈能氣力像是受到了驚嚇,在體內亂沖亂撞。他一個肉體凡胎,如何經得住靈能氣力這樣作亂?一時間渾身劇痛,腦袋裏轟地一下,感覺自己經脈俱斷!

洛胥鬆開手:「你既然有話要講,就說說吧。」

裴青雲「撲通」跪地,他舌麻齒痛,渾身顫慄不止,別說是講話,就是要他現在抬起頭來,他也辦不到!

江濯說:「咦,他怎麼被嚇成這樣了?」

洛胥道:「誰知道,興許是太害怕這張太清符了吧。」

他撕掉貼在手臂上的「太清符」,這是他剛畫給江濯玩的,上面只有幾個圈圈,但除了太清自己,誰又知道真假呢?有效就行。洛胥似乎很討厭裴青雲,用符紙擦了手指,任由它變皺作廢,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江濯見他要把符紙丟掉,便用摺扇一攔:「丟在這裏不行,給我好不好?我一會兒另有用處。」

洛胥道:「我再畫一個給你。」

江濯說:「那也不用,我看這個還沒破,能用。」

他堅持要,洛胥自然不會掃興。只是想了想,又重新把揉成團的符紙拉平,好讓它不那麼丑,才遞給了江濯。江濯把符紙收了,蹲下身,持扇在裴青雲的腕間一點:「鬼哨我就拿走了。」

裴青雲手裏的鬼哨立時掉出,江濯接了,在眼前打量片刻,心想:這個鬼哨和憐峰的那個相似,又都在景綸手中,想必是同一個。若是同一個,是不是意味着,它可以不論地域,開啟所有的召凶陣?如果這樣,那這鬼哨的確是個很厲害的防身法寶,可是奇怪,論修為,裴青雲確實比景綸高出不少,怎麼天命司只給景綸,不給裴青雲?

洛胥見他若有所思,俯身問:「這哨子有古怪?」

江濯說:「哨子很正常,怪的是天命司。你想想看,這哨子既然能開啟這裏的召凶陣,按照常理,不應該交給裴青雲嗎?他身為二州現任的大稷官,可比景綸這個『前任』更適合拿。」

可裴青雲不僅沒有,還得施計從景綸那裏搶。難道在天命司里,越厲害的人,就越要被防備嗎?他想到這裏,袖子裏的引路燈又震了幾下,似乎在催促他。

「別急,」江濯收回心思,安撫道,「我先封了這兩位。」

他在地上畫了三道畫牢符,把景綸和裴青雲都困在裏面,因為不放心,還在畫牢符上疊加了婆娑門的鎮壓咒。

「有了這些,就算是再來個鬼聖,一時半會兒也解不開。」江濯起身,拍了拍灰,「引路燈震動不止,看來燈芯就在這府邸裏面。」

通往裏面的門被關上了,適才裴青雲和景綸都推過,門紋絲不動。現在輪到江濯和洛胥,兩個人都不伸手。

江濯笑:「你怎麼不推?」

洛胥道:「我在想破咒秘語。」

江濯驚訝:「好敏銳,但你怎麼知道這是種障眼法?」

洛胥解決了裴青雲,心情不錯:「自然是你教的。」

江濯道:「我嗎?我什麼時候教過你?」

他說完,又想了起來,他們來望州的路上坐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馬車,興許是他在那個時候提過。只是他話很多,不一定都記得,於是又一笑:「你記性倒很好嘛。」

