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天陽星巧結新歡 天陰星忿逐部屬

第六回 天陽星巧結新歡 天陰星忿逐部屬

本回作者:揚波(臨風、玄魁監修)

詩曰:

當壚賣酒非常事,凡間宿斗錯落多。

曾因梁城感忠信,偶向塗山望江河。

天地三生無白首,陰陽雙星有離歌。

行人頻怨休回顧,回顧情花已蹉跎。

話說南宋高宗紹興五年,馬陵泊眾頭領于山寨水泊內外,大敗金國、偽齊軍馬。陳明遠、庄浩亦領大軍從壽春府歸山,就此留居山寨,招兵買馬,專待岳飛北上,一時山寨之中得有安閑時日,不在話下。

且說這一日三更時分,鍾吾寨里那個好漢華山謝順正卧於榻上,卻是翻來覆去也不得入睡,一時心下焦躁,便從牆邊綽了那柄鬼頭墨麟刀,走去空場上操耍。才走得數十步,忽聽背後有人喚:「兄弟!」謝順回頭看時,卻是泰山莊浩,忙拱手道:「大哥何故深夜到此?」庄浩道:「我自巡夜,遠遠見着有人,便喚了一聲,卻是二弟。」謝順道:「這巡夜之事,近來都是明遠兄長親為的,今個如何卻是大哥來?」庄浩聞言,先是回首觀望,見四下無人,方才與謝順低語道:「哥哥自金人南侵以來,時時感念百姓,又思念那亡故的兄弟。以此心中落下病根,前番又於廬州受了驚嚇,回山後發作起來,只在房中休養,教王力妹妹早晚看顧。因恐山寨弟兄們擔憂,故未說知,幸得已將痊癒。」

謝順見說陳明遠有恙,不免憂心起來,又聞說已將痊癒,方才放下心來。庄浩又道:「二弟卻又緣何在此?」謝順道:「滿身氣力沒驅使處,故到此打熬筋骨。」庄浩道:「郝妹妹不在房中么?」謝順一聽這話,登時氣憤憤說道:「休提!那婆娘這許多年來,每每與許欣敏等人同睡,倒還似沒這個內人一般。」庄浩見他氣惱,心裏也略知了一二,便道:「此間不是說家事的地方,且到你屋中細敘。」謝順道:「專聽大哥指教。」

當下二人便到謝順房中,只見桌上銅鏡未磨,脂粉盒上生塵,惟有那牆壁上懸掛的刀劍光潔如新。庄浩先教謝順榻上坐了,自去揀把椅子,對着謝順靜靜坐了須臾,覷着他麵皮稍緩,方道:「這等事倒也不能全怪到郝妹妹身上,我馬陵泊上男子,都是生性豪爽的英雄好漢,平日打熬筋骨,義氣為先,免不得疏了那兒女之情。這女兒卻與男兒不同,似季莊主那般直性的,實是不可多得,世間多數女子還是那柔性之人。郝妹妹這般,大抵也是怪你疏冷了她,自你二人情投意合以來,許多年都恪守本分。若是那般淫婦,可知我新宇師弟曾提過的閻婆惜、潘金蓮、潘巧雲、賈氏等?就瞞了你通了姦夫也未可知,你又何必計較?」謝順憤忿道:「似此說來,倒是兄弟錯了?若依著大哥之見,而今卻當怎地計較?」庄浩笑道:「這有何難?待白日裏去尋她,多多美言一番,說得她高興了,自然溫存,倘或明晚便還回此處。」謝順急道:「大哥與我作耍,小弟一個粗人,平生只會上陣打殺,何來嘴上的功夫?只恐說差了,丟了臉面。」庄浩大笑道:「說你呆,你當真是呆。那時在大名府,若非你打抱不平,她已失身於那惡衙內。你是她的恩人,又教了她武藝防身,縱有百般不是,她豈會不顧你的好?想來弟妹必時常念著同你共度私時哩,又豈在你說的甚麼?只管大膽去便是。」謝順勉強道:「既如此說,小弟就去一試。」庄浩見他應允,也自放下心來,又囑付了幾句,復又巡夜去了。

