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六十七 堅定決心

章節六十七 堅定決心

兩小時后,整件事的詳細彙報就呈遞到了老巫師那兒去。

沒人知道他在瀏覽那些損失清單時,臉上是怎樣的表情。那刻滿皺紋,鬍鬚飄逸的臉掩藏在鏤空屏風後面,整間屋子好像積蓄著悶雷,隨時都要炸響似的。探入簾縫的光也沾染了灰,霎時收回了所有溫度,就連角落裡的盆栽都哆哆嗦嗦地打著顫。

隔夜的茶寡淡無味,老巫師那結滿老繭,粗糙得像老松樹皮一樣的手端著茶杯,伸出屏風,將茶水揚進花盆裡時,呈報的下屬瞧見那青瓷杯身都攥出了裂紋……

據說老巫師讓下屬準備了三封信件。

烊城的夏日悶熱潮濕,城裡的早高峰受前幾日「颱風與暴亂」的影響,延長了近一小時。人們一如既往地工作,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在路過一些殘垣斷壁時,內心還有些許觸動。

「前幾日的屠城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災難,即使整座城市的記憶都被竄改了……」

「他們一直在質疑這個世界,每次修改他們的記憶,我都要廢掉好幾根巫杖……」

「這些凡人就愛自作聰明,想方設法地排除異己,你看幾百年前,那些被他們誤以為是異類的凡人,都是怎樣被燒死在火刑架上的?」

「恐懼總會讓他們變狂躁……」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劃過一簇簇隱形的幻影光束,一些接到指令的巫族人正紛紛趕至各自的彙集地。

其中有兩個落回地面后,隱身穿行在洶湧的人潮中,隨後又瞬移至一座大型商場的地下車庫裡:

「異界太過分了!偷襲了我們三座驅魔試煉場不說,竟還公然辱罵老巫師是老糊塗!」

「真是粗鄙……」

他們在進入車庫電梯后,一邊施法控制轎廂快速下行,穿過地面結界進入巫行空間,一邊交談說:

「……我看他們早就想這麼做了吧,還需找什麼理由……幸好,那件法器當時沒在驅魔試煉場里,不然就給他們炸毀咯……」

「哪件法器?」

「就是那件要用來淬鍊血青石的鎖羅巫鼓啊!我們花費了好幾百年才研造出來這麼一台,所用材料都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要是被炸毀了,肅清異界的計劃又得往後拖延咯……」

「哦,我還以為那玩意兒一直放在驅魔試煉場里等待調試呢。」

「已經調試完了,血青石的淬鍊法譜也修訂好了,這不,我正趕過去上交查驗嘛……」

「你們動作倒是挺快,只是,不知那邊什麼時候才能集齊材料,我們今天又損失了那麼多裝備,卻連一招制勝他們的方法都還沒找到……」

「別那麼喪氣,那些魔物對異界的環境依賴太強,連一團神域氣雲都能讓他們夠嗆……我相信,等我們弄到那個異界公主的神元樣本后,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我們還是先祈禱能順利弄到她的樣本再說吧……你以為異界今天敢冒風險這樣鬧騰,不怕暗能量滋生過量造成兩界『失衡』,僅僅是因為那幾座驅魔試煉場嗎?人死燈滅,魔死神滅,那個女孩為什麼能夠重生,魔王難道不會好奇?」

哐當——

電梯終於下行到了底部……

他們來到一個巫族的地下煉造場里。這裡,天然的原石、瓊液混合在功能各異的煉器、坩堝里,用青色的大理石牆分隔開來,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域。煉造場的中央,擺放著一件件成型的法器,有形狀似古鐘的,有輕小如馬蹄盒的,還有那些剛經過「爆炸」的洗禮,從驅魔試煉場里搶運回來的殘損零件。

巫族人來來回回,各司其職,清點的清點,修補的修補,提煉的提煉,奔走在這方圓上百米的結界里。結界頂部的泡沫光燈像繁星一樣照耀著,空氣中充斥著驅魔符咒的味道,瀰漫進了場地盡頭,延伸出來的獨立空間里。

