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娃娃親

第26章 娃娃親

先說說與蔡家女孩那樁娃娃親吧。那年我才5歲,還不太懂事更記不住太多的事,好多事都是後來我爹講的。可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個春天,春天風大,咱沙河鎮又是沙土地,風一起漫天黃沙,50米開外就看不清行人車馬。傍晚,我在家門口玩兒的時候,就隱隱約約看到漫漫黃沙中我爹趕馬車從鎮上回來了,就像是從遠古走來,這個詞兒是我後來從歌里聽到的,覺得用在當時那個場景特別的貼切。車上拉著老少兩個女人,那年輕的女人一直在叫喚。我爹從車上跳下來就大聲喊家裡的長工下來抬人,又讓我媽快去叫村上的「老娘婆」徐快手,說孕婦要生了。

徐快手進門的時候,懷裡揣了一把剪子,先用銅盆凈了手,又把剪子口在火上燎了一遍,讓男人都出去,我這個小孩子她倒沒放在眼裡,我就趴在炕上看她忙活。

那女的一直叫喚不停,聲音太嚇人了,比過年殺豬的叫聲都慘。徐快手也急出一腦門子汗,嘟噥說剪了這麼多年孩子,從來沒見過胎位這麼不正的。然後下炕穿上鞋,拍拍衣大襟,好像要拍掉身上沾的穢氣,出屋對父親說:「湯財主,這女子你是從哪撿來的,她這情況太特殊了,我接不了。她又不是咱村的,依我看,人命關天的大事,咱就別惹這麻煩趟這渾水了,從哪來的再給送哪去得了。」

我爹當時就急眼了,說:「我是在鎮上的路邊碰到這娘倆的,被一輛馬車拋下了,咱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你就放心大膽地接,有啥後果都由我兜著。」

徐快手嘟噥著,「你兜著,我還怕丟了手藝壞了名聲呢」,嘴上這麼說著,卻沒有離開,而是再次回屋。

那年歲大的女人見「老娘婆」回來了,跪在地上一個勁兒給磕頭,腦門兒都磕出血了,口中連說」求求活菩薩救救我閨女救救我閨女」。

一直折騰到半夜,那女的慢慢不叫了,好像是睡著了。我還挺高興,心想她終於不疼了。徐快手卻用兩隻手連連拍打她的臉頰,喊她醒醒醒醒,說再不醒就真的醒不過來了。那女的微微睜開眼睛,忽然一聲慘叫,眼睛瞬間睜得老大,徐快手忙鼓勵她「使勁兒使勁兒」,只聽「哇」的一聲,娃娃落草了,可她的媽媽卻大出血,閉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我爺爺走得早,我爹年少當家,做事很有主見。可出了人命,我爹也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了。她問那個一直只顧嚎哭的年老女人家在哪裡,女人半天才收住悲聲,說死去的是她的女兒小鳳兒,娘家在唐馬寨,婆家在鳳凰城。本來按照算的日子,小鳳兒還有一個月才能生呢,她沒有婆婆,沒人照顧,想在娘家住到臨產時再帶我一起回去生,讓我伺候月子。誰知道忽然就「覺病」了,哪有閨女在娘家生孩子的呀,何況她還有兩個哥哥,嫂子們也不會答應呀,她爹趕緊給雇輛馬車讓我往回送。車走到沙河鎮,閨女說肚子疼得實在受不了,車老闆就把車停下來,說趕緊下車找個地方生吧,別把孩子生我車上,車錢也不要了,放下咱娘倆趕車就跑了。這不就碰上大侄子你了嘛。你真是個好人啊,可惜我這苦命的閨女啊。說到這裡,又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我爹問清了死去的年輕女子沒有公婆,丈夫姓蔡,叫蔡成功,在鳳凰城當個保長,問清了具體住址,就差寧管家趕緊趕車去鳳凰城送信兒。

蔡成功進大門后先鞠躬謝過我爹,然後就進屋伏在妻子身上放聲痛哭。大家都勸他人死不能復生,還是想著怎麼料理後事吧。蔡成功起身抹了把眼淚,抱起了炕上哇哇啼哭的女嬰。那孩子我媽已經給餵過奶了,那年我妹妹剛滿周歲,正吃著奶。

我爹說,孩子沒了娘,怪可憐的,你要是放心,就把她暫時放在我這窩裡一起養著,等斷奶了再抱回去。

蔡成功卻說,小鳳兒為了生這孩子搭上一條命,這孩子我怎麼也得親手把她拉扯大。後來聽說蔡成功一輩子沒有再正式娶妻,雇了個奶媽,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養大了。

我爹讓管家套了三駕馬車,大家先將小鳳的屍體抬上車,我娘已經從柜子里找出自己沒上身的一套緞子衣褲讓家裡的保姆趙媽給小鳳換上了,又讓趙媽幫她梳了頭。蔡成功的丈母娘抱著外孫女隨後也上車了,我娘用我妹妹的小被子把那孩子包得嚴嚴實實的,她頭上的虎頭帽是我小時候戴過的。這時候蔡成功就發現了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我,問這孩子是湯大哥的公子嗎?我爹說是犬子昭陽,說罷忙拉我上前叫蔡叔叔。蔡叔叔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長得實在是討人喜歡,我高攀一下,想讓我閨女跟小少爺認個娃娃親,不知湯大哥肯不肯賞臉。我爹是個面兒上人,哪能在這個時候打人家臉,立即爽快地答應下來,並拉我快給蔡叔叔磕頭認親。