捱到天明,山寨中報曉雞叫過了三遍,謝順便起得身來洗漱了,戴了頭巾,換領繡花袍——都是郝郡楠縫製與他的。完畢,就望郝郡楠那裏去,無一時來到屋外,只見許欣敏正出門來。原來欣敏每日都要起早照料蠶繭,見謝順到來,猜着一二分了,嬉笑一聲離去了。謝順緩了緩,便向屋內叫一聲:「娘子!」那郝郡楠卻才起得床來,忽聽這一叫,識得是謝順,一時竟有些失神,不及梳妝,即急急撞出門來,把住謝順雙手,喜道:「今日卻是那陣香風將丈夫吹來了?」謝順不想她如此急切,竟生生吃了一嚇,慌忙定住心神,上下端詳郝郡楠一番,看她衣衫散亂,未插釵環,鬢邊不整,心下已有八分不喜,淡淡道:「你我本是夫妻,兩廂記掛乃是本分。前日有些念着你,故此今日前來相看,何必如此亂了手腳?」郝郡楠亦覺失了態,忙道:「丈夫且快請進,待我梳洗了卻來作陪。」便將謝順讓進屋來,掇把椅子伏侍他坐了,自去裏間梳洗。

那謝順坐了一炷香的工夫,還不見郝郡楠出來,他原是個坐不住的人,心下不免焦躁,暗道:「大哥這番卻是不濟,教我來此枯坐了這許多時節,當真弄殺我也!」正在氣惱,卻見郝郡楠插了金釵,描了蛾眉,搽了胭脂,換了一身紅綢衫,系了一條百花羅裙,手中捧著一壇陳年佳釀,走將出來。謝順聞着酒香,倒打起精神,身子自直了幾分。郡楠把酒放下,起開封皮,滿斟一碗來勸謝順。謝順接來一飲而盡,口中不住叫好。郡楠笑道:「只你喜歡便是好的,我這裏尚還存着許多,都是管待你的。」謝順道:「你卻那裏來的這般好酒?」郡楠登時紅了眼,低着頭道:「自打玉一妹妹去了,山寨又無釀酒的好手,這許多年的常例錢,大半都在這裏了。」謝順聞言,也不免感喟埋怨自己。卻待再飲,忽看屋外走入一個婦人來,口中叫道:「姐姐,禍事了!」

這人是誰?卻是郝郡楠的一個女伴,喚做夏萌的。郝郡楠急站起身來道:「怎地便是禍事了?」夏萌道:「今日不知是那個粗疏的,把一個線軸丟在織造坊的地上,一個妹妹一腳踏上,吃絆了一跌,直撞在一枱布機上,將那上面半成的布都扯做稀爛了!」郡楠聞聽,登時跌腳道:「這些個旌旗袍襖,原是為山寨北上所備制的。今日這一鬧,若是明個就北伐,違了時日,卻不是誤了山寨的大事!」夏萌道:「事既如此,非姐姐親去收拾。」郡楠聽聞,望了謝順一眼,面上略露猶疑,旋即道:「此事果非我不能為也。」當下便卸了釵環,脫了衫裙,洗了脂粉,換了窄袖麻布衫,隨了夏萌急急而去。

那壁廂謝順眼看郝郡楠不曾分付就離去,雖知她有要事,不覺心頭又氣鬱起來,沒個發泄處,只顧悶坐着。正氣惱間,驀地又聽門外一人喚道:「郝姐姐!」這一聲卻似炮葯逢着火星,謝順那把無明業火登時燒起,厲聲暴喝道:「門外那個聒噪!」卻聽門外那人「阿也」一聲,撲地跌倒了。謝順見狀,只恐有甚麼變故,急起身去看,見又是一個婦人,癱在地上,謝順卻不認得。

這個女娘又是誰?原來舊時兩宋交際間,正是亂世,各地匪寇猖獗,兼金人侵擾,民不聊生。百姓只得來投靠馬陵泊,在花廳村裏居住。陳明遠專教陳然坤主持,有所長的就揀選來委了職事,分撥到各寨。此女便是那時節上得山來,姓田,小字青青,本是荊湖南路潭州治下安化縣人氏,原為當地一個富戶家小姐,家中頗有財私。因鄉黨匪患四起,搶了錢糧,燒了宅院,僥倖逃出,流亡至徐州地面,無依無落。那日正撞上官差,見她雖衣衫襤褸,膚面蒙塵,倒也透著幾分姿容,便上前調笑。這田氏雖是落魄,卻不願受這羞辱,更兼想起雙親慘死的悲苦,一時幽怨已極,正待自盡。卻得吳賽鳳、李沫瑤閒遊至此,撞見此景,上前殺了官差,救了性命,又聽她講了自身遭際,亦是嗟嘆不已,遂帶上馬陵泊來。這青青自幼習得女紅,又通書畫,故此陳然坤教她往郝郡楠那裏做個幫手。田氏感念馬陵泊恩情,十分辛勞,不敢有一絲懈怠。郝郡楠見她幹練,又正值妙齡,亦十分看顧。今日正來尋郝郡楠請教織造事宜,也是天定下這拋鸞拆鳳的引子,教謝順遇着她來。正是:

華山徒負千鈞力,獨待空房更屑恓。

一遇紅顏心似火,陰陽比翼也別離。

卻說謝順看她在地上軟做一堆兒,乃問道:「你是那寨頭目管領,誰家女兒,為何事來尋我娘子?」田氏方回了神,急起身來,躬身喏道:「奴家是郝姐姐所管織造坊的田氏,小字青青。想來哥哥便是謝頭領了。敢問哥哥,郝姐姐可在房中么?」謝順觀她容貌,只覺生得乖巧可人,十分溫婉,比郝郡楠少了些英氣,卻多了幾分順隨,不由得看的有些痴了。半晌方應道:「她今日往織造坊處理些寨中要事,不知幾時能回,我正候她。你若無甚要緊事,不如亦在屋內同待她回來。」田氏見謝順模樣,不禁羞道:「哥哥乃郝姐姐之夫,且男女有別,同在屋檐下,只怕被說了閑話。」謝順忙道:「都知山寨男女頭領眾多,常有往來,怕誰人說鳥閑話!你又是吾妻部下,但進屋無妨,有我做主。」田氏見說有理,又不敢多言,當下進屋坐下了。

兩個在屋裏,坐了半日,各自無話。謝順禁不得把眼去瞟田氏,只覺那心頭肉癢,緩緩將身子移將過去。田氏見謝順挨得近了,急叫道:「哥哥這是何意?」謝順吃她一叫,猛醒過來,登時臉上飛起一片紅霞,忙起身陪罪道:「卻才自想些私事,不想無意間冒犯了妹妹,恕罪!恕罪!」田氏又羞道:「世人皆言馬陵好漢豪氣干雲,不做兒女之態。今日哥哥出此醜態,豈不辱了好漢之名?」謝順急辯道:「這等話語也不知是誰人所言,莫非做了好漢的便要生生得一個厭女的名頭?」田氏道:「只是奴家卻聽郝姐姐念過,言哥哥只顧打熬筋骨,冷了夫妻情分。」謝順一聽這話,心頭忽地再騰起一把火,喝道:「不過是兄弟之交多了些,打甚麼鳥緊!卻是她,每每於我欲尋歡之時冷了去,至今不曾有個孩兒!」

田氏又吃了一嚇,連連數落自己的不是,卻長嘆一聲道:「日後我若是許了夫君,定不教夫妻間生分了。」謝順見說,心下不由一動,待要再說時,忽聽門響,卻見郝郡楠回來。郡楠看田氏與謝順挨得緊,不禁一怔。田氏眼尖,知做出了格,急起身來,把話與郝郡楠說了。郡楠分付幾句,將青青打發走了,又來向謝順稱歉。謝順心下不快,勉強對付了幾句,便起身告退。郝郡楠直送出門,方才不舍而回。

只說謝順才出得屋來,正欲回住處,忽見地上似有一物件。上前拾起看時,卻是一隻金釵,上刺一個「青」字。原來是田氏不小心遺落下的。謝順得了此物,不由把在手中,玩弄了片刻,方收在懷中。待回房內,又摸來看,心中不住想那田氏的模樣話音,越發覺得按納不得。捱到酉牌時分,覷著天色暗了,自出門去,喚來一個心腹嘍啰,教他去打聽田氏住處。無一時,嘍啰回來,告知了所在。謝順賞了他,只教休與別人說,分付走了,便乘着夜色,徑往田氏那裏去。

到得屋外,將門叩了一叩,那田氏開得門來,見是謝順,吃了一驚,忙道:「哥哥何故到此?」謝順道:「白日裏妹妹把只金釵丟在外面,恰被我拾得,特來送還。」說罷自懷中摸出金釵遞來。田氏見是金釵,慌忙接過,不由喜道:「此釵乃是母親為奴家打造的,正因丟失尋不得,心下着急。哥哥大恩難報!」謝順笑道:「都是一寨兄弟姊妹,小事罷了。只是妹妹既要報恩,為兄便不與你客氣,不知可否在此處討口茶吃?」田氏笑道:「吃得,吃得!」