獨立空間很大,裡面飄浮著幾十扇棕黑的木門,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地排列著,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每扇門的造型、雕刻的印紋也各不相同,風格迥異。門上統一用巫文編排著序碼。

這裡靜謐得出奇,門內的動靜再大,也傳不到門外。

靠近左側的一扇門內,此時,伴隨著巫術划點的清脆聲響,夾雜著幾聲輕細的交談:

「這樣就不會被她察覺到了,也不會驚動到她鐲環上的法力,隱蔽又安全……」

一個綿軟的女聲說。

聲音的主人收回杖尖,提拈起修身巫袍的裾擺跨出煉陣,轉身用一雙尖圓細長的狐狸眼睛,輕柔地瞧望著對方:

「……還是不合適嗎?江楓?」

見對方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升級」成果,她詢問道。

「合適,這已經是……天衣無縫了……」

江楓細細打量著右手掌心上,經她「升級改造」后,與生命線上的紋理完美融合,僅由意念支配的神元管,沉沉地說。

女精鍊師微揚紅唇嫵媚一笑,不由地將捲髮捋到一旁,恰好露出漂亮的肩頸線,散發出清冽微醺的香氣,繼續柔聲說:

「這精鍊術還是七年前,武婆婆在鶯城的驅魔試練場里發明的,如果論巫術的集大成者,她當年可是……」

她眸光灼灼又瞧向江楓,卻見對方的目光仍只停留在手心裡那道紋路上,絲毫沒關注她這邊「不經意顯露」的風情。

她略有失落,眸光輾轉著,只見此時,對方那泛深的瞳孔底下,游曳著模糊的暗影。

女精鍊師捋了捋柔亮的捲髮,心想是不是不該在這時提起武婆婆——他那位已故奶奶的事,即使那場事故已距今七年……

「咳咳……」

她正當這麼想著,一聲刻意的清嗓子的聲音從門那邊冷不丁傳來。

「怎麼了,謝大驅魔師?」

女精鍊師輕輕一瞟,灼亮的眸光瞬時轉涼,透露著些許不耐煩,連聲音都恢復了清冷。

謝禮全然一副不在乎被晾在一邊的樣子,他悠然地靠著門邊,自顧地把弄著法杖,粗黑的弦樂眉下,戲謔的目光投向這邊:

「你沒看出來嗎,曲曼,人家現在正一門心思沉浸在那件『大事兒』上呢,哪有閑情光顧『身邊的風景『?」

他在說『身邊的風景』時故意加了重音,還輕佻地對她眨了眨眼睛。女精鍊師先前那充滿小心機的撩發舉動,他都看在眼裡。

曲曼面色微凝,羞惱地盯視著他。

啾——

這時,一包經過提煉后,化成了黑色粉末的鬼臉碎屑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后,徑直落到了謝禮這邊:

「幹嘛?」

他順手接住后,沒好氣地問。

「你現在把它帶到封儲室登記去……」

江楓冷冰冰地對他說。

「你是在對我發號施令?」

謝禮揚著眉梢,不悅道:

「上頭派我來協助你,不是聽你差遣的!別忘了,你我可是同級……」

「你把它帶去封儲室登記,就是在協助我。」

江楓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平靜的口吻,不容辯駁的語氣。

兩人火星四濺地對視了一秒。

「切……」

謝禮目光一斜,唇邊溜出一絲不屑。

「行吧……」

他歪著頭,弔兒郎當地顛了顛手裡的粉末包,視線也隨之上下顛了顛后,才慢吞吞接著道:

「正好我也不想在這裡待了,浪費時間……一大堆事兒等著我呢……不像某些人……」

他漸漸幻影著離開,嘴裡還不忘埋汰一句:

「……不像某些人只會挑閑差,還拖泥帶水幹得稀碎,連累大家!」

說完他便消隱了去。

「這傢伙嘴真欠……」曲曼幽幽地瞪著門那邊嘟囔著,扭頭看了看江楓,「你別管他,他這人就那樣。」

江楓只是禮貌地點頭以示回應,並沒有吱聲。

他認為謝禮說得對,那件事是他搞砸了,還拖累了大家。要不是因為他沒能悄無聲息地獲取到顧曉幸的神元樣本,異界也不會以此為由,理直氣壯地搗毀他們的驅魔試煉場了,即便那幾處試煉場本身屬於「違建場地」。

