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高平城下

第四十四章 高平城下

森林、農田、小溪與天空交接的地平線上,如同漲潮一般,轟然湧出了無盡的人群。

這是騎兵的大潮,馬的海洋。

銀色的兜盔、褐色的皮甲接天蓋地,翻滾起洶湧澎湃的浪濤。

馬槊、騎槍、刀劍,被陽光照射著,猶如粼粼的波光在閃耀,讓人不敢直視。

旌旗獵獵飛舞,好似競發的風帆,在大海上空隨風飄揚。

戰馬的嘶鳴、號角的嗚咽、憤怒的吼聲以及驚雷般的戰鼓,直如山呼海嘯,直上雲霄。

奉命前來阻擊他們的匈奴騎兵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部大兩眼發直。

他不是沒見過幾千騎兵,但氣勢如此雄渾,排陣如此嚴密的,還是第一回。

他們這數百人馬,就像怒海中的一葉扁舟,被狂濤巨浪拋弄著,眼見着就要徹底傾覆。

「射……射箭啊!」部大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神經質地喊了起來。

牧人們如夢初醒,紛紛掣出角弓,粗粗一瞄,向前方拋射而去。

「嗡!」大蓬箭矢落下,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反應。

晉軍騎兵依然排山倒海地衝過來。

「再射!」部大率先放出一箭。

「嗡!」又是一波箭雨,這次對面零零散散落了一些人。

馬蹄聲陣陣,波浪已近在眼前。

來不及施放第三波箭雨了,短促激烈的白刃戰立刻展開。

部大的馬刀,狠狠砍在一名晉軍騎兵的脖子上,卻沒防住側面刺來的一桿長槍,痛得五官都糾結在了一起。

臨死之前,他狠狠拽住了一名晉軍騎兵,一同翻落馬下。

大群騎兵結陣而過,將他倆踩成了肉泥,將阻礙他們的數百游騎沖了個七零八落。

游騎潰不成軍,四散而逃。

沒有人追擊他們。

大隊人馬稍稍放緩了馬速,繼續向前,向高平挺進。

待他們退去之後,游騎才稍稍收攏,又回到了方才的戰場。

他們找到了已被踩得胸口凹陷的部大,戰戰兢兢地拿出一捆氈毯,將屍體裹了,呼嘯而去。

走後沒多久,第二批千餘晉軍騎兵攜馬四千餘匹趕至。

匆匆瞄了一下戰場后,沒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向前追趕而去。

傍晚時分,第三批千餘騎,攜馬五千餘匹,不緊不慢地追了過來,依然沒有停留,一直追到入夜,才抵達了臨時營地。

他們來得正是時候,上千名匈奴游騎在曠野中平治著,試圖襲擾、奪取他們的馬匹。

營地內的騎兵留少數人看馬,分出了七百騎,追着匈奴人廝殺。

匈奴並不敢近戰,而是反反覆復兜著圈子,不斷放箭,時不時有晉軍騎兵慘叫落馬。

還有一部分人試圖去驅散馬群,但被留下來看馬的人用步弓射退,雙方僵持着,反覆尋找對方的破綻。

最終,當第三批晉軍騎兵抵達時,匈奴終於一鬨而散,放棄了襲擾。

第二批騎兵顧不得裹傷,立刻帶着休息足夠的馬匹前行,追趕第一批人去了。

第三批人接管營地。

警戒的警戒,做飯的做飯,喂馬的喂馬,忙得不亦樂乎。

長途奔襲就是這個樣子。

