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隱

江知隱

這隻手落在江濯這裏,不敢造次,沒彈動兩下便開始裝死。另一隻手如同無頭蒼蠅,在大夥兒腳下亂沖亂撞,鬧得廟裏人仰馬翻。那搶話的小子離得最近,被這手扒住了小腿,嚇得全身哆嗦,忙慘叫:「仙師救我!」

仙師氣定神閑:「用不着我救,你伸腳把它踢開。」

那小子哭道:「我不敢!」

江濯勸慰他:「一咬牙的事,有什麼不敢的?大不了給它扒一會兒,反正也掉不了幾塊肉。」

那小子伸腿踢腳,可這手就像粘在他腿上似的,紋絲不動。他無法,只好閉眼探手,一口氣揪住那冰涼僵硬的手:「它、它它它還在動!」

江濯也奇道:「是啊,竟然還能動。」

這夥人久居山間鄉里,不知道江濯的來歷,若是有個通神曉事的人站在這裏,怕是要瞠目結舌。凡是被冥扇幽引斷過的頭身,無一例外,都會即刻消散,可這媒公頭斷手斷後還能行動,足見他身份古怪,絕非尋常。

江濯找着手臂,並不在心,只讓眾人繼續休息。大夥兒見仙師談笑自若,也鬆了口氣,心道:「那媒公全須全尾的時候都奈何不了仙師,如今只剩兩條手臂還能反了天不成?」於是再度席地而坐,不過片刻,便東橫西倒的都睡了。

江濯待大夥兒睡着,帶着那兩條手臂出了門。門外黑咕隆咚,只聞綿雨雭雭,他先提起摺扇,在廟門上畫了道空符,再抬腳踢了踢那兩條手臂:「走,找人去。」

那兩條手臂哪敢違令,簌簌抖動一會兒,便跳下石階,往夜色深處爬去。江濯跟着走了半晌,卻始終不見人影,那兩條手臂也搞不清情況,開始原地打轉。

江濯笑罵一聲:「好沒用的東西,連頭都找不到。」

他指望不上手臂,便攏手在唇邊,先朝左喊:「天南星——」

林中鳥雀驚飛,無人應答。

他又朝右喊:「天——南——星——」

林間突然枝葉搖動,鑽出個提着頭的少女來,正是剛剛被江濯吹飛的少女劍士。

江濯說:「此處人煙稀薄,你佈陣防不到別人,只能防住師兄我。」

天南星常年沉醉劍道,性直坦率,聞言便認真點起頭:「師父吩咐過,若是……」

江濯一聽見「師父」兩字就頭疼,忙裝睏倦,哈欠連天:「鬧了一宿力倦神疲,耳朵也不好使了,你千萬不要現在念師父經,當心我倒地就睡。」

他這人一向放浪形骸,無法無天,說起話來也教人分不清究竟是認真的還是玩笑的。天南星習以為常,倒沒什麼,只是她還沒有接話,手裏提着的腦袋先開了口:「什麼『鬼神不敬江知隱』,我看你就是個市井潑皮,專耍無賴!」

江濯笑意不減:「說得不錯,賞你一雙手臂,免得腦袋獨力難支。」

他足尖輕輕一撥,那兩條手臂便倒在地上,狼狽得很。媒公見他如此輕慢地對待自己,一雙細眉氣得發抖,牙齒都要咬碎了:「好……好你個江濯……」

江濯笑說:「早說過你是個好人,死到臨頭還不忘誇我。不過你這顆腦袋離身不朽,想必是有高人相助,我很好奇,不如你現在就將實情告訴我,免得一會兒還要受苦受累。」

媒公自認倒霉,誰能料到他在三羊山這樣的窮鄉僻壤還能撞見煞星!他死到臨頭,膽子反倒大了起來:「今夜你阻撓溟公親事,祂已將你恨在心上,你以為自己還能風光幾時?」

江濯的摺扇輕輕敲打在鬢邊,烏木襯着他眼尾的三道紅點,在引路燈的映照下,更添幾分清絕。他也奇怪,把人惹惱了還要笑,不緊不慢的,倒讓人摸不透心思:「正所謂『不遭人嫉是庸才』,溟公恨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媒公早聽過江濯大名,這人表字知隱,行事卻半點「不知隱」,傳聞他曾替人出頭,招惹了天命司的官司,被師父羈押看管在北鷺山上,一關就是二十年,本以為他再下山必定會夾緊尾巴做人,沒承想他的行事作風一點兒沒變!

