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針 凰浦綉庄

第十六針 凰浦綉庄

林添財道:「跟你說不行就不行……」他一時發急,這話的語氣有點像大人對小孩子使性子,忽然想起外甥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頓了頓,調整了一下語氣:「總之就是不行。」

林叔夜看定了林添財,道:「舅舅,這個綉坊,是不是有什麼連我都不能說的秘密?嗯,我記起來了,從第一次進來,你就說過一些奇怪的話。你說這個綉坊就不是自己破敗成這個樣子的,而是被人糟蹋成這個樣子的——所以這個綉坊的秘密,你是知道的,對嗎?」

林添財道:「不是我瞞着你什麼,只是這種陳年舊事,你知道了沒好處,萬一在陳子峰面前說漏了嘴,就徒惹他生氣。」

林叔夜沉吟片刻:「凰浦綉庄,凰浦綉庄……這個名字我覺得挺好的,如果舅舅你說不出有力的理由,那改名的事就這樣定了吧。」

林添財被逼不過,只得道:「罷了,罷了,我跟你說,這座綉庄,是十來年前,陳子峰用不大光明的手段得來的,到手之後又將凰浦除名,從此之後,這兩個字不但從廣綉行中消除,而且還成了禁忌,誰都不準提起,便是潮州府那邊的老人,一般也不願去觸陳子峰這片逆鱗,所以十來年沒人再提起,漸漸大家也就都淡忘了。但你如果要把綉坊的名號改回去,這事被陳子峰知道,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林叔夜半信不信:「不光彩的手段?我大哥不是這樣的人。」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林添財道:「所以剛才不願意開口。」

林叔夜又說:「十來年前,是十二三還是十三四?我也有六七八歲了吧?怎麼就沒聽說……哦,對,那時候我還不關心刺繡的事情。不過如果真有這事,大哥他又用了什麼不光彩手段?」

林添財吞吞吐吐:「具體怎麼不光彩,我也不曉得,只是當時聽人這麼傳說。」

「原來舅舅你也不是親眼所見。」林叔夜道:「人云亦云,不足採信——我相信我大哥的為人。」

「不管你信不信,總之凰浦兩個字被陳子峰除名是千真萬確的事,」林添財道:「你又何苦去惹他不高興?」

林叔夜猜到舅舅必定還有什麼瞞着自己沒說,但見他左右不肯開口,便沒再追問,只是道:「那就罷了。」

林添財才鬆了一口氣,卻聽林叔夜說:「但這綉坊,我還是希望改成這個名字。」

「你……你怎麼就這麼死心眼!」林添財惱怒道:「改成這個名字,對你對我,對綉坊,究竟有什麼好處!」

「有的。」

「什麼好處?你說!」

林叔夜笑笑,道:「不管你信不信,總之改成凰浦綉庄就是有很大的好處。所以,你就聽我的吧。」

香山縣東郊別苑,徐博古摸著牆回到房間,他的徒弟忍不住嘟噥抱怨,低聲埋怨廣東人太過摳門,連一塊枱布也不肯給。原來徐博古剛才去找梁晉,想要求那塊百花枱布作為留念,卻被梁晉婉言拒絕了。

那塊百花枱布雖然是入門獻繡的參比綉品,但既然獻綉結果已經塵埃落定,這塊枱布最後也就是落到在倉庫里吃灰,所以徐博古才若無其事地去要,誰知道對方竟然不肯給。

徒弟還在抱怨,徐博古卻道:「小聲些,出門在外,言行仔細些。」

徒弟道:「可本來就是嘛,一塊參比的綉品,有什麼好摳的。」

「你懂什麼!」徐博古沒有,卻低聲呢喃:「如果我沒弄錯……如果我沒弄錯……那這塊枱布……有可能關係重大呢!」

「師父,你說什麼呢?」

「沒有。」徐博古道:「你提筆,替我寫一封信。」

「給家裏寫信?寫給誰?」

誰知道徐博古念出了抬頭,他徒弟卻大吃一驚:怎麼不是寫給師傅家裏,卻是寫給她!

徐博古讓徒弟將這次入門獻繡的經過仔細說了,寫完之後,還沒落款,徐博古說:「我自己來落款。」

徒弟只好將紙筆讓給師父,徐博古因為眼睛不方便,所以寫字也麻煩,把臉貼到離紙極近,自己又添了兩句話,然後才署了名。徒弟心想不知道師父寫了什麼,待要看時,徐博古已經吹乾了字跡,跟着親自封了印泥。