洛胥道:「趁著死屍還沒有解凍,你和我可以猜猜看,這道障眼法的破咒秘語是什麼。」

江濯說:「其實很簡單。」

這種障眼法,和客棧里那些用來設置暗格的一樣,只需要一句特定的破咒秘語就能打開。回想剛剛陶聖望還在的時候,答案非常明顯。

洛胥上前,又是那副很散漫的樣子:「小聖,小聖。」

紅月下,他似乎更俊朗了一些,這是件怪事,彷彿環境越詭異可怖,他就越有種獨特的風采。因他聲音很輕,滿樹的人頭也像著了魔,跟着他呼喚:「小聖,小聖。」

「吱呀——」

障眼法解除,真正的門被風吹開了。裏頭檐廊重疊,是個寂靜幽深的庭院。江濯從袖中放出引路燈,讓它帶路。

這燈在半空旋轉片刻,似乎在尋找方向。少頃,它飄了進去,帶着江濯和洛胥經過一段石子路,轉入一個洞門。過了洞門,見一個大院子。

這院門上貼著兩張門神,江濯走近一看,竟是兩個虎頭虎腦、天真爛漫的小孩子。他說:「這家人很有趣,用小孩子做門神,畫得怪可愛的。」

洛胥道:「小孩子能擋邪氣嗎?」

江濯指著畫:「你看,給他們衣服上畫了桃葉,手裏又畫了桃符,這些東西都有辟邪驅邪之效。」

洛胥看了:「都這麼小,真有凶邪來了,也起不了作用。」

江濯道:「只是為了圖個喜慶,嗯,師父以前也在門上畫過,畫的是大師姐和小師妹。」

洛胥問:「那你呢?」

江濯說:「我嘛,我自認為畫技一流,當然要自己畫啦。可惜我畫完以後,她們誰都不要,我就只好貼在自己門上了。」

他話沒說全,其實他自己也嫌丑,貼了沒幾天,就找了個理由,把那自畫像塞給了他的猴子兄弟們。仙桃獼收了那兩張畫,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還在山裏設宴慶祝,只是慶祝完沒過幾天,那兩張畫就丟了,也不知道丟哪兒了,至今都是個謎。

江濯心道:落在山裏風吹日晒,可能早沒了。沒了也好,省得被別人撿去,還嚇人一跳。

他咳了兩聲,收回思緒:「那你小時候有沒有被人畫過?」

洛胥道:「當然沒有。」

沒有就算了,還加了個「當然」,短短四個字,無不透露出他的委屈,好像他從小就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沒人疼也沒人愛。

江濯說:「以後有機會我畫給你,也貼在門上,你肯定比小孩靠譜。到時候尋常凶邪來了,見到你也不敢造次。」

趁著說話的功夫,江濯發現這兩張小門神似乎被撕過,上面還有貼補的痕迹。再仔細看,又發現左邊這個扭著頭,眼珠子卻轉了過來。

「嗖!」

引路燈滅了,周圍暗下來,江濯立刻道:「召!」

這燈上有時意君的銘文,距離這麼近,它必然跑不掉,只要聽見召令,就該回來的。然而江濯念完咒,面前還是重影層疊、昏暗一片。他意識到情況不對,又道:「業火!」

但是這一聲也如同石沉大海,沒能喚出一絲光亮。

洛胥反扣住江濯的手腕,把人直接帶了回來。兩側又是「嗖」、「嗖」幾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躥。

江濯說:「畫上的小孩跑了。」

洛胥道:「在裏面。」

他抬腿踹中院門,只聽「轟隆」一聲響,門板倒了。這院子年頭太久,不比府邸里的其他地方,也不曾翻修過,因此門板倒下后,裏面的灰塵登時撲出來,江濯揮開些許:「有股味道……」

是墮化神祇的味道,想來那位神祇不在別處,就在這個院子裏,又或者就在他們面前!這時,屋內有人說:「什麼人?!」

江濯邁入院中,用摺扇撲開灰塵:「一個好人,大好人。」

那人反應很快,似乎還在飲酒:「原來是你,江知隱。」

江濯說:「只聽一句話就能猜出我是誰,你果然是個大聰明,難怪能把外頭那些人耍得團團轉。」

屋內人正是陶聖望,他給自己斟酒,很平靜:「你怎麼到這裏來了?這是個窮鄉僻壤,以前就很沒看頭。」

江濯道:「聽起來你對這裏了解很深。」

陶聖望又飲一杯:「我早年在這裏當過大夥兒的恩公,後來又在這裏做過稷官,這裏什麼樣子,我自然最清楚明白。」

他今夜穩坐釣魚台,將別人都算計了,應該很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何,他現在自斟自飲的樣子,反而有幾分頹唐。