這是自兩界簽訂「和平契約」以來,第一次發生這樣的「火力摩擦」。異界今天這麼做,既是在對他們示威警告,又是在牽制他們,想要滅一滅他們暗漲的勢頭。然而,鑒於目前的形勢,巫族即使憤恨萬分,也得耐著性子,拿捏好分寸,不能真和魔王鬧掰了。畢竟,他們還得面對共同的敵人。

關於這一點,以及後續族裡的安排,老巫師已將相關旨意下達到了各部密群里。總之,他們要讓魔族全族覆滅的計劃長久不變。

如今,巫族私建的三座驅魔試煉場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毀壞,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們計劃的施展,甚至還影響到了他們對流竄現世界的魔物的壓制。魔王一邊嚴令懲戒那些非法流竄,一邊又似乎對現世界里作惡的魔物視而不見,要論偽善,他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江楓心裡這樣想著,瞥見煉陣池裡,從驅魔試煉場「搶救」回來的各路法器,彷彿又看到了七年前,在鶯城化為廢墟的那座驅魔試煉場地。那一次,是因為一場試煉發生了意外。

在那場意外中,他失去了此生最愛戴、最敬重的親人——他那嬌小蹣跚,盤辮花白,卻總是兩眼彎彎,堅韌聰慧的奶奶。

奶奶曾將年僅三歲的他從瞑妖的殺境中救出來,從他父母僵硬冰冷的托舉中救回來,獨自將他撫育成人,卻在七年前的那場意外中,犧牲了。

「武婆婆」,這是同族的晚輩們對她的尊稱,無論是對巫術的造詣,畢生的驅魔成就,還是天賦異稟的資質下,凜然正氣的品性,都是讓她名垂族史,躋身於巫族百年尊者的理由。

然而在江楓眼裡,她永遠都是那位慈藹可親,嚴厲又可敬的奶奶,她是他成長路上的引路人,是他未能見到最後一面,心裡永存遺憾的故親。

「只有實力相持,利害相通才能長久共存,然而世間沒有永恆對等的關係,魔族的存在,終究是個隱患。」

這是江楓自小耳濡目染的觀點,他曾經對此不以為然,直到奶奶將畢生心血都奉獻於驅魔事業上,並且為之犧牲時;直至他看到奶奶為此準備的臨終遺言時,他才幡然醒悟,理解了他們為之奔赴的意義。

那天,是他人生真正的分界點。

江楓看著曲曼用修習來的精鍊術臨摹描繪著陣法,腦海里浮現出多年前,那個伏案試煉、徹夜研習的蹣跚身影。奶奶的意志將代代傳承,生生不息。

然而前兩天,因為他的惻隱之心,當然也有客觀因素的干擾,他沒有把那件事兒辦好。江楓心裡明白,自己對顧曉幸的於心不忍、情愫迷漫,就是變相地對巫族同伴的殘忍。

有些事,他其實早就做出了選擇,信念在一次次輾轉中,不斷地強化,堅定……

即使一些當初被弄丟了的東西,似乎又不甘心地尋回來,啃噬著他封閉的心門。

他見曲曼優雅地揮舞著法杖輕輕一揚,將一塊強化后的符印巫牌從精鍊池裡召喚出來:

「你把這個戴上吧,能抵禦一次高倍數的混合傷害……」

她眨動著嫵媚的狐狸眼眸,紅唇輕啟對他說。

曲曼似乎很關心他的安危,最近時常會在碰面時,想要留給他一些護身的「私貨」,他覺得她有些過於關心了,甚至逾越了邊界。

她身上的香氣像無聲的細雨,隨著手中的巫牌遞過來,傾然飄近,江楓卻微微挺直保持著距離,只輕輕搖了搖頭,推拒道:

「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謝了。」

他旋即轉身邁向門邊,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自然。

身後的默然如同落空的雪花,只是短暫的一瞬,就被他滯留在了門那邊。

江楓離開煉器室,穿行在獨立空間里返往大廳時,滿腦子裡都是那件「大事兒」,心情複雜沉悶。異界今天的一系列「操作」,倒不是讓他怕了,畏首畏尾了,相反,更是讓那個目標像刀子一樣深深描刻在了他的行動牆上,但也因此,心裡一些固有的倫理道義,也在與他漸行漸遠了。

他不斷地用現實和理智,去壓制那些令人矛盾的負疚感,用更高的「信念」,去支撐他的堅持。

可那些早已被丟棄的,不甘心又尋上門的零零碎碎,卻愈發頻繁地,惱人地,在他記憶深處上演著一出出皮影戲。

那是泛了白的過去,是一些陳舊又清晰的影子,活躍在不同的場景里,回蕩著那時的聲音……

「你傻嗎,顧曉幸,打不過又跑得慢,追上來送人頭啊?!」

「我抄近道可以攔住他的,這個摸包賊欺軟怕硬,其實心裡虛著呢……」

多年前鶯城的一條街道上,一個扎著馬尾辮,背著雙肩包的女孩,拍了拍校服上,因見義勇為而蹭的灰,揚著臉蛋兒望著眼前,穿著同款校服的少年。

「你攔住他以後呢?瞧,他還有倆幫手……」

不知少年用了什麼招,在她追上來前,竟已將三個摸包賊都捆在了一起。

「攔住的話,我就……用這個……」

女孩神秘兮兮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強光手電筒,沖他咧嘴一笑,開玩笑道:

「晃瞎他們的眼唄……」

女孩清澈的眼睛里映著點點星光,少年看著她的樣子,也滿心歡喜地笑了笑……

浮影暈開層層漣漪,躁動地變幻著,又拼湊出一段段生龍活虎的過往……

那是在一間亮敞的高中教室里,嘈雜的課間,不時傳來桌椅挪動的背景音。

女孩得了重感冒,鼻尖都被擤得紅通通的,還硬撐著一手托著下巴,沒精打采地轉動著筆桿兒看習題。

沒過兩分鐘,她又抽出紙巾,忙捂住鼻子別過臉去,輕聲地擤了擤,又迅速將紙巾扔進自備的印有小花兔的紙筒里蓋上,好像扔了塊寶似地,生怕被同桌的少年看到自己這副「慘樣」。

「喏……」

少年靠近椅背,側目偷偷瞄了瞄,「瀟洒」地摸出一盒感冒藥遞到她桌上。

「這是給我的?」

「嗯,不然呢?」

女孩盯著藥盒,微微抿起的嘴角不經意翹了翹。

「一天兩粒,比你那抗生素管用多了。」

少年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附有自身巫術的「感冒藥」,心裡卻偷偷地為她的微表情樂呵著。

「哦……」

女孩又拈出一張紙巾,像要把半張臉都遮掩住似的,烏溜溜的眼睛轉過來,鼻音濃重地說:

「謝了噢……」

「誒……你別只說謝呀……」

少年也偏轉過來,乾淨清爽的臉上映著初晨的陽光,像插畫里的人物活靈活現:

「你要是真感謝我的話……那就……」

「怎樣?」

「……就把你的集題本借我看看唄。」

他想了想說。

「不……不借……」

女孩忽然眼神飄忽,竟有些害羞地將集題本塞進了課桌里,生怕被他搶去似的,好像裡面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說呢……你這麼好心……」

她還提了提嗓音,以掩飾不經意流露的羞怯與心虛: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少年撇了撇嘴沒有辯解,只饒有興趣地瞧著她這反常模樣。

其實,自從那天,他在自習課上「夢周公」了后,女孩就奇怪地不再把集題本借給他了。

他當時也沒真的「夢周公」,只是在閉目養神時,聽見身旁,女孩的筆尖在本子上沙沙作響的聲音,不像在寫字,倒像是在作畫,對著什麼細細描畫……

那是她始終沒有向他揭露過的秘密,即使他心懷好奇,又藏著期待,即使他其實動一動手指,就能用巫術「翻看答案」,但他從來沒有窺探過那個秘密……

他可能是期待某一天,那一頁紙是由她親自翻開……

陳舊的浮影徘徊在逝去的時光里,鶯城的校園、街道都充滿了凡世的喧囂氣,不像烊城,由於是距離異界最近的一座城市,四處都彌散著一股透明的陰詭之氣。當然,這些都是凡人感受不到的。