襲擊步兵還好,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野外過夜。

可若對付的是有大量騎兵的匈奴,危險一下子就提升了許多。

他們的活動能力不弱於你,而且擅長游斗、偷襲、騷擾,一不留神就鑽到你後方,襲擊你正在紮營休整的部隊,打斷你波次前進的態勢。

很顯然,高平的靳准已經收到了張越部戰敗的消息。在此之前,更已經知道了東武陽浮橋盡毀之事,因此向外撒出了大量信使、游騎。

分散在各處擄掠的匈奴騎兵慢慢回撤。

曠野之中,到處是零零散散的匈奴騎兵,少的百餘騎,多的上千騎。

他們往往與奔襲中的晉軍不期而遇,遭遇戰每時每刻都在爆發。

也是在這個時刻,兒郎們才深刻地體會到:當機立斷下令直奔高平,到底是多麼果斷的決定。

給匈奴人幾天時間,靳准手頭的步騎兵能迅速膨脹到兩三萬人。

戰機就只有一瞬,稍縱即逝。

******

十月初九夜,月華灑落在濟水之畔,皎潔明亮。

河岸邊,馬兒親昵地將頭湊了過來,在主人身上蹭蹭。

咀嚼乾糧的聲音到處都是,甚至還有人躺在地上打呼。

這種情境下能睡着的,大多都是涼州武人了,他們早就習慣這種艱苦又危險的生活。

遠處的地面上隱隱傳來馬蹄聲。

時不時地,一隊人撤回營地,包紮傷口。

看他們的精神頭還算不錯,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大聲談笑,無情嘲諷着他們遇到的匈奴騎兵,雖然他們每出去一次,回來后都會少幾個人。

還有人在磨著刀劍。

雖然日常使用的都是長桿馬戰兵器——有的人甚至使用馬槊之類的長桿重型馬戰武器——但馬鞍鞘套里還插著一把弓梢、兩把短兵,這是他們的副武器,也是需要時時保養得。

更何況,奔襲這麼久,很多人的馬槊已經遺棄在戰場上了,現在只能使用角弓和短兵。

最後還有一批人在修剪馬蹄、餵食馬料。

總之該幹啥幹啥。

驀地,一朵烏雲飄來,遮住了明亮的月華,大地頓時暗了下來。

又一群騎兵撤了回來,大概百餘人的樣子,很多人帶着傷,甚至背上還插著羽箭。

「幸好出發得早,賊軍是越來越多了,每走一會,就能遇上一股游騎。」回來的人大聲嚷嚷道。

說話的當口,他們抓緊時間給馬兒鬆鬆肚帶,帶着熱氣騰騰的戰馬在河邊慢跑收汗,然後再喂些混了鹽水的豆粕、麩糠。

自己累了、餓了不要緊,但馬兒一定要伺候好。

「嘩啦!」一條魚自濟水中高高躍起,旋又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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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巡視營地的邵勛見了,頓時大笑道:「此吉兆也。此番襲高平,定能大勝。」

眾人一聽,欣喜不已。

不是他們懂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而是對邵勛有信心。

跟着陳公打了這麼多仗,屢戰屢勝,各種奇妙戰法層出不窮,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都對,這已經漸漸成了思想鋼印。

