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看望

第五十章 看望

接到消息的幕府士人、駐軍將校出城三里相迎。

邵勛遠遠下馬,面帶微笑,耐著性子與他們寒暄。

「陳公夷凶成皋,殄寇高平,運籌帷幄之間,實乃當世韓白。」有人上前贊道。

邵勛定睛一看,這不是左司馬裴邵么,於是回道:「過譽了,君等固守濟陽,直面賊鋒,亦有大功。」

「明公先挺身洛陽,宣威河山,后戰於重城,殲厥醜類。如此種種,兗州士民感之、念之。」

「若無陽仲多番謀划,考城未必有這麼穩啊。」邵勛拉着潘滔的手,說道。

潘滔,毫無疑問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很精緻的那種。

邵勛還是很承他的情的。

當年潘滔勸他收攏流民,建立塢堡,開啟了他霸業的起點。

說句難聽的,若無這些私兵部曲撐腰,先帝那會司馬越就敢對他動手了。

正是潘滔的建言,讓他下定決心,趁著洛陽權力真空的有利時機,建立起了自己的私兵體系。

「明公揚舟楫,涉大川……」

幕府僚佐們一個接一個,紛紛上前,說着不要錢的讚譽。

邵勛急着進城,到後面有些敷衍了。

好不容易說完話,便在親兵的簇擁下,進了城內,拜見太妃。

至於司馬毗,則已經搬到了城外的鎮軍將軍府,正式視事,因為太妃「病」了。

抵達宅院附近時,裴十六已遠遠等在門口。

邵勛快走幾步,低聲問道:「如何了?」

「太妃午後有些睏乏,便睡下了。」裴十六說道。

「這幾日胃口還好嗎?」

「比前些時日好。」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

親兵們在前頭驅散閑雜人等,不讓不明身份的人靠近。

邵勛皺了皺眉,喊來蔡承,讓他把人收走,後院留一什哨衛即可,手腳放輕點,別驚擾了病中的太妃。

蔡承領命而去。

及至裴妃卧房外,婢女們紛紛散去,只有劉氏一個人等在那裏。

邵勛向她點了點頭。

劉氏面無表情,也不行禮,直接離去。

邵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劉氏心中一顫,更是一慌。

她努力回想了下上次面對他時的態度,於是扭過頭來,看着他。旋又覺得眼神不對,於是逼迫自己醞釀出痛恨、冷漠的情緒,冷冷看着邵勛。

邵勛看着她,真誠道:「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說完,入了卧室。

劉氏一下懵了。

尷尬、後悔等情緒一瞬間全涌了上來,甚至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得到肯定后的安慰。

她慌慌張張地離開了,不敢回頭看那個人。

進入卧房后,邵勛一眼就看到了側躺在榻上的裴妃。

呼吸悠長、寧靜。

臉上帶着些許擔憂,即便睡著了,眉頭也微微蹙著。

身上蓋着件薄被。被子下應該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可惜看不清楚。

邵勛坐在床頭,靜靜看着她。

好像是在九年多前吧,花奴還是個優雅又寂寞的東海王妃,聰慧的她已經先人一步看到了未來幾年的亂世。

那時候的她,應該只是想下意識抓住些什麼,培養些什麼,以便在將來的混亂局勢中,有能如臂使指的侍衛隊伍吧。

茶煙裊裊之中,那個拜倒在她面前的少年不斷偷眼看她,為其容貌、氣質所吸引。

九年之間,發生了太多事。

她為他傳遞過許多消息。

她把她的嫁妝拿了出來,用來營建塢堡。

洛陽內憂外患之時,他們在金墉城內互相扶持。

她被父親罵紅了眼,他出征河北歸來,悄悄送上了禮物。

每年正旦,幕府士人大聚之時,她巧妙地引導著話題,為他掃除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司馬越病逝后,她主動站了出來,拉攏司馬確及幕府一幹將佐,勉強捏合住了幕府,然後交到了他的手上。

匈奴入侵之時,她堅守考城不退,鼓舞人心,帶着府中仆婢,為將士擔水送飯,縫補戰袍,穩住了局面。

現在的她,已懷有數月身孕,為他生兒育女了。

邵勛伸出手,輕輕撫平了裴妃眉宇間的憂愁。

裴妃睜開了眼睛,看到邵勛坐在他面前時,沒有誇張的驚喜,只有安靜的笑容:「你回來了?」

「回來了。」

「去洗洗。」裴妃說道。

邵勛看了看身上,自失一笑,道:「急着來看你。」

「我知道。」

邵勛站起身,離開了卧室。

親兵們很快燒好了水,邵勛舒服地坐進了浴桶。

出征打仗,就這個樣子。

日晒雨淋,爬冰卧雪,風頭如刀面如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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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時間不洗澡更是常事,能有什麼帥氣的模樣?小鮮肉大將的形象更是不存在的。