江濯說:「你贏了其他人,不高興嗎?」

陶聖望道:「我若是真贏了所有人,你又怎麼能走到這裏?看來人算不如天算,我也還有算不到的地方。那麼,你殺了景綸和裴青雲嗎?」

江濯詐他:「殺了。」

陶聖望說:「殺了還不走,來這裏找死?」

江濯道:「我倒想走,可你拿了我家的東西,還得還回來才行。」

陶聖望聞言冷笑,因嗆了酒,又咳嗽了幾下,才說:「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怎麼都愛用這個名頭抓人?好,你說我拿了你家的東西,那麼請你說說,我拿了你家的什麼東西?」

江濯想托燈,又想起燈適才跑了,只好空手說:「我家的燈芯在你這裏。」

陶聖望忽然將酒一潑,恨道:「什麼燈芯,聽都沒聽過!你平白無故地跑來,就是為了污我清白?豈有此理,我最恨……最恨你這種人了!」

他情緒驟轉,暴怒突然,與剛剛斟酒時的模樣差別太大,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江濯心下微動,猜測他另有所圖,又忽然發現洛胥很久沒說話了,便反手一摸,身邊居然是空的!

人呢?!

江濯面色一沉:「陶聖望——」

眼前猛地亮了起來,紅色,到處都是紅色。天上的那輪圓月已貼在了頭頂,它的確是個眼睛,還是個佈滿血絲、不停鼓動的眼睛。那隻眼睛盯着江濯,像是怨極了、恨極了:「小聖……」

陶聖望說:「你也聽見了?他跟剛才那兩人一樣,都是來害我的。你若是還把我當兄弟,就殺了他吧!」

原來他演這一場,都是為了給這圓月,不,是給這眼睛看的,此乃他慣用的伎倆。

那眼睛聽說他吃虧,不由得凸目怒睜:「殺了……殺了!」

傀儡線密集涌動,纏上江濯的腳踝、手腕,使他動彈不得。他本有辦法脫身,但就在此刻,他聽見了哭聲,那哭聲凄凄然,像是在救命,又像是在求饒。

因為這一瞬間的遲疑,江濯陷入了那片紅色里。但預想中的風暴沒有來,而是輕輕地,有一段母親般的哼唱。

「天海飄在懸崖上,有魚載雲浪……你呀你,最頑皮啦……星也瞧你,月也瞧你……塵世間唯有你……」

江濯心頭忽地一軟,彷彿聽過無數遍這個歌聲,他神識輕飄飄的,像是墜入了一個恬靜的夢。夢裏除了這段哼唱,還有人在同他講話。

那人說:「泉水好喝嗎?」

這聲音忽遠忽近,還很年輕,又說:「我把名字寫在你的掌心裏……但是從此以後……你不能再回來……」

他聲音很輕,化在耳中,像是散了的霧,有些悲傷。江濯想再聽真切一些,可那哼唱和這聲音一起,如同曇花一現,很快就消失了,等他再回神時,眼前只剩大片紅色的傀儡線。

「好人,」有個小孩坐在傀儡線里,正對着江濯哭,「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好人,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江濯心潮迭起,愣愣地想:剛剛是誰在哼唱,又是誰在說話?

他問:「是你?你在講話?」

那小孩抹淚:「你說什麼?我一直在叫你,你理也不理我。」

他聲音稚嫩,跟剛才的不是同一個。江濯把掌心打開,看裏面空空的,什麼名字也沒有,懷疑自己聽岔了,便說:「哦,這是哪兒?」

那小孩說:「這是我的兆域,我把你捆進來了。」

江濯蹲下身,一邊打量他,一邊狐疑道:「你捆我幹嗎?」

那小孩哭得厲害,肩頭一聳一聳的:「我,我捆你來,是想要叫你把我殺了,再把心掏了,最好連肚子也剖開!好人,快動手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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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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