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都督

第十九章 都督

清晨的薄霧中,高亢的雞鳴聲響起。

榻上之人迷迷糊糊嘟囔了幾句,翻了個身,繼續睡。

另一人卻漸漸蘇醒了過來,打了個哈欠,靜靜品味着清晨的寧靜。

外面響起了柴扉被推開的吱嘎聲。

有婦人起身,打開了雞舍,並呼雞來食。

群雞爭相奔出,間或夾雜着翅膀扇動的聲音,以及爭搶食物時發出的咕咕聲。

大黃狗卧在籬笆下,猛地吠叫兩聲,很快又痛苦地嗚咽了起來,不再叫喚。

一牆之隔的廚房內發出了不間斷的「噼啪」聲,裊裊炊煙順着煙囪飄飛而起,升騰至樹梢時,被風一吹,順着窗戶縫隙鑽了進來。

睡在裏面的老者坐起了身子,輕輕嗅了一下,笑道:「有粥吃。」

外面那人還在躺屍。被老者吵醒后,甚至發出了不滿的嘟囔,還伸出手摸了摸額角太陽穴的位置,眉宇間露出幾絲痛楚的表情。這看起來是宿醉頭痛的樣子。

老者自顧自起身,穿好衣服后,打開正屋的門,看向外間。

院間雞飛狗跳,嘈雜無比。

農戶、親兵們見了,紛紛行禮,然後繼續干手頭的事情。

老者信步出了院門,走到大路旁的柳樹下,看着水波不興的河面,欣賞著青翠欲滴的花草,良久后滿足地感嘆了聲:「若能歸隱此處,倒也不失野趣。」

「紀公謬矣。」另一人搖搖晃晃出了籬笆門,左右看了看,說道:「你看這些農家,天光未大亮之時,便要荷鋤離家,日暮之時方回。這般筋體之勞,我是受不了。」

「幼輿,你還年輕。」紀瞻失笑道:「等你到老夫這個年紀,心境、想法就不一樣了。春種園蔬,夏種瓜豆,秋割蒲草,冬食蕪菁。這樣的日子不好么?」

「不好。」謝鯤很乾脆地搖了搖頭。

不遠處出現一個挎著竹籃的婦人,黑是黑了點,但胸前鼓鼓囊囊,又有着一副好生養的大屁股,謝鯤不由地眼睛一亮,吹起了口哨。

「嘶——」沒成功,有點漏風。

紀瞻哈哈大笑。

謝鯤有點尷尬,但也就是一點而已。他在面對女人的時候,臉皮尤其厚,憑藉着世家身份以及可稱優秀的才學,經常唬得婦人一愣一愣的,很是佔了不少便宜。

「幼輿,你覺得此間如何?」紀瞻問道。

謝鯤收起色色的表情,仔細看了看。

此時薄霧已有所消散,他乾脆繞着院子走了一圈,說道:「地曠平遠,陂池眾多,有農田灌溉之利。」

「遠看那粳稻,長勢便很不錯,顯然精心打理了。」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池塘,屋後有河。池塘之畔,有桑樹,水中還栽著芋頭。池中又有魚,冬日捕上來非常肥美。」

「河邊有蒲草、蘆葦,割倒后可做席。」

「屋後有竹林,可收筍,可制竹器。」

「河流四通八達。紀公請看,村后這條河,與村西、村東之河連通,或行不了大船,但弄些小舟,載運起來糧肉果蔬、器械鎧甲,不比牛車強?」

「西邊百裏外還有山,山有山貨,亦可種茶。」

「紀公,仆看來看去,只覺寶地也。」

紀瞻聽了,微微點頭,然後又嘆了聲,道:「惜無人。」

從八王之亂開始,就不斷有北人南下,總的算下來,十年間三十餘萬人總是有的。

這些人給南方帶去了知識、技術、文化,意義非常重大。

但還是缺人啊。

若有充足的人力,江南能開發更多的土地出來,產出更多的錢糧、牲畜、兵甲,打造更多的戰船、車輛,訓練更多的水陸兵士。

當然了,比起缺人,江南更大的問題是進取心不足,喜歡偏安一隅。

偏安一隅本沒什麼,紀瞻也不覺得有太大的問題。但偏安一隅的前提是,你有足夠的阻滯敵方的能力,能保住江南大地。

琅琊王南下也很多年了,經過多年經營,在南渡士人以及他們這類相對開明的南方豪門的支持下,基本已經站穩腳跟。

即便是對琅琊王不滿的江東土人,現在也不會明著反對了——除去年年底爆發了一次叛亂以外,已是穩定多年。

說白了,即便是東吳那會,江東也是需要一個首領的。這個首領可以是孫氏族人,也可以是司馬氏後裔,都無所謂,只要能保證他們本地人的利益就行了。

矛盾肯定是有的,但在王導等人的積極斡旋、裱糊下,大體處於可控的範圍之內。

這麼多年下來,江東慢慢形成了一個以司馬睿為共主,南渡士人、江東豪族勉力媾和的政治局面。

這樣一種體制,註定是鬆散的、低效的,同時也是偏安一隅的。

就江東豪族來說,他們巴不得司馬睿趕緊與洛陽朝廷切割,別再摻和北方的戰事,大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嗎?

