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公廟

溟公廟

三更天,暴雨如注。

山嶺間霧靄蒙蒙,有一行人正在冒雨前行。打頭兒的那個形疲瘦頓,走起路來左搖右晃,仿若不堪風雨的紙人。紙人提着一盞白紙燈,燈光幽幽,照在他臉上,只見他眉眼細長,兩頰搓著紅胭脂,一副媒公的打扮。

「獻親不是殮屍,怎麼都哭喪著臉?」媒公很是不滿,「這大好的喜事,都給我高高興興的。」

後邊的人抬着頂花轎,一個個如喪考妣,不像送親的,倒像是送葬的。可是媒公發了話,他們不敢不聽從,一群人在雨里硬擠著笑臉,模樣十分弔詭。

媒公淋了雨,脾氣不好,見他們笑得如此難看,便譏諷道:「這些年旱魃為虐,死了多少人?我為你們求天問地,把頭都磕爛了,好不容易請來溟公解難,降下這瓢潑的大雨,如今只是叫你們獻出個小娘子送給溟公,你們便要對我甩臉子,真是好大的脾氣。」

送親的隊伍里有個老人,正拄著拐杖氣喘吁吁,聽媒公這樣說,連忙安撫道:「恩公息怒,若沒有恩公,便沒有這場救命雨。恩公的大恩大德,小人們沒齒難忘。」他說完,回頭斥責了幾句送親隊伍,又對媒公賠笑,「一會兒回去,還有一桌好酒好菜相候……」

這老兒蓬頭歷齒,瘦骨嶙峋。雨下這麼大,他短衣下邊還穿着雙老破的單面青布鞋。這布鞋原本就破,路上讓水一泡,早就爛得不成樣子。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老兒一把年紀,還要跟在媒公後邊磕磕巴巴地奉迎。

媒公半點面子都不肯給:「得了,就你們這不毛之地,能有什麼好酒好菜?我一會兒獻完親,就算是功德圓滿了,也不稀罕在這兒待。」

老兒有求於人,只能連聲應答,好在剩下的路不長,片刻后,他們就瞧見一個半人高的石碑立在路旁。媒公幾步上前,把燈往前照了照,說:「溟公廟到了。」

老兒年少時曾做過伴讀,識得幾個字,可他湊近看那石碑,發現上面刻的都是「注神語」。這種注神語,又叫司命語,是一種用來召神、遣神的語言,只有天命文院裏的司郎才能學,尋常人很少有機會能見到。老兒也是伴讀時跟隨主家見過一次,但他只知道這是注神語,並不知道其中的含義。

媒公從袖中掏出一張畫有咒文的紙,朝空中甩了甩,那紙立刻無火自焚,變作一盞飄浮着的引路燈。他催促道:「快走,別耽誤了吉時。」

眾人跟着引路燈走,一炷香功夫后,果然見得一座廟。這廟說來古怪,孤零零地橫在山嶺間,像是憑空出現的。媒公神色嚴肅,抬步跨入廟中,其餘人緊隨其後,也跨了進去。

「呼——」

眾人剛一入內,便迎面來了陣狂風,將媒公手裏的白紙燈吹滅,只剩引路燈還亮着。大夥兒驚呼幾聲,肩上的花轎搖搖晃晃。老兒依靠拐杖,勉強穩住身體,喊道:「不要慌,穩住花轎……」

一群人東倒西歪,哪還顧得上花轎,只聽「嘭」地一聲重響,花轎已經落地,新娘子骨碌碌地滾了出來。媒公抓住新娘子,觸感硬邦邦的,他勃然大怒:「好哇!臭老狗,你竟然用假的騙我!」

這哪是什麼小娘子,分明是塊大木頭!

老兒癱坐在地,哀哀央求:「恩公,連年大災,已經死了太多人……如今要我拿個小娘子來獻親,實在是有違人倫天理……」

媒公冷冷一笑:「也罷!我早就知道你們難以成事,獻親不過是個幌子。哼!你們一行十六人,正好拿來給溟公果腹。」

眾人大驚失色,老兒道:「你、你說什麼——」

媒公嘴角不知何時畫上了兩道彎鈎弧,使他看起來似人非人,只聽他說:「我沒說過嗎?我是個媒公,專門幫鬼神說親。溟公齒尖牙巨,每日都要吃一位『新娘子』才行。如今為降這一場雨,祂已經餓了好幾日了。」