當下領謝順進屋,讓在紫檀椅上坐了,與謝順奉上泡茶。謝順吃罷,只覺口中清香,知是好茶,心裏不禁一喜,來尋話頭道:「妹妹一人住在此處么?」田氏聽了,忽地垂淚道:「奴家命苦,沒了父母,流落過來,幾乎吃官差羞辱了去。幸得吳、李二位姐姐救拔,上得馬陵泊來。雖得山寨頭領義氣相待,終究不是家裏,實無至親之人可托,安得不孤身一人?」謝順聞聽此言,把話去探道:「若妹妹尋得了一個至親,又當如何?」田氏道:「小妹坎坷半生,若是當真尋得一個可托之人,定當傾心以待,決不教生了嫌隙。」謝順長嘆道:「為兄何嘗不是如此?當年我兄弟五個於沙麓山結義,有三個已戰死沙場,止剩得庄兄與我二人。然他是一寨副主,平日管了許多事件,無暇與我多言。我那婆娘又常和自己姊妹同住,當真是冷了人心也!」田氏道:「不想哥哥如此的好漢,亦有這般難處。哥哥若是不嫌棄,奴家願從此與你交心。」

謝順見勾得她話,知她動心,一把扯住那小手道:「實不瞞妹妹說,今個雖初與你相見,卻着實喜歡。既是與俺一般神傷,想來必是天教我二人相會!妹妹若不棄,我願同娶你為妻,從此相敬如賓。」田氏聞言驚訝,奪回雙手,掩著面道:「奴家本就是山寨救的性命,哥哥又十分英雄,既有心,如何不答應?只是我在郝姐姐部下,郝姐姐又是哥哥正妻,須徵得她的意見。」謝順見說起郝郡楠的名姓,驟然憤道:「我是她老公,也是一家之主,做事如何須她一個婦道人家過問!」田氏還要推阻,謝順早起身來,直抱在床上,自脫衣解帶,將田氏撲倒。田氏半推半就,由他近身。二人滾在被中,雲雨之事不可詳說。正是:

兩情相悅本無猜,謝順托尊自設排。

惹動神針嗔怨起,原為佳話卻成災。

次日拂曉,謝順聞報曉雞鳴過,起身要走,田氏攔住道:「哥哥昨夜如此,而今如之奈何?」謝順道:「妹妹是明事理之人,萬望可憐兄長福薄,不負昨夜之情。」田氏垂頭道:「我身已屬兄長,便是兄長之人,安敢有二心?只盼兄長早正名分。」謝順聽她說的如此,方才寬下心來,又道:「說來你小字青青,卻是不好,頗有水性之感。我卻與你改作『卿士』之『卿』,以示你我二人至親相交,以己互托,永無二心,如何?」田氏情知他是真心,遂應許道:「哥哥原來卻有這般計較,便依你,自今以後,奴就叫做田卿卿。」當下謝順辭了田氏回房,自此二人常來幽會。不到半月間,寨中上下漸漸傳了去,滿寨婦人都道謝頭領私納了田氏為外室,只瞞着郝郡楠一個不知。

忽一日,郝郡楠本欲往織造坊去督造戰袍,忽地覺著腹痛,只得令夏萌前去,替她督管。夏萌到得織造坊,卻好田氏來送圖紙。夏萌看過,便要移交執事。按山寨律令,此等事宜須得兩邊畫押,以示本職之所系,俱是鐵判官謝德偉所管。當下夏萌將筆來畫了名諱,交與田氏,只看田氏寫下「田卿」二字后,身子一抖,猛地將「卿」字改為「青」字。夏萌見狀,心下疑惑,問起緣由。田氏只道是手誤,說罷急匆匆離去。這夏萌近來也聽說謝順納了田氏的話語,今日見此情形,頗為猶疑,勉強督造完袍襖,急急奔至郝郡楠房中,將此事說與她聽,又道:「我近日聽得些閑話,言謝兄長私納了田妹妹為外室。今日見她這般,如何不疑?」

郝郡楠聽罷,急掩著耳道:「你怎可如此譖害我相公?當真該割口剜舌!我說與他知,治你個誣告之罪!」夏萌見她不信,也怪自己多嘴。正欲離去,忽聽有人笑道:「你二人有甚妙事,卻不說與我聽?」郝郡楠回身看時,卻是許欣敏,便將前番事相訴。許欣敏聞聽,面孔沉鬱道:「此事我亦有耳聞,且前幾日曾親見謝兄往田妹妹處去,那時我恐傷了姐姐二人夫妻和氣,故未說與你。」郡楠驚道:「當真如此么?」欣敏只是默默點首。郡楠怔了半晌,方道:「不然!想我等一百八人結義,俱是敢作敢為的好漢,他安肯行此苟且負義之事?」欣敏道:「姐姐休怪妹妹挑撥,既是不信,我們可於今夜往謝兄房中去看上一看。若他不在時,便再去田妹妹房外候着,覷個仔細。」郝郡楠見許欣敏說的堅定,心中也起了幾分猶疑,遂應了下來。