「及至高平,若有匈奴大隊阻攔,以乞活軍為先鋒,驍騎軍繼之。」邵勛對跟在身後的諸將說道。

「驍騎軍打開缺口后,兒郎們一擁而上,不要有絲毫猶豫,沖就是了。」

「這一仗,有我無敵,殺他個片甲不留。」

「諾。」諸將轟然應命。

半個時辰后,遠處的大地上響起了鋪天蓋地的馬蹄聲。

很快,喬洪策馬奔來,稟報道:「明公,路上遇到了賊子騷擾,折損了一些人手,丟馬千餘匹。」

「無妨。」邵勛安慰了一下。

自出發以來,跑死跑廢、遭敵襲擊而損失的馬不下兩千,他早習慣了。

「營地交給你了。」邵勛看着喬洪,道:「你天明后帶人趕上來。」

「諾。」

邵勛隨後讓諸將挑選部伍,將一些疲累已極的人和馬留在營地休息,狀態相對不錯的帶走。

不一會兒,整頓完畢的兩千餘騎牽馬列陣完畢。

「出發!」邵勛一夾馬腹,當先而走。

蔡承、劉靈、垣喜等親將帶着三百餘親兵緊隨其後。

兩千餘各軍混編的馬隊小步快跑。

大軍很快就消失在了高平的曠野之中。

******

已經是初十正午了,吃過午飯的靳准登上了城頭,猶豫不決。

城內已經聚集了約九千步兵。

其中五千人是他帶過來的,另外四千則是在東平、高平、任城三地徵發入伍的丁壯。

騎兵陸陸續續收攏了五千餘人,其實絕大部分本就在附近,另有千餘是從濟陰、沛國兩地撤回來的。

至於跑得最遠的那批,似乎在陳郡、梁國乃至譙國一帶活動,卻還沒來得及趕回來。

這麼點兵,似乎可以一戰,又似乎不太夠,靳准很糾結。

他已經收到消息,邵勛在濟陰城下大破張越,五千人全軍覆沒——這還是石勒遣人通知的,他還附送了一個撤往青州就食的建議。

石勒來這麼一手,靳准立刻就明白了。

糧道被斷的影響非常深遠,以至於軍心完全動搖了。

但石勒可以撤,他暫時還不能撤,還需要等待劉雅、呼延晏、趙固、曹嶷等人的消息。

邵賊來得太快了,一點不給他反應的時間。

從濟陰到高平,衝破重重阻截,眼下離這裏都不到十里地了吧?

這個時候已然沒法撤了,只能先打一打。

城外已經有騎兵在列陣。

他們牽着馬,席地而坐,靜靜等待着大戰的來臨。

靳准高坐城頭,彷彿局外人一般,默默審視着這場大戰。

未時初刻,西邊煙塵漫起,蹄聲如雷。

靳准打起精神,眺望遠方。

西邊的騎兵遠遠下了馬。

一部分人開始收攏多餘的馬匹,並迅速向後退去。

另外一部分人則抓緊時間休息,準備接下來的大戰。

靳准下意識握緊了拳頭,隨後長舒一口氣。

靳明是會打仗的,他沒有給敵人休息的機會,當場下令騎兵上馬,朝敵人駐馬方向衝去。

晉軍發現了這邊的動靜,並立刻做出了回應。

曠野之中,先是一面旗向左邊引去,數百騎跟在後頭。

一面旗又向右邊引去,還是數百騎緊隨其後。

正前方,三百輕騎已經縱馬前沖。

輕騎身後,大約有一千多騎兵正在小步快跑。

這一千多人身後,似乎還有千人——煙塵太大了……

靳明瞪大了眼睛,試圖瞧個清楚。

充作先鋒的三百輕騎弓弦連響,與己方騎兵開始了對射。

一看就是烏桓人了,估計是乞活軍的吧。

靳明啐了一口,烏桓野狗,誰給吃的就跟誰。

不過,野狗們的打仗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弓弦連響之中,雙方都有人落馬,死傷不輕。

許是忍受不住傷亡,烏桓人很快向兩邊散去,拉扯得匈奴騎兵的陣型有些散亂。

就在此時,漫天煙塵之中,數百騎兵沖了出來。

靳明猛然起身。

這支騎軍人數在三百左右,盔甲明亮,威武不凡。

鐵兜盔之下,銀色的面簾覆蓋在臉上,唯露兩竅。

身上是厚實的鎧甲,看着比步兵身上的還堅固,也更沉重。

馬亦有面簾,猙獰無比。

馬脖子之上有雞頸,身上鋪着身甲,臀部覆蓋着搭后,就連馬尻後方都有連接固定到馬鞍上的寄生,防止流矢射中馬尻,甚至還能為人遮蔽從背後射來的流矢。

三百騎衝起來震天動地,速度還不慢,藉著前陣烏桓「野狗」造成的輕微混亂,將馬速提到極致,在匈奴騎兵驚恐的眼神中,一撞而入,如摧朽木!

完了!靳明跌跌撞撞退後幾步,只覺一陣眼暈。

這是驍騎軍的幽州突騎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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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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