女孩的家只與少年家隔了一條街,每天清晨,她都會拎著一桶超大號的保溫飯盒,帶著家裡備好的營養午餐,早早地去學校,而少年幾乎都是踩著鈴聲跨進教室的。

自從那一次,女孩重感冒康復后,少年的課桌上,就會時不時地多一些「小驚喜」。

有時,他的課桌上會多一盒牛奶,一個水煮雞蛋(女孩「借口」吃不完,請他幫忙分擔);有時,在少年苦苦晨練完巫術后,跨進教室前排,會看見自己課桌上,「高調」地擺放著一盒招牌糕點,一看就是她家樓下蛋糕店裡排隊買來的爆款,而她在旁邊「刻苦」練題,得意又含羞地抿著笑意……

女孩總是光明正大又目光閃閃地,用合理的理由解釋這「友誼之舉」,少年也時常是紅著臉,暖心、開心又疑惑地享受著這「合理之舉」,並逐漸試探地「禮尚往來」,從帶給女孩一塊她喜愛的彩虹棒棒糖開始,到借賠暖手寶之由,送給她一隻令她愛不釋手的小兔子,再到……

看著女孩收到「驚喜」時的各種模樣,少年也樂在其中。

久而久之,他們的課桌就成了「互相關心」的見證地,他倆在課里課外的「互動和交集」,也成了班裡一道「靚麗的風景」。

男生們的起鬨、女生們的艷羨,以及指指點點,就都聚集到了「超級好同桌」這塊兒,「自然的風聲」也吹進了老師們的耳朵里……

可互助互進的「友誼」是女孩理直氣壯的擋箭牌,穩如泰山的成績與「三好」標牌,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保護傘。

漸漸地,學校的操場上,林蔭道上,也多了兩道青春的影子。體質偏弱的女孩時常會在少年的鼓舞下,在傍晚時分一起跑跳鍛煉。她濕淋淋的額發微微飄拂,紅撲撲的臉蛋幸福洋溢,元氣滿滿。

他們一起聽著那時的歌曲,談論著那時的話題、理想,心領神會地相視而笑,眼裡浮過「確定與不確定」;一起走過鶯城的傍晚,看四季浪漫的流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少年的心裡就住進了女孩的模樣,她認真的模樣,發獃的模樣,開心的模樣,惹她生氣時,沖他發脾氣的小模樣……像一個個鮮明的紅痕,牽動著他的心跳。

漸漸地,他的心裡,就裝滿了女孩的一顰一笑……

或許女孩和少年一樣,也在某個瞬間,暗自下了決心,要默默守著一個不可言說的約定,等待時機。或許,這只是少年的一廂情願……

他們坦蕩又小心地「相親相近」,默契地哼著「朦朧的高歌」,微妙而模糊地牽扯著,教室后的黑板報見證了這如梭的三年……

「你想過以後去哪兒嗎,江楓?」

臨近畢業前的一個夜晚,自習課後回家的路上,女孩抱著幾本書冊,扭頭詢問身邊的少年。

「我……」

少年輕輕地看了看她,遠處,街角的信號燈赤亮地閃爍著,恍如此時他猶豫的內心:

「想過……但還不確定……」

他不能告訴女孩,他其實是潛藏在凡人世界里的巫族的後代,同其他族人一樣,參與掌控並維護凡世的運行規則;也不能告訴她,他們即將面臨的畢業,於他而言,不僅意味著普通人的階段性選擇,更重要的,是他作為一名剛剛成年的巫族人,對未來不同巫職的主修方向的選擇。

他內心是傾向於留在鶯城,潛心研學「巫醫」領域的術法奧妙,可一生都站在驅魔事業前端的奶奶,則希望能薪火相傳,想讓他專攻「驅魔」領域,到柚州去學習深造,那裡,有更完備的驅魔訓練系統。

「也是呢……現在說這個,好像還早了點……」

女孩見他踟躕不前的樣子,就沒再追問,只是看似平靜地笑了笑說:

「……畢竟,也不是想去哪兒,到時候就一定能到那兒去的,是吧?」

「你想去哪兒呢?」

少年滿心在意地問女孩。

女孩一時沒有回答,明澈的目光有些凝滯,又忽閃著輾轉向懷間,書冊中夾著的那本集題本上,一臉猶豫的模樣。

街對面的信號燈跳轉成了綠色,可此時他們好像誰都沒有注意到,依然停留在路口這邊等候。

「怎麼啦……顧曉幸?」

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說:

「以你的實力,考個鶯城大學的王牌專業十拿九穩吧,你……沒考慮留在鶯城么?」

「你考慮過么?」

女孩突然問。

「嗯?」

她的反問竟另少年有些動心,就像聽到了他想聽的「弦外之音」。

「我是說……」

女孩忽閃的眸子又垂向一側,難以捕捉到此時她眼裡的神采:

「……我是說……你也可以考慮讀鶯城大學嘛,只要正常發揮,應該就沒什麼問題……」

「嗯,我有考慮過……」

少年輕聲說。

女孩臉上似乎晃過了一絲喜悅,可只是短暫的一瞬,仿如劃過的流星:

「那你現在……考慮出結果了嗎?」

她烏溜溜的眸子又瞧望著他。

少年看著她黑色琉璃珠般的杏仁眼睛,明澈透亮的光澤底下深不見底,好像此時,有個聲音在暗暗引誘著他,鼓舞著他勇敢地,撥響那聲「弦外之音」。可是……等等……

他還需要再等等……

他要等到那些漂浮不定的因素都敲定下來,鄭重地告訴奶奶,他的心之所向,以及對將來的打算,然後再告訴女孩,告訴她……那份繾綣了他心中三年的告白……

「明天,顧曉幸,明天午後,我一定會告訴你……我的答案。」

少年饒有信心地說。

女孩的眸光凝了凝,迷離一息,然後又撲扇著長睫,飄飄忽忽地轉過了身去,微微抿笑的側臉泛映著街角的紅光:

「什麼嘛……你說得好像很正式的樣子……」

她含羞的目光不經意間又瞥向了懷裡的集題本上,好像裡面真藏有一個亟待揭曉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們好像都忽略了時間,不知經過了幾輪信號燈的跳轉,才一如往日地,繼續走過這最後一個同行的路口……

第二天,在少年鼓足了所有勇氣,即將履行昨晚的「約定」時,怎料,老天爺竟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如同五雷轟頂!剎那間,他的世界彷彿都傾塌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祖母,一位身經百戰、卓爾不群的驅魔師,竟會在一場常規的驅魔試煉中發生了意外!

這是一場變故,恍然間,他不僅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至親,更是失去了人生路上,無可替代的引路人!

他的祖母,似乎早在創立驅魔試煉場項目的那一刻起,就預知了自己面臨的風險。她竟提前為自己立下了遺囑,並義無反顧地,終究還是獻身給了那項「偉大的事業」中!這令少年頗受震撼!

那天,當奶奶的遺囑擺在他面前時,當那些字裡行間里的苦口婆心,呈現眼帘,觸動他心弦時,他悲痛之餘,也終於明白:驅魔師們計議長遠,存在於這「太平盛世」里的意義,理解了他們未雨綢繆,在這「光明世界」的背後,負重前行、屹立前端的意義!

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反思自己,是不是應該學會承擔起那份責任。最終,他下定決心,要秉承奶奶的遺志,繼承她的遺願。

然而這也意味著,他必須做一些艱難的取捨,因為驅魔師不同於巫醫、精鍊師等其他巫職,這是一條充滿艱險、荊棘的道路,風險係數高,且時常需要衝鋒陷陣,直面不守規則的魑魅魍魎。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年覺得自己已無法許給女孩一個應有的未來。

因此,那個繾綣在他心中三年的告白,終究是沒能對女孩說出口;那片像小苗林一樣,已生長得鬱鬱蔥蔥的情意,終是被他忍痛埋進了角落裡!