你拿出天子的密旨承製,任命這個任命那個的,嚴格來說都是有問題的,但我們不都承認了嗎?天下之事,首在於人和。

讓邵勛和匈奴打,互相拼個兩敗俱傷不好嗎?如果洛陽朝廷沒了,我們支持伱監國乃至更進一步,如果洛陽朝廷還在,那就維持現狀。

大晉朝廷,已被匈奴和邵勛玩弄得毫無威信了,你還留戀個什麼勁?難以理解。

這便是江東士人的心理狀態——或許分別到個人不太一樣,畢竟每個人的性格、價值觀不一樣,但呈現出來整體意識就是如此。

紀瞻對此很清楚,他總體上也是持贊成態度,但細節上有分歧。

他認為,要想保住江南的局面,淮水一線至關重要——事實上,這也是東吳時代的共識與底線,魏吳在壽春一帶的爭奪堪稱慘烈。

幸好,他的這番意見,受到以王導為首的南渡士人的支持,因此,他很快走馬上任:「都督揚州江北諸軍事」,治壽春,總督揚州江北一帶的防務。

這會便在上任途中。

「都督、謝司馬,粥已經煮好。」有親兵過來提醒。

「好。」紀瞻點了點頭,與謝鯤回到民家小院內,吃起了粳米粥。

吃飯的時候沒人說話,但都默默想着心事。

院外的大路上已經有兵馬開始趕路。

人數不多,不過萬餘罷了,大部分是江東豪族私兵,少部分是南下流民、北方士族部曲。

隨着邵勛在河北的高歌猛進,建鄴內外也緊張了起來,開始了緩慢的動員——這個時候再不緊張,再沒有行動,那就是傻子了。

動員的首要目標還是穩固淮水一帶的防線,這是江南的命脈,重中之重。

紀瞻負責的是壽春一線。

「幼輿。」吃完粥后,紀瞻起身道:「謝氏乃陳郡名門,可有消息傳回?」

「有。」謝鯤說道:「汝陰、陳郡極為空虛,若以舟師戰艦溯水而上,可直搗邵勛老巢。」

紀瞻擺了擺手,道:「大王並未允許擅啟戰端,還是等等吧。」

「彭城有消息傳來,有邵勛使者至,要求準備糧草、傷葯、器械若干,大軍不日將至。」謝鯤說道:「都這樣了,大王還在猶豫嗎?」

「戰事起來容易,要收手可沒那麼簡單。」紀瞻說道:「到壽春后,先做好自己的事吧。勸課農桑、修繕城防、操訓舟師、整頓陸軍。做好這些,便可以不變應萬變。」

謝鯤大概有些明白了。

就本心而言,江東士人整體上是不太願意與邵勛起衝突的,哪怕現在是個很好的機會:以水師北上,不需要離開河道深入內陸腹地,直接破壞河道附近的農田、村落就可以了,而這裏恰恰是邵勛安置流民的密集區域。

真是糊塗啊!

徐州那邊指不定哪天就打起來了,建鄴卻還在瞻前顧後,實在是糊塗。

「不過。」紀瞻又道:「有時候想要達到目的,未必就需要直接動手。」

「紀公是說……」謝鯤似乎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問道。

「嗯。」紀瞻點了點頭,說道:「舟師入淮水,屯於穎口、渦口附近操練,你說會怎樣?」

「舟師大至,則汝陰、譙沛震動。」謝鯤說道:「邵勛苦心經營的後方有警,腹背受敵。」

「這便是河南四戰之地的苦處了。」紀瞻說道:「沃野千里,有糧有兵,若還四塞以為國,那還得了?豈能所有好事都讓邵勛佔了?」

「走吧,儘早趕到壽春,老夫要巡查諸縣。」紀瞻拍了拍謝鯤的肩膀,說道:「也不知西邊怎樣了。」

「杜弢幾乎要被平滅了,王處仲請求攻宛城,建鄴那邊多半不同意……」兩人漸漸遠去,聲音也慢慢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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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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