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直接移步正文)S5,身在夜晚,兜售光明
【我會毫不猶豫地奔向你,這次、下次、次次。】
在現代的男女接觸中,有一種普遍又奇怪的現象。
一個人往往會拒絕和仰慕自己的異性戀愛,但卻不會拒絕和他們成為朋友,甚至樂於雙方頻繁的互動聊天、逛街喝茶,若要究其根本,只能說是人心作怪,虛榮驅使。
付出的一方會緊張,會語無倫次,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而被愛的那個人會充滿自信,可以和對方侃侃而談,使自己的魅力超常體現。
這是一種畸形的互動,卻又是現如今最普通最平常的一種兩性接觸方式。
雙方不斷地在痛苦與歡喜之間徘徊,卻不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道理,享受自由與歡快的一方沉浸於此,飽嘗痛苦與卑微的一方將最初的仰慕與喜愛消磨殆盡。
最終,讓原本純真美好的愛情無處安置。
朋友,珍惜吧,不要錯過了白天的太陽,又缺席夜晚的星星,最終一無所得。
我們都是流浪的賣貨郎,身在夜晚,兜售光明。
照片中的背景是大涼山下的一座平房,旗杆前掛着「第二希望小學」的牌子。
帽子的嘴角哈哈大笑,瞎了的一隻眼睛似乎透露著羞澀,摸著頭頂粉紅色的毛線帽子。
而葉子依偎在他的身邊,眼睛笑成了月牙兒,似乎在說:帽子呀,不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奔向你,第一次、下一次、每一次。
如果帽子的攝影作品能得獎,那也只可能是這一張了。
(一)胖點兒沒事兒,禿就廢了,會遺傳。
每半年辭職一次去旅行的、二百多斤跳傘的、怕冷得要死學滑雪的、幽閉症考潛水的、一個月三千收藏假表的……
諸如此類,我身邊有熱愛無數品類的發燒友。
我一直特別不理解,對一件事兒或者某一樣東西執著到死是種什麼心態,每每發問,都會被對方罵回一句:生命竟短論長,不去執著,怎麼記錄過程,你就是一個冷漠的男淫,或者,你窮。
好吧,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問了。
在發燒友的圈子裏,除了車子、手錶和遊艇,還有一個品類也很燒錢,但我很欣賞。
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
攝影這個圈子很大,尤其是隨着時代的發展,手機鏡頭一樣可以拍出令人讚歎的藝術照片,於是,很多人都變成了攝影發燒友,當然,這類發燒友不包括每天自拍P圖的美女們。
我喜歡攝影這個事兒,但我不拍照,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兒可以走走停停,能記錄下所謂的人生過程,可我技術不行,於是偶爾會去看看攝影展。
帽子這個曾經的攝影愛好者,就是十年前我在平遙攝影節認識的。
現在,他是一個令人敬佩的發燒友。
平遙很有名,比如牛肉、比如古香古色的古城、比如琳琅滿目的商街、比如每年舉辦的平遙國際攝影大展。
古城每時每刻的光影都很美,都有可以矯情的文字形容。
我比較偏愛黃昏到日落這個當口,餘暉將盡,菜香四溢,我第一天漫步在平遙街頭,就遇見了帽子。
可能很難還原當時的情景,儘力而為吧……
彼日彼時,我剛走遍古城各個展區,腦中回味着大師們的藝術作品,嘴裏嘎吱嚼著一塊兒張飛牛肉,餘暉盡處。
出現了一頂粉色的毛線帽,帽子的主人撅著屁股,半蹲著、平舉著一個大單反,對着熙攘的人群拍來拍去,身旁跟着一個瘦瘦小小的大眼睛姑娘,在那麼擁擠的環境中,我看到了這姑娘眼中的光,那是一種萬物失色、眼中只有你的光,是崇拜。
她就站在那,不顧摩肩擦踵的推搡,微笑地看着帽子。