老兒意識到情況不妙,忙朝眾人喊道:「出去,快出去!這趟中計了!」

媒公身形如同繩索般扭轉起來,醬色大袖衣在半空飛動。他兩手捧著引路燈,睨視眾人:「這廟從來就只有死人能出去,想出去?好,我成全你們!溟公,出來用飯了!」

廟內的帷幕無風自動,吹到眾人身上,嚇得大夥兒齊聲尖叫。一股巨力從后拖住眾人,把他們拽向神牌的供台。供台深處黑黢黢的,似乎藏着什麼龐然怪物。媒公見他們哭爹喊娘,不禁仰頭大笑。那倒在一旁的花轎上的鈴鐺狂響,比外頭的雨聲還急促。

老兒眼看今夜難以善了,在心裏喟嘆:唉,唉!早知如此,今夜我該獨自上山,用一條老命抵這場雨,何必拖着大夥兒一塊送死!

他悔不當初,朝着供台的方向喊道:「溟公,你且聽我說,近日求雨都是我一人所為,你要吃人,先吃我吧!」

他說完,將身子撲倒在供台前,閉眼等死。然而奇怪的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來,他聽見一道笑聲。老兒一陣驚奇,連忙睜開眼,率先入眼的是一角袖袍,絳紅色的底滾著黑邊,上邊用赤金線綉著一尾一尾的火魚。

媒公喝道:「什麼人?!」

那人答:「不吃人的人。」

廟裏只有一盞引路燈,落在媒公手上,照不清供台。媒公默念幾句注神語,企圖喚出溟公,可是不知是哪裏出了錯,溟公沒有如期現身。

這時,那人問:「你點的是什麼燈?」

他聲音清潤,又帶笑意,好像是個不會生氣的。

媒公疑心召神失效是此人在搗鬼,索性將掌間的引路燈用力拋過去,說:「你的長明燈!」

那引路燈一路飛轉,青豆似的燈芯里忽然冒出數條惡靈,張牙舞爪地向那人撲去。那人抬手,隔空托住了引路燈,一眾惡靈頓時煙消雲散,他說:「逃命之餘還送我燈,你真是個好人。」

媒公道:「什麼逃命?誰逃命了!」

那人訝然:「你不是在逃命?」

媒公看對方談笑間拿下了引路燈,便知道對方來頭不小。他心生退意,嘴上卻說:「胡言亂語!我幾時逃過命……」

他話沒說完,那人又笑了。

媒公心裏發毛,問:「你笑什麼?」

那人道:「笑你呆,見到我還不逃命。」

引路燈的燈光微弱,照出了那人的身形。只見他坐姿落拓,很是不羈,在供台上一手托著引路燈,一手把著一柄烏木摺扇。那扇子通體冥黑,既沒有裝飾也沒有花紋,與他的手形成黑白分明的兩種顏色。

媒公直愣愣地盯着那隻手,又或是那柄扇。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什麼,神色大變:「冥扇幽引,鬼神不敬——你是江濯!」

媒公話沒落地,身形已經閃到了廟門口。他從前沒逃過命,此時卻逃得比誰都快。門外的雨勢不減,他飛速念咒,身子已探出半邊,卻聽「咚」的一聲響,頭已經掉在了地上。

「江濯!」那頭吊起細眉,怒聲說,「我與你無冤無仇——」

「啪」的又一聲,兩隻手臂也掉了。

有人見此場景,兩眼一翻,被嚇到昏厥。

媒公的雙腳還在跑,他一跨進雨中,頭便大叫起來:「好燙、好燙!江濯,你下鬼雨燒我!」

雨打在媒公身上,他如同被灼燒的紙,轉眼就化為了烏有。空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焚燒味,頭還在吵嚷,被一隻手拎了起來。手的主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劍士,她把頭拎遠,面無表情地問:「四哥,這東西要怎麼處置?」

江濯打開半面摺扇,朝少女劍士的方向揮了一下:「你先收著,我稍後就來。」

一陣風襲來,把少女劍士和媒公的頭一起吹走了。

老兒驚魂未定,神色中還有幾分迷糊,像是被盜走了神智。正遊離間,肩膀突然被摺扇敲了敲,他如夢初醒,立刻向對方道謝:「恩公……」

老兒抬頭,見到新恩公的真容,竟然「啊」了一聲呆傻在原地。倒不怪老兒失禮,是這位新恩公委實特別,但見他生著一雙琥珀瞳,笑起來如同湫水粼波,使人深陷其中,失魂忘俗——而最最奇特的是,他左邊眼尾後面還有三道紅點,呈扇形鋪綴,正是這三道紅點,讓人一時間分不清他究竟是妖是仙。

作者有話要說:

啵啵大家的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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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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