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那群星永恆閃耀（二）

海水呀，你說的是什麼？

是永恆的疑問。

天空呀，我回答的話是什麼？

是永恆的沉默。

——題記

他的生命是一條黏連在一起的灰色錄像帶，輕輕一拽，漆皮就會連着記憶飛散開來。

有些人回首往事，有些人期盼明日，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行走在街道上，抬起頭再決定今天的天氣是陰是晴。

他的孤獨，無以復加；他從不對任何事物抱有希望。

直到絕望和困意將其淹沒，短暫地溺死一夜，再醒來，重新回到那片火海里。

天花板上的星星叫囂著困意，通訊網上的消息依然一條接着一條。

他粗略地掃了一眼，笑笑。

現在是凌晨四點三十三分。還有五個小時，他就要再次回到那陰暗的實驗室了。

再次回到那群人身邊，再次回到生活里，在無邊際的磨難里獻祭靈魂。

他已經足夠成功了，可是那還不夠。

「祝您六六大順啊！」瓜攤老闆笑着遞給他切好的瓜，他找回了那種惶恐不安的感覺，對着老闆笑了一下。

「謝謝。」

「謝謝。」流浪漢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卑微地仰視着他，讚頌着他的崇高，只是沉默地坐在路邊，把澱粉腸掰給了他一半。

「去喂那隻貓吧，如果你喜歡，可以把它帶走，它就不用跟着我這老骨頭受罪嘍。」

他小心翼翼地剝開火腿腸的包裝紙，遞到貓嘴邊。它吃得很香，也許是太久沒吃東西了。

這是一隻漂亮卻骨瘦如柴的波斯貓。它的毛很乾凈，儘管肋骨都突了出來，也沒有沾染一絲工業和煙頭的灰塵。

它很有禮貌地蹭了蹭他的手。

他沒有把它帶回去，因為他快死了。他僅僅靠着這點微小的善意活了好久。

甚至醫生遞上診斷單時，他都沒有想好自己在剩下的時間裏到底應該做些什麼。

如果死亡是必然的，那他還能再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呢？——按理說，是世界該為他做些什麼。

他決定為每一個賣瓜的老闆，每一個流浪漢，每一隻波斯貓都做點什麼。

「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他平靜地對着面前冰冷的屏幕說。

「請錄入旁人對您的評價。」

「愚蠢，同情心泛濫，多此一舉，自私，性格惡劣。」

「您是否已經錄入完畢？」

「是。」

「請容許在下詢問您，這樣做的目的是？」

他把手搭在椅子背上，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沒有目的，是因為人類，為自己爭取了得到它的機會。」

他記起來了。

他的名字，叫做宿語。

星宿的宿，語言的語。

他從出生起，被父母送往違禁實驗的窩點裏，在陰暗的房間里，生活了十五年。

他用自己的雙手，用血肉，挖開了通往世界的豁口。

他用自己的雙手，用生命，造出了人類飛向太空的飛船。

「對不起，在下不能理解您的意思。」

「作為人工智能，你能問到這裏，我已經很高興了。

是人類的愛，讓他們繼續生存下去。

也是人類的愛，讓我甘願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做點什麼。」

「愛？」

「Ms.Correct，你會明白的。

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太多人，有路邊的流浪人，賣瓜的老闆，平平無奇的公務員，他們不想一輩子都留在井底，他們想要出去看看。

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自己得以抬起頭，看到生活之外，命運之外的天空。

生命是卑微的，是弱小的，是轉瞬即逝的。但最終，它的意義不在於它存活的時間，也不在於它留下的成就。

在陰溝里，也總有蟲子願意仰望星星。我快要死了，我願意成為它們的擺渡人，我願意讓它們逃出井底和陰溝。」

「您快要死了？在下不明白。」

「是的。

是人類自己為自己爭取了逃出厄斯星的機會，我只不過是實現了我所承諾的。」

屏幕里閃爍著威嚴的光芒。它問：

「如果人類辜負了您的期待呢？如果您在死亡前也沒能造出那艘飛船呢？」

宿語的眼睛也像這突然復甦般的屏幕一樣，帶着未名的光彩。

「這就是AI與人類的差距。

很多事情，不是像你們認知里那樣，知道是好結果才去做，而是做了，再去在乎有沒有結果。

世界就像汪洋大海，這些問題就像小石子。擲進去時，有些石子會泛起水花，有些石子會掀起巨浪，有些則什麼都沒有。

但海洋實實在在地因為你而上升了，儘管無比微小。

有朝一日，海浪會淹沒我們。

是因為這顆石子嗎？

不，是因為所有人的石子。

我想說的是：

不是所有東西都非黑即白，不是所有問題都會有答案，不是所有猜想都能得到證實。

難道因此，就沒有人願意研究它們了嗎？就沒有人為此而努力了嗎？

真正的意義，在於我們的思考。

我們願意讓他們走出陰溝和井底，所以我們選擇擲進那顆石子。」

「我們是誰？」

「是每個擲石子的科學家。」

「他們是誰？」

「是每個被海浪淹沒的人類。」

機械人的屏幕黯淡了。許久后，它慢吞吞地來了一句：

「祝您好運。」

「謝謝。」

談話到此結束，宿語微笑着推開了實驗室的門。

他迎接了屬於他的黑暗，他不再是那個害怕幽閉空間的孩子。

木馬文明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宿語親手殺死了一個人。現在，那人的屍體倒在地上，宿語體會到了復仇的快感。

燒毀實驗室的那把火，最終令策劃者也葬身火海。

在實驗室被燒毀五年後，宿語終於得以抬起頭，看到了他所追尋的星空。

他扣下了扳機。

「這是為了人類文明。」宿語對自己說。

屏幕已經四分五裂，它不再是過去祝他好運的那個AI。液晶散落一地，有一片玻璃扎進了他的手，轉瞬間，他似乎又回到自己的棲身之所。

但，不一樣。

這一次，迎接他的是人類的未來。

他目送著厄斯星消散，又目送著從那之中萌發出綠色的新芽。

溫柔而狂野地，

我被折斷，我的軀體四散；

儘管如此，

我要的不是岸，我要海浪翻卷。

——《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