「再隨便寫一封家書,把這封信封在家書之中,讓家裏人送去。」

徒弟便猜到:這裏頭或許真有什麼隱秘——當下不敢怠慢,趕緊修書。

那一邊,梁晉也看着那塊百花枱布,翻來覆去。

「這個徐博古,竟然來要這塊枱布,他到底是看出了什麼?這《百花隱蝶》裏頭,究竟藏着什麼秘密?這是廣東人的綉品,為什麼徐老兒能看出端倪,我卻看不出來?」

他思前想後也沒個結論,終於道:「來人,將這塊枱布封好,送往西關,交給陳會首。等等!嗯,不送陳會首了,送往茂源新莊後園,交給陳老夫人。」

黃埔這邊,林添財拗不過林叔夜,當時心裏就想:「我若將那件往事告訴阿夜,一來牽連太多,我所知又只是只鱗片爪,最後還是說不清楚;二來阿夜一旦知曉,難保不在陳子峰面前露出口風,到時候說不定更壞。」

這半個月來,林添財對外甥已刷新了幾次認知,但想想陳子峰為人處事的手段,暗裏便不由得膽戰心驚:「阿夜雖然成長了,但比起陳子峰那還嫩著呢,若陳子峰有心試探,定能探得端倪,那時候反而要招禍。可要不告訴阿夜,他又定要改這個名字……凰浦這兩個字是陳子峰兄妹的逆鱗,改名這事一傳開,必然招來責問。這事真叫我老林進退兩難,如何是好?」

他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有了!與其讓別人將這事捅給陳子峰,不如我先發制人。嗯,就這麼辦!」

第二天林添財便出發前往總庄,他在茂源新莊自然也沒得到什麼好臉色,一場刁難在所難免,但他處事圓滑,終究還是見到了人。

陳子峰在午飯前的空隙接見了他,問道:「林攬頭,見我何事?」

林添財見面就訴苦:「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弟弟,我那個外甥。自從老太太把那座莊子給了他,他就雄心壯志起來,想要搞一番大事業,不停地折騰,我這把老骨頭都快給他折騰壞了。」

陳子峰笑了笑:「年輕人陡然得了機會,心氣大點是常事,你作為他舅舅,也該在旁邊多多幫襯指點,別讓他走了歪路。」

林添財道:「指點,嘿嘿,我原來也是這樣想,但最近他主意越來越大,已經不大聽我這個舅舅的話了。」

「嗯?」

林添財道:「他不知從哪裏請來個野路子的刺繡師傅,那人倒也有幾分本領,就是牛皮吹得太大,但阿夜竟然信了她的邪,現在到處張羅,說是今年年底就要讓綉坊參加廣潮斗綉。」

關於林叔夜要讓一個破落綉庄參加廣潮斗繡的事情,最近早在廣茂源內部傳遍了,人人當作一個笑話說,陳子峰聽說后亦不禁莞爾,這時也輕笑不語。

林添財又道:「昨日他來西關一趟,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回去之後,又說要給綉坊改名字,又說要自立什麼的,他也不想想,如果沒有廣茂源罩着,憑着他一個嘴上沒毛的後生能幹成什麼?真以為綉行是那麼好做的?他還賴上了我,可也不想想,我只是一個收散繡的攬頭,這些年如果不是廣茂源罩着,這口飯也吃不上呢,哪裏有能耐幫他立一個綉庄?陳會首,他在總庄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陳子峰聽說林叔夜想要自立,雖然有些意外卻也不以為意,在他的經營下,廣茂源如今有四大工房、十二分坊,那個黃埔綉坊本來就是個棄子,他留着它也只是為了心裏的一個念想,所以當日老夫人沒經他同意就把黃埔綉坊給了林叔夜,一半是甩破爛,一半是要斷了他那點念想,他雖然不大樂意,事後卻也沒再追究。

「他想自立,那就自立吧。」陳子峰淡淡道:「年輕人出去碰碰壁也是好事。什麼時候如果兜不住了,廣茂源也還能給他一口飯吃。如果哪天真混出了名堂,那就如老太太所說,許他認祖歸宗。」

「老太太慈悲,陳會首大量!」林添財看陳子峰神色冷淡,甚至帶着些午後的飯困,便知道他沒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畢竟黃埔綉坊也好,林叔夜也罷,對廣茂源來說那都是小到可以忽略的芝麻小事,不值得浪費太多心力。

「不過我今天來,其實還是因為另外一件事情。」林添財苦着臉,說道:「就在昨天,有個村民從綉坊後面的菜園子裏,挖出來一塊爛牌,那牌匾爛到只剩下兩個看不清楚的字了,但阿夜比劃來比劃去的,竟然讓他比劃出了綉坊的舊名。」

陳子峰原本淡然的臉上,忽然有了變化,嘴角有些僵硬:「舊名?」

「就是,那個名字,凰浦……鳳凰的凰……」

陳子峰乍然變色:「誰告訴他的!」

林添財一副被陳子峰的反應嚇著的樣子,不敢怠慢,慌忙將林叔夜挖出爛匾、看到殘字,跟着如何推斷、旁邊村長又多嘴印證的細節一一說了,一點都不作假,只隱了高眉娘的存在,陳子峰何等精明的人,仔細一琢磨,便知道林添財沒有扯謊。

他冷冷道:「所以他竟然要改名?改作凰浦?」

「是。」

「他要,你就沒攔著?」

陳子峰的眼神,忽然如同刀劍一般鋒芒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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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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