我咽下牛肉,放緩了腳步,在人群中重新審視了下粉帽子主人的背影。
不高、微胖、打扮潮流。
媽的,我在這個藝術展上看到了街頭藝人,同時,看到了愛情。
帽子身上有很多標籤,譬如QQ空間內的美食達人、未簽約的自由撰稿人、無證人文和風景攝影師等等。
唯一官方授權的就一個——葉子的男人。
帽子本科畢業,無所事事,一心追求夢想,立志成為文青,並且十分熱愛攝影。
於是耗盡家產,購入二手單反和專業廣角、中焦、長焦鏡頭,長期混跡於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以及街頭巷尾。
其曰:採風。
而他的作品也只展示在QQ空間、新浪微博個人相冊和少數一些三流攝影雜誌中。
其曰:囤貨。
帽子的性格樂觀到讓我恍惚覺得這個世界壓根不存在貨幣這種東西,他受過的苦,並沒有像作品一樣產生量變到質變的反應。
我和他們倆坐在刀削麵館里喝啤酒,他是那種抬手乾杯的脾性,大笑着給我嘮叨他的過往,時不時還摘下粉紅色的毛線帽,搓搓不多的打綹的頭髮。
帽子剛剛入圈的時候,一心想拍出不同於時下潮流的大片。
他選好題材,深入祖國各大貧困山區。
陝西南、晉西北,黃土高坡溜達遍,又轉往湘西、川北、雲貴。
「我看過太多風景,那些風景普通人一輩子都無從得見,電視上都看不到,兄弟,你知道那多窮么?窮到我覺得自己連穿着白襯衫都慚愧。如果有一天我有錢了,就都留給家裏,我一定要去那裏支教。」
呵,我還以為你要說都捐了。
葉子,是我見過最溫柔的苗族川妹子。
葉子,就是他在大涼山區摘下的一片葉子。
帽子在大涼山的山間地壟里拍攝,鏡頭中是萬山重疊的鬱鬱蔥蔥,和葉子那張乾淨到滿是泥巴的俏臉。
他被鏡頭裏葉子的眼睛深深的吸引了,不斷地蹲在一旁咔嚓咔嚓。
葉子的眼神也變得惶恐和害怕,直起了身定定地看着撅著屁股、腳踏泥中的半禿男人。
帽子見取景器中的眼神變了樣子,這才尷尬地站起來:你好。我是來採花……呸,我是來採風的,你怎麼背着孩子來種地啊?
葉子抖抖肩,拍拍背簍,眉眼笑得彎成月牙兒,又用泥巴把背簍中小baby的臉抹了一抹。
帽子大驚。
葉子用川普回答他:這是我弟弟,摸泥巴就不會被蟲子咬了,家裏人都種地去了,老人背不動孩子。這裏臟,你的鞋子那麼好,快走吧。
一句兩句,就熟悉了,葉子和帽子坐在壟間,葉子的午飯是剛從地里摘出的地瓜,帽子的午飯是葉子用小刀削乾淨的地瓜,嘎嘣脆、生甜。
帽子借宿習慣了,山裏人好客習慣了。
葉子把帽子帶回家吃晚飯,帽子摘乾洗凈,看着土屋外的大山,炊煙裊裊,突然不想走了,在葉子家住了兩個月。
BJ下雪的時候,他把葉子帶出大山看了雪。
葉子剛成年,學歷初中畢業,第一份工作是帽子的生活助理,第二份工作是帽子的攝影助理,從此,和帽子開始了流浪的藝術生涯。
帽子說他有職業病,一按快門就冒汗,是在影棚兼職的時候留下來的,加上常年在外,沒辦法按時洗頭,個人衛生也不好打理,進而導致年少脫髮。
葉子出現后,總是叮囑他晚上早睡,並且每年入秋就開始給他織帽子,一年一頂,不論在長途車還是火車上或是借宿,葉子的背包里都有針線,這頂粉色的,就是今年新款。
帽子摸著頭髮傻呵呵地樂,葉子說:胖點兒沒事兒,禿就廢了,會遺傳。
遇見我的時候,是他們流浪的第五年。
帽子敬了我一杯:片子攢夠了,不出意外,明年我也能來參展,葉子也大了,我們打算回老家結婚,兄弟,我常年遊走,信緣分,咱們有緣,到時候我邀請你來喝喜酒。
我哈哈笑着,滿口祝福的話。
是呀,都是緣分,緣分讓熙熙攘攘的陌生人并行一路,糾纏一生。
2011年9月25日,平遙國際攝影展閉幕,我和帽子葉子分別,繼續各自的流浪生涯。
帽子發來信息:哈哈,等我好消息。
(二)別人大概怎麼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靈卻無法矇混過關。
「兄弟,還好?」