當夜三個徑至謝順處,郝郡楠看屋內無光,心下不快,便叫一聲:「官人!」卻是無人答應,郝郡楠慌道:「想是睡下了,我們進去看。」三個上前推開門,進到裏面,那裏有謝順的身影。許欣敏和夏萌兩個,見郝郡楠兀自不信,都道:「且去那裏看。」離了謝順住處,片刻便到。三個悄悄走近了,往屋后樹邊藏了,只聽田氏屋中不時傳來些微言軟語,郝郡楠聽得仔細,不是謝順又是誰的?須臾又有顛鸞倒鳳之聲,弄得許欣敏和夏萌各自面紅耳赤。再看郝郡楠時,正氣不過,就要進屋去捉姦,慌得許、夏二女死死扯住,拽回屋去了。此情此景,正如那無名氏所曰:

碧葉飛落花獨枝,無情笑嘆他人痴。

曾是比翼雙飛鳥,如今紛落無人知。

高山流水終一曲,知音難覓雙頰濕。

枕邊空留昔日苦,空房孤守人自知!

待都回到房中,郝郡楠只是悶悶坐了,一言不發,淚水橫流。許欣敏和夏萌知她傷心,也不好解勸,只得默默陪伴。似此過了半個時辰,郡楠忽地自桌上綽了把剪刀,望咽喉便要刺。幸得許、夏二女眼尖,一把奪過,死死抱住郡楠。郡楠大哭道:「我等山寨頭領,義氣為先,誓不相負。而今我二人間卻出此齷齪之事,教我有何顏面去見眾兄弟姊妹,並一眾部屬?」許欣敏勸道:「姐姐此言差矣!此是謝兄負義,與你何干?待我等明日便去尋他,當面對質,與你出了這口惡氣。」郡楠急擺手道:「不可!此等敗壞名義之事,若傳出山寨,吃江湖上的好漢笑話。我量他也是個好漢,還是不要聲張,倘或迷途知返,尚可以免。」夏萌嘆道:「此事一成,豈有再悔之理?若不教他曉得個中利害,怎肯回頭?」郡楠道:「我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今日要我用狠,實是不忍。莫非他當真不念這多年情分么?」欣敏道:「姐姐是有情之人,只是不使些手段,任由此等事由傳了開去,豈不是更教人恥笑?」郡楠默然無語,只是搖頭。

許、夏二人見她不忍,心下亦是無奈。許欣敏倒還機靈,思得一計,忙道:「姐姐不若去尋庄浩哥哥,請他主持。他二人畢竟是結義兄弟,定可將此事處置圓滿。」郝郡楠聞聽,亦由悲轉喜,當時計議定,只待次日來尋庄浩,如實說之。

庄浩見說,大驚道:「原來真有此事!」就要與郝郡楠陪罪,郡楠連忙道:「哥哥切莫如此,皆是那兩個男女的干係,如何肯教連累兄長?小妹今日前來,只是看在多年夫妻情分,欲請哥哥與我做主。」庄浩道:「妹妹有甚計較,只管說來,便教我那兄弟當眾人之面,與你負荊請罪,亦未嘗不可!」郡楠切齒道:「想我與他平日各為其事,聚少離多,我亦常怪他冷了我,何況他乎?今日田地,我二人皆有緣由在彼。只是惱恨那個小賤人,枉我平日待她不薄,竟勾搭我夫,敗壞山寨義氣,實恥與她為伍。」庄浩點首道:「我已明白,待稟過明遠兄長,將她趕下山去。」郡楠又道:「此法雖好,只是念起她的身世,着實可憐,似這般有損顏面。依小妹之見,還是教她自覺離去的好。我自有一計,兄長可請明遠哥哥主持,言我近日為惡事所傷,氣憂成病,要休息些時日,教夏妹妹替我。量她見了,知曉其中底細,若是還念著禮義廉恥,就當自行了斷此事!」庄浩慮道:「此法雖好,然倘若她是個不知羞的人,聽不出個中深意,反為不美。」郡楠道:「依兄長之見,如之奈何?」庄浩道:「你且不要聲張,自今日起閉門不出,為兄自有計較。」