一個稀鬆平常的決定,也足以改變人的一生。

「魔族不滅,世間難有真正的安寧……」

「凡人只能與我們一時相伴,他們的路程太短,而你我的道路漫長且艱辛。如果真的關心他們,那就不要過多干涉他們的生活,守護好這個世界便好……」

這些話入耳走心,像一劑苦口的良藥,也像嶄新的指明燈……

「江楓,節哀順變吧……」

「你還有我們呢……別太難過了……」

「振作起來,江楓!」

不同的聲音縈繞包裹,匯成一團灰白的線球,從中抽出一絲,那是唯一彩色的,經久不忘的身影:

「江楓,你還好么?這幾天你沒來學校,我……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不會有事兒的……放心吧,顧曉幸。」

他小心翼翼地割鋸掉心底的軟羽,而她渾然不知地站在樓下,撐著洋紅色的傘,一如往日地懷揣著幾本題冊,亭亭玉立在風雨里。

「我知道你家裡的事讓你很難過,如果你需要幫助,我……隨時都在這裡。」

「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加油備考吧,顧曉幸。」

他的回應竟讓她莫名地有些空落。

「其實我來……是想……」

她頓了一息,低頭看了看懷裡的題冊:

「……是想給你……我的……」

眼中輾轉著猶豫與羞澀:

「……我的——」

「——你的什麼?」

「我……」

她抿了抿淡紅的唇,纖指不由地攥緊了傘柄:

「我的……集……」

囁嚅的話語終是沒了音……

她好像還在糾結著什麼,反覆醞釀著勇氣,起起落落,可最終還是沉沒了下去:

「……那天中午,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江楓?」

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轉而問他,微紅的臉頰像桃瓣。

突如其來的疑問戳開了少年小心掩抑的情感,直擊心底。他不敢再坦然直視她的眼睛。

「哦……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打算去柚州了。」

他竭力輕描淡寫地回答。

「柚州?可是柚州好像……沒有什麼知名的學校……」

她單純地理解著他的話。

「我去那邊,不單是因為上大學的事兒……我可能會在那邊待很久……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他假裝雲淡風輕的模樣。

「你說什麼?不再回來了?」

女孩驚異。

「嗯……差不多吧。」

他輕輕地看著別處說。

「可是,為什麼啊?!」

「不為什麼……」

「你明明能,明明可以和我一起考鶯城大學!然後……一起留在……」

她的反應有些過激。

「或許是因為……那邊對我來說更重要吧。」

他希望能立即終止這撓心的話題。

「去柚州對你來說更重要?」

默然一息。

「嗯,是。」

他迫使自己點了頭。

女孩的神情十分複雜。她困惑、不解、詫異,似乎還有對某件事情的不確定,不敢相信,也難以接受。她好像在默默地消化著什麼,獨自委屈地咀嚼著,承受著什麼。

「……你那天……就是想告訴我這個?」

她像是抓著最後一絲「線縷」不放,異常平靜地問。

「嗯,是。」

他再次對她撒了謊。

凌亂的風裹挾著瓢潑的雨,噼里啪啦拍打在女孩的傘面上,也胡亂沾濕了她的校服裙。

她彷彿是挨了一道悶棍,瑩潤的眸光灼灼發亮,臉頰通紅,像是有什麼事憋屈在心裡很難過,又像是覺得什麼很可笑。她揚了揚唇角,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或許你是對的……或許,我們都該出去看看……多好的機會呀,『家門口』的東西總歸是差點兒意思,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是不是,江楓?」

她用溫和的語氣說著這些話,而他心裡卻針扎般地刺痛。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不知道有關係么?」

「有關係!」

「有什麼關係?」

「顧曉幸,其實我……」

他欲言又止。心底的話滿滿當當起伏洶湧,可最好的方式,就是隻字不提。

女孩亮閃閃的眸子跳動著:

「不就是讀個書擇個校,順道換個新鮮地兒嘛……多大點事兒?你不必跟我解釋你的心路歷程……真的,大可不必。」

她瑩潤的眸光像銳利的冰晶,嘴角卻還掛著清甜溫和的弧度:

「……祝你順利吧,江楓。」

她說著不輕不重的話,可他心裡早已像壓了塊石頭一樣沉。

急驟的風雨掀舞著女孩的長發、衣袖,逐漸失控,開始肆意吹捲起她的裙裾,她騰出手想要撫平裙擺,霎時,懷裡的題冊竟統統「嘩啦」掉進了積水中!