一年後,兩家人在一起,辦了個訂親儀式。

此後,我爹每每去城裡的當鋪辦事,都去蔡家探望那父女倆,給孩子買做衣服的洋花布等物品,順便扔些銀錢。蔡成功也時不時請我爹喝點酒,敘敘情。記得有一回我爹回來的時候醉得東倒西歪的,說蔡兄弟是個爽快人,就是一個人拖個孩子,屋裡也沒個女人,日子過得太緊巴也太辛苦了。

又過了幾年,我娘進城也看過那孩子,買了吃的穿的玩的,回來說那小姑娘長著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從小看就是個美人坯子,我昭陽真是好福氣呀。

記得小時候每年秋收,寧管家都裝上大米、高粱米、大豆和各種雜糧送到城裡,直到田地分了后我家的糧食也沒有富餘的了,才不再給送,與蔡家也逐漸斷了來往。我打小就知道城裡有一門姓蔡的親戚,可是從來也沒有去過。

我20歲那年,鄉下一般大的人都陸續娶媳婦了,我出身不好,哪個媒人不長眼會上門來提親?我娘說幸好城裡有個娃娃親,還誇我爹心善,好人有好報。

其實我爹我娘不知道,我那時並不急著娶媳婦,而是一門心思想跟木匠出身的寧管家學手藝,打飯桌子,板凳,箱子,柜子,大衣櫥,梳妝台,給箱子座和大衣櫥鑲的玻璃上描圖畫景兒,給梳妝台雕龍雕鳳雕花,凡是木匠手藝,我樣樣喜歡樣樣想學。

我爺爺走得早,我爹是讓祖上闖關東發跡後置下的這份家業拖累住了,不然他一定是個讀大書的人。即便是沒有進城讀大書,在鄉下他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我也是個愛讀書的人,解放前就念完了小學,解放后又讀完了初中,升學無望,文化底子還是不錯的,書也讀了不少,什麼三俠五義,三言兩拍,四大名著,凡帶字的都喜歡看,唐詩宋詞也背過不少。讀書能讓人活得明白,我懂得隨遇而安的道理,也能夠做到努力用興趣和愛好排遣自己的憂愁。

蔡家姑娘18歲那年,我已經23歲了,村裡一般大的人大多都當了爸爸。我娘抱孫子心切,催我爹進趟城問問蔡成功,倆孩子的婚事啥時候給辦。我爹說,咱現在已經不比過去了,別太為難人家,再等等看蔡兄弟的態度。

說這話後過了不到一個月,一天,蔡成功騎著輛自行車主動上門兒了,我娘高興地把他往屋裡讓,蔡成功說辦事路過這裡,還要急著趕回去,在院子里說幾句話就走。我娘說再怎麼忙進屋喝口水的時間總是有的。我爹說蔡兄弟忙,你就別耽誤人家的正事,沒事你就屋裡呆著吧,我跟蔡兄弟嘮嘮。

蔡成功一臉尷尬地說:「對不起湯大哥,我是個小人,不配叫你大哥。我不得不給小蘭另找婆家了。湯大哥你是個明白人,你想想看,你那身份,我這身份,咱兩家孩子組成個家庭,將來在社會上怎麼混?他們再有了孩子在人前又怎麼抬得起頭來?」

我爹長嘆一口氣說:蔡兄弟,其實這話應該我先說,我頭上的帽子比你高出一大截兒,應該有這個自知之明。可又一想咱是男方家長,提出退親太不仗義了。既然蔡兄弟也是這想法,那這事兒就算拉倒。現在是新社會,包辦婚姻是封建糟粕,更不興娃娃親了。」

聽我爹這麼說,蔡成功訕訕地騎自行車走了。

我娘聽我爹轉述的這些話就炸了鍋,大罵蔡成功忘恩負義,難怪給小鬼子給刮民黨當偽保長,他天生就是個偽君子,勢利小人,當初巴結我家的是他,今天嫌惡我家的還是他,這種人跟咱家搭親家咱還不稀罕呢,可憐我的昭陽了,鳴鳴鳴……我娘由大罵轉為大哭。

我爹說你也別罵那老小子了,一個人帶大個閨女,怕孩子受氣這麼多年都沒續弦,也算是個好父親,為孩子未來考慮上門退親,也可以理解吧。

我說娘咱不哭,娶不上媳婦沒關係,兒子就一直陪著你跟爹到老。

我娘本來肺病已經挺重了,打那以後一股火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人就走了。這件事是壓在我心頭的一塊大石頭,我總覺得我娘是為我的事愁死的,是我害死了娘。我如果把自己不急著找媳婦的話早跟娘說了,她是不是也不能上那麼大的火,也就不能那麼快就走了?想起這些,我真是後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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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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