「你我行當不同,本該井水不犯河水,我倒想問一句,江四公子,」媒公恨聲說,「你幹什麼非得橫插這一手!」

江濯詫異:「你不知道?」

媒公險些被他氣吐血:「我不知道!」

江濯抬手,把那盞引路燈撥了過去:「這燈原是我北鷺山婆娑門一脈的東西,幾年前遭人盜走,一直下落不明,我此行下山便是來找燈的……我也想問一句,你好端端的把它的燈芯摘了幹什麼?」

他剛在廟中一碰這燈,便知道它形似神不似,料想是媒公做了手腳,可是媒公修為低淺,絕不是能摘燈芯的人。

媒公說:「你少放屁!這燈分明是——」

他剛說到此處,舌頭忽然打了結似的,連說「是、是、是」。

江濯追問:「是什麼?」

媒公兩眼一瞪,「是」了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他自覺沒趣:「我憑什麼告訴你?哼,這燈上既沒有刻你婆娑門的名兒,也沒上你婆娑門的印記,全憑你一張嘴,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江濯說:「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有個主意。」

媒公疑神疑鬼:「你,你有什麼主意?」

「既然認主的東西都帶印記,那想必你的主人也在你身上留了印記。」江濯目光落在媒公的腦袋上,逡巡不定,「你的印記是在眼睛裏,還是在腦袋裏?我打算打開仔細瞧瞧。」

媒公毛骨悚然:「什……什麼打開!你敢……」

江濯步步逼近:「敢不敢的,試試不就知道了?」

媒公一不留神,便讓江濯牽着鼻子走。這話聽起來像是嚇唬三歲小孩的,可江濯說斷他頭就斷他頭,半點猶豫也沒有,可見鑿腦袋這件事也不是沒可能!他想到這裏,脫口而出:「你知道我背後是什麼人?溟公你不怕,那太……」

他剛說出個「太」字,便引發突變。只見他雙目凸出,舌頭外吐,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立時死了!

林間一片死寂,孤夜裏竟連只烏鴉也沒有。雨冷嗖嗖地吹在臉上,天南星看看腦袋,又看看江濯:「你把他嚇死了?」

江濯道:「不關我的事……我也沒嚇他!」

兩個人圍看起腦袋,還是江濯先琢磨出原因:「看來他被人施了禁言咒,一旦想要說出關鍵,就會當即暴斃。他剛說了個『太』,太什麼呢?」

天南星提了一路的腦袋,這會兒早就不耐煩了,要把腦袋還給江濯。江濯卻說:「你封一道飛送令,把這腦袋送回北鷺山,給師父。」

饒是天南星心大,也被這句說的一愣,張口疑問:「啊?」

江濯道:「我是真疑心咒法就印在他的腦袋裏面,讓師父看了興許還有其他線索。」

天南星又看看他,再看看腦袋。媒公臉上的胭脂斑駁,細眉吊眼,不能說丑,只能說可怖。

江濯見她猶豫,將手一攤:「倒不是我偷懶,你知道的,我認不清路,讓我封飛送令,只怕師父等到猴年馬月也不一定收得到。」

他有個毛病,就是認不清路,還在北鷺山的時候,就常繞圈迷路。這事也怪,據說他小時候,師父也想糾正他這毛病,可是咒法符籙輪番上陣,他出了房門還是會繞圈。師父又請名醫神婆來治,可誰也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好像他天生就缺這一根弦。後來大了,師父給他做了個珊瑚佩,專門幫他指路的,只是上回他犯事,要專心在山上修鍊,珊瑚佩也讓師父收了去,這次下山時竟也忘了拿,不然方才他哪還需要媒公的手臂來引路?

天南星認輸道:「好吧。」

飛送令不難,就是個小法咒,其他的倒無妨,只盼著師父打開時別太激動——天南星想了想,決定在飛送令里多加一道口信,言明這腦袋是她替四哥送的,想必師父能諒解。

此時天已將明,雨淅淅瀝瀝,沒個要停的意思。江濯望了會兒天,他走了一圈已經衣履盡濕。北鷺山上無雨無雪,他待久了總覺得少點什麼,如今讓雨淋了,倒有幾分下山的實感。

「唰!」

江濯打開摺扇,遮在眉上:「等會兒我捏個泥人,再貼道縛靈符上去,先充當此地的神祇,等追回引路燈以後,再回此地另作打算。」

神祇守土地,對普通人而言非常重要,這事本不該江濯管,可三羊山地處偏僻,天命司竟然不聞不問,導致此地的百姓在失去三羊以後鬧旱數年,若是一直放任不管,很可能會招來惡神,到那時就麻煩了。

此時用縛靈符最合適不過,縛靈符可借泥人連通土地,將嶺間的精怪山靈暫「縛」在泥人中,使祂們充當神祇。一般來講,山靈比人更愛惜土地,會自發地庇佑土地。不過江濯手藝奇絕,捏的泥人像鬼怪,搞得山靈們嘀嘀咕咕很是不滿。他為此耽擱了一會兒,好說歹說才使雨停,又將媒公遺留的兩條手臂燒了,才回到昨晚的地方。

劉伯一伙人早已下山,那陰森森的溟公廟也消失不見。天南星見此處泥平如掌,便道:「這廟是媒公施法搬來的,如今應該是被溟公搬回去了。四哥,這下怎麼找?」

「我在廟門上留了道追蹤符,看樣子溟公是把這廟搬回了溟公嶺。」江濯抬腿邁步,「走,去溟公嶺會會祂的真身。」

天南星不動,手指著另一頭,見怪不怪:「四哥,溟公嶺在那頭兒呢。」

江濯面不改色,又原路繞了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捉蟲QwQ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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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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