濺起的水花弄髒了她的腿襪,可她一時無暇顧及,只呆愣原地,啞然無助地瞪著地面上,那本原先夾藏在題冊中,同樣也掉進水裡的集題本上!足足愣了兩秒!

女孩鮮見的慌亂失措!恍惚間,她蹲下身,傘歪一邊,雙手像捧起珍貴的禮物碎片一樣,顫抖著捧起地上的集題本,無比揪心地翻開了浸濕的頁面。

這時,少年的雨傘為她遮擋過來,可她又「啪」地合上頁面,生怕被他瞧見似的,混亂的雨珠滑過了她赤紅的臉頰。

她像是很崩潰,眼眶通紅地躲閃著他的目光:

「我……我自己來……」

女孩哽咽著,快速拾掇起地上的題冊,然後像落水的小貓一樣,起身凌亂地跑開了,失落的身影消失在了風雨里……

那天,少年望著她消失的地方,獨自站了很久,很久,大雨磅礴……

後來,女孩如願考上了鶯城大學。可她並沒有選擇這所學校,而是去了另一座城市,上了另一所知名的大學——烊城大學。

這確實出乎少年的意料,他沒有想到,世界那麼大,可她偏偏會選擇去那座相對「混亂」的鄰城。凡人只知道烊城繁榮璀璨、四通八達,殊不知那裡的陰詭之氣也最是適宜魔物滋長。即使巫族的核心首腦常駐那裡,異界大體上也還算言而有信,遵守「和平約定」,可那片地帶,總歸是事端高發地。

甚至,江楓有時會想,如果顧曉幸沒有選擇烊城,沒有在這裡遇到那些陰差陽錯的事,致使靈力覺醒。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平平穩穩地渡過這一生?

那麼,他又是希望她能如此,還是不希望呢?再鮮明的立場和信仰,也模糊不了他最初的本心……

所以,他撕扯著那顆本心,將它撕裂、撕碎,只能留下「應當留下」的那一部分,哪怕傷口觸目驚心……

「大功告成!這鎖羅巫鼓能同時困住上百個老魔物,要用來鎮壓住她一個小魔物,綽綽有餘了。」

「到時候,我們只需依照這法譜上的步驟,就能把血青石淬鍊出來了……哈!真希望那天能早些到來,我們就不用像今天這樣,挨了陰招還得憋著了。」

刺耳的聲音打散了回憶的浮影,江楓離開獨立空間,謹慎地戴上巫符面具,返回煉造場時,正巧撞見兩個煉器師從左側的隔間里走出來,手裡握著一卷特殊材質製成的淬鍊法譜,滿面紅光地交談著。

「這麼巧,江領隊!」

他們通過他熟悉的符印標誌認出了他,揮手跟他打招呼。

江楓瞥見他們身後,半掩的隔間里,擺放著一個巨型法器,形似盆鼓。鼓身兩米來高,黑色漆底,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銀色巫文,鼓面寬闊,一眼看不完。

「你們這是要回基地嗎?」

他看似隨意地問,目光掃過之處,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細微的異樣。

「是呀……」

左邊那個濃眉大眼的煉器師爽朗地說:

「咱們這不是把法譜研製成了嘛,所以——怎麼了,江領隊?」

江楓突然示意他別說話,接著——「嗖!」

只見他以迅雷之勢,扔出了一道顯形光咒打向對面!

「啾!」

忽然,一縷青煙從那兩個煉器師的後腦勺處裊裊升出,隨之又消散了去。與此同時,那絲細微的異樣氣息,也隨之消失了。

「發生什麼事了啊,江領隊?」

兩個煉器師都一臉懵怔地摸著自己的後腦勺,雲里霧裡的模樣。

而此時江楓的目光已變得冰冷機警,面具下的表情十分嚴肅道:

「趕緊知會上頭,我們得立馬封鎖這裡,疑似魔物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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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世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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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六十七 堅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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