相識時還沒有用微信,所以這條信息,也是短訊來的。
我驚詫於兩年未見的帽子還記得我,回憶鋪天蓋地而來。
「帽子兄!安好著呢!」
「借宿,方便?」
在火車站見到帽子時,我被驚呆了,還是那個粉色的帽子,除了舊一些,倒很乾凈,滿腹疑問尚未開口,帽子哈哈大笑着摘下了墨鏡和帽子。
徹底禿了,葛優那種,眼睛……
「哈哈哈,頭髮一根都沒保住,葉子也沒保住,還瞎了隻眼,你不會嫌棄吧?」
帽子左眼無光,滿是渾濁,很怪異。
信息量有些大,我需要反應一會兒,先帶帽子回了家,略微歇息,然後開席。
嘻哈、小捲毛等三五好友都在場,帽子並沒有局促,寒暄幾句,推杯換盞之間,便是2011年之後的故事。
平遙展后,帽子帶葉子回了BJ,展開了為期一個月的沖洗和修片過程,10個交卷加上2000多張風景照,帽子發表的作品堅持用膠片機拍攝,所以他自己搭建了一個小小的暗房,自己沖洗、放大。
設施簡陋必然存在安全隱患,顯影液、定影液和一些化學品長久堆積,以及不知道哪來的電火花,暗房燒了、作品沒了、不知道什麼東西飛進了眼睛裏。
帽子賠了所有的錢、一系列相機鏡頭都賣了也沒夠給房東的,只剩硬碟里的一些作品,房東瞅瞅他的瞎眼,揮揮手走了,作品也沒要。
葉子照顧他到出院,被他趕走了。
葉子哭喊著不走,大冬天的在日租房天天守着他。
一天半夜,帽子留下全部五百塊錢和過往五年的硬碟,然後逃了。
手機賣了,手機卡留着,換了幾百塊,去了成都一家知名影樓打工。
至於為什麼去四川,他喝口酒,沒說話。
兩年下來,他又攢了筆錢,再是否繼續流浪當攝影發燒友或者別的之間糾結的時候,他想到了我。
「兄弟,你是我上一頁遇到的最後一個人。我想來問問你,你覺得我翻頁了嗎?」
一伙人全看着我,我撓撓頭髮,說:先住下吧,先住下吧。
帽子,當一件事兒你已經產生了疑問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有答案了。
帽子,你說過你信緣分,那種讓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並軌通行、糾纏一生的緣分,你和葉子的緣分盡了嗎?憑什麼趕走人家?
帽子,好多兇殺案開庭的時候,法官都會問兇手恨死去的人嗎?
兇手說不恨。
好嘛,不恨,你又憑什麼殺人?
你把別人的人生當什麼了?
你把葉子摘下來,然後呢?你憑什麼?
帽子在我家住了半年,用我的入門機拍了很多照片,每到夜晚,總能聽到他在卧室里修圖的滑鼠聲,第二天也總是興匆匆地給我展示他的作品。
有一天,我問他:你到底是想當攝影師,還是一名支教老師,還是葉子的男人?
也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瞎了的眼睛,也是可以流淚的。
帽子走了,去了大涼山,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支教老師。
在那裏,遇到同樣支教兩年的姑娘,叫葉子,並找回了他的硬碟。
兩個月後,帽子發來了微信,照片背景是大涼山下的一座平房,旗杆前掛着「第二希望小學」的牌子。
照片上的帽子咧著嘴角哈哈大笑,瞎了的一隻眼睛露著羞澀,摸著頭頂粉紅色的毛線帽子,而葉子依偎在他的身邊,眼睛笑成了月牙兒,眸子裏透著光,似乎在說:帽子呀,不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奔向你,第一次、下一次、每一次。
……
「你說的對,我可以搪塞所有人,但面對自己的內心,我怎麼都無法矇混過關,那一頁翻不了呀,怎麼可能翻呢?因為我還欠著葉子呢,我把她從大涼山上帶出來,我不能把她丟掉,因為葉子只有一棵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