當夜庄浩來見陳明遠,稟道:「前日郝妹妹曾進言,近來織造坊人事頗冗,糜費極重,所造之衣甲多有不合之處。如今她反為此傷神,生生鬧出病來,還請哥哥主張。」陳明遠見說郝郡楠有恙,就要去看,忽轉念一想,記起軍師婁小雨近來言說寨中婦女流傳謝順之事,只言數日後必見個分曉。今見庄浩前來,偏偏又是郝郡楠的事,心裏便有幾分明白,輕咳一聲道:「賢弟不必瞞我,可是她二人事發了?」庄浩一怔,忙道:「哥哥心細,我正為處置這事而來。」明遠道:「依你之見,當作何解?」庄浩道:「郝妹妹之意,只推作如此如此,好么?」明遠搖首嘆氣道:「兒女之事,須處理得好,休教節外生枝。」庄浩應了,告退而去。

翌日,庄浩請神筆手臧好寫一山寨告示,貼在忠義堂前柱上,帖子寫道:「山寨上下大小頭領知悉:自山寨草創,替天行道,忠義為先。思我等所以得民心者,正氣也;所以為好漢者,俠氣也。故山寨中人,有可用者,有不可用者。可用者,當留之;不可用者,當除之。所除者,一曰不忠,二曰不義,三曰不貞,四曰不用。今織造一處,糜費極重而無所出,其主事郝頭領為此惡事所犯,傷之自身,抱恙在彼。由寨主陳明遠之意,其部下人等當削,則令鐵判官謝德偉,悉數糾察一眾寨中所為,而後施行。故佈告於此,諭眾知悉。」

當時大小頭目、嘍啰都來看罷,田氏已然省得,知必是郝郡楠發覺,欲借山寨之手將自己逐去,心下不勝感傷。一來自覺無處可投,二來又不舍謝順。雖是不願,卻也無力,只得自回本處,收拾了細軟,來見謝順辭行。謝順又驚又惑,道:「任由他查,你在織造坊也不少出力,如何自己只顧要走?」田氏道:「哥哥卻看不出么?那告示上書:『所除者,一曰不忠,二曰不義,三曰不貞,四曰不用。』分明是沖着我來。其上又言郝姐姐為惡事所犯,染疾在彼,惡在何處,你我皆知。從前風言風語先已傳了去,更兼我那日不慎露跡與夏姐姐,想來郝姐姐已是知曉此事。似你我二人這般做派,她惱怒也是自然,我更無顏再留于山寨。惟願哥哥日後珍重。」謝順急阻道:「你又無依無靠,離了山寨將往何處去?」田氏道:「隨緣矣。我兩個若還有情分,天可憐見,望他日能勾得逢。」說罷流下淚來,泣不成聲。

謝順不忍,把田氏摟入懷中,撫著腦袋,待她哭罷了,咬牙道:「這婆娘直恁地欺負人!」轉而又撫慰道:「妹妹莫怕,你且不要走得遠,我教心腹之人領你去泊外窯灣村裏居住,閑時便下山來與你廝會。」田氏喜道:「承蒙哥哥憐愛,妹妹自當餘生以報。」謝順當時分付了那個心腹嘍啰,直領着田氏去到窯灣村裏,揀一僻靜處,討了一所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住下,就此長居。謝順更是時時遣人送去常例錢,不在話下。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兩個既已心生間隙,謝順這番所為如何瞞得了郝郡楠?因謝順從前給的常例錢漸漸少了,又見那嘍啰常在謝順屋內與山下走動,拿了許多物事,早吃郝郡楠私下裏教人拿住逼問。那嘍啰不敢欺瞞,只得說了前後,都是謝順的主意。郡楠得知,氣惱不已,然田氏已去,自己又不可做得絕了,只得暫忍了此事。

卻說紹興六年八月十五日,陳明遠點將出兵北伐,郝郡楠因見出征頭領無自己名姓,乃問明遠,明遠全說是謝順之意。二人因此口角,吃郝郡楠明說了田氏之事。不是這事發,有分教:

且看雙飛鳥,也有離散日;饒就連理枝,亦還斷根時。

直使:

姻緣馬陵今時斷,亡魂白雲他日別。

此一回暫書至此,且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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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天陽星巧結新歡 天陰星忿逐部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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