劉氏拿了一套袍服過來,置於案上。

「慢著。」邵勛喊住了正欲轉身離去的劉氏。

劉氏一顫,心砰砰跳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憤怒,可醞釀了許久,總是提不起來太多此類情緒。

她又強迫着自己想像邵勛強辱她的那個夜晚,果然有點效果,恨意漸漸起來了。

但沒一會兒,女兒可愛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將恨意反覆消磨。

她咬了咬嘴唇,盡量不去想女兒,而是想像邵勛蹂躪她時的場景。

但畫面很快偏轉了開來,那一個黎明,邵勛策馬立於高崗之上,全城軍民熱烈歡呼的場景出現了。

一個是天上下凡拯救她的太白星,一個是強行侮辱她的惡人,畫面漸漸交融,劉氏只覺渾身無力,雙腿有些軟。

「那邊的案几上,有個盒子,打開看看。」邵勛的聲音傳來。

劉氏猛然清醒了過來,她不敢回頭,找到那個盒子后,打開一看,微微有些驚訝。

「高唐的絹帛,石勒拿來給軍中發賞的。」邵勛說道:「這幾匹看樣子不錯,應比較貴重,送你了。」

劉氏輕輕撫摸著絹帛。

她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有欣喜,有酸楚,有悲哀,總之很複雜。

萬般匯聚到最後,只有一句話:「謝謝。」

他還知道自己出身平原劉氏?他知道自己從小生活在高唐?

「應該的,這段時日辛苦你了,以後還要你幫忙照顧花奴呢。」邵勛隨口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劉氏心中剛剛冒出的一點喜悅消散了。

她抱起絹帛,勉強行了一禮,急匆匆地離開了。

她走得很快,腿間還有些殘留的滑膩,讓她的臉火燒一般,無地自容。

似乎又有些不該有的幽怨,她迷茫了,害怕了,只能逃離。

邵勛沒有太過關注她的心情,只覺得她舉止失措,有些奇怪。

擦乾身體之後,換上了袍服,然後來到卧房。

脫了鞋,登榻而上,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將裴妃摟在懷中。

「伱什麼時候回許昌?」裴妃將頭枕在他懷裏,問道。

「不回了。」邵勛輕輕撫摸着她的小腹,說道。

他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但這個孩子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都當上都督了,就不能好好說話?」裴妃嗔怪道。

「蔡承。」邵勛大聲喊道。

「在。」蔡承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傳令,大軍紮營屯駐。」

「諾。」

吩咐完后,邵勛看向裴妃。

「昏君!」裴妃噗嗤一笑。

「為了博美人開心,『朕』何事不可為?」邵勛笑道。

裴妃捂住了他的嘴,道:「只在閨閣之間這麼說倒無妨,但我怕你在外頭得意忘形,說漏了嘴,以後不許胡亂說話。」

「好,都聽你的。」邵勛從善如流。

裴妃安靜地躺在他懷裏,不再說話。

邵勛輕輕撫着她的背脊。

上次裴妃說過一句話「我也是女人」,從那以後他悟了,哪怕是權傾天下的攝政太后,也有情感需求,有脆弱的時候,有時候甚至需要像哄不懂事的小女人一樣,提供情緒價值。

做黃毛的,怎麼能不懂這點呢?

更何況,孕婦的情緒更加不穩定,更需要溫存。

「月底你就走吧。」良久之後,裴妃說道:「時間長了,恐惹人非議。」

「你呢?」

「我就留在考城。」裴妃說道:「再者,我也不喜歡去許昌。」

邵勛親了她一口,稍稍用力摟住了她。

裴妃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說道:「現在知道胡亂招惹女人的壞處了吧?」

邵勛尷尬一笑。

本想來點歪理,說把基因擴散到更多雌性動物身上,是雄性的本能,但一看裴妃的眼神,只能裝傻充楞。

「我若下了場,你家裏那些女人,一個個……」裴妃輕輕掐了一下邵勛。

邵勛突然有些慶幸。

還好裴妃是他的主母,礙於身份,不能有太多非分之想,不然真的很麻煩了。

「最近一段時日,外間可能已經有風言風語了。吾兒來探視過幾次,我都沒見,把他打發走了,但他肯定有所懷疑。」裴妃又道:「也幸好你打贏了匈奴,不然的話,我亦不知局面該如何收拾。」

想到這裏,她有些嘆氣。

兩人之間,終究隔着一條身份的天塹。

「會有辦法的。」邵勛說道:「待我掃平北方諸侯,屆時還有何人敢說三道四?」

「那你可要快點了,我今年都三十一了,就要老了。」裴妃心氣漸漸順了過來。

邵勛兩眼望天。

這輩子,好像真是在為這些女人打工。

不過,虧嗎?邵勛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主母,好像也不虧,那就夠了!

再者,我為的是天下百姓。

格局啊格局,這才是我黃毛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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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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