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遷航線

實驗室內，風高聲地尖叫着，一輪圓月為大理石鍍上光滑的冷意。皎潔的海映射在屏幕上——

那台老式電視機發話了，尖刀，長劍，跟隨着它的言語一起從牆壁中穿透出來，停在距離地面上五個蜷著身子的人約莫一米遠。

「人類文明已經拋棄了你們。」

它復頌著，那張並沒有五官的臉中萌生出扭曲而瘋狂的神情。

「人類文明已經拋棄了你們。」

很顯然，面對刀槍，絕望風捲殘雲般遍佈了四處。

「媽媽，我要回家——！」一個渾身腱子肉和紋身的男人順勢往地上一趴，張著嘴啊啊大哭起來。他的四肢被綁住了，倒在地上就像母體里的嬰兒。

密閉的黑暗裏，閃著幽幽的熒光。噪音似乎是瞬間消失了。

隨後，響起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聲。

「你擼鐵砸頭的時候也是這麼喊的嗎？」

宿語一邊冷嘲熱諷，一邊在刀槍林立里自如地穿梭，很快就鑽出了「電視」的控制範圍，只給原地留下了一堆散落的繩子。

摁亮實驗室的燈光后，他在電視身後挑釁般悠閑地晃蕩著。

電視立刻就察覺到了他，它氣得屏幕都開始發白，那些刀劍更深入一分。很可惜，它不擁有實體，完全無法對宿語進行攻擊，更何況這人一直在控制盲區里徘徊。

「木馬文明，你們的祖先是1999的千年蟲嗎？」宿語的語氣十分輕鬆，就好像在說早餐我要吃營養塊這麼簡單。「很聰明，懂得讓他們陷入恐慌，但你似乎對人類文明的時間線並不了解。」

「……」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變紅的屏幕。「啊，對我的話居然能做出情緒反應，還有自主意識，不願意被當成他人的分支。這也是一個非常難得的證據……」

「它」的觸手開始胡亂地舞動，劍尖挑破了依然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男人的衣衫。

「求您了……至高無上的造物主……」男人匍匐著，狗一般向「它」慢慢爬去。「請寬恕我們，不要為那個犟種動怒……您想要什麼我都告……」

砰！

「來吧，告訴它。」宿語冷笑着轉動手裏的手槍，一枚彈殼叮噹掉落在地上。「我可是為你們一人準備了一顆子彈……不要讓我的好意白費啊。」

「……」

這一槍正中眉心，男人嘴中吐著不可名狀的液體，粘稠的血漿像小河一樣慢慢地流淌。

忽然，機器開始恐懼地顫抖，那些刀劍收回了。宿語抬頭，視線之內，巨大的轟鳴聲。

「我想……」

他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啊……啊……」

男人的嘴微弱地一張一翕。

厄斯星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嗚……嗚……」

厄斯星的警報顫抖地哼鳴。

「哼，空槍。」宿語用力從中間一掰，把槍扔到了地上。

陣陣煙霧就地而起，在短短兩秒鐘的時間內，他只留下了一個殘影，和「它」絕望的嘶吼聲。

良久的沉默。

「快他媽把船開回去啊！」

「你他媽以為這是輪船啊？！這是宇宙飛船！狗屁不通的傢伙！」

「先別說這個了，我家貓會後空翻……」

「閉嘴！」

「閉嘴！」

隨着艙門緩緩打開，宿語手腳麻利地拽住欄桿跳了上來。「預計半小時后，核彈開始引爆，程序在世界海內部，完全封閉。」

「那就沒有辦法了嗎？」陳進欣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急切地問。「整個厄斯星都會被炸掉嗎？」

「不止厄斯星。」宿語瞥了一眼陳進欣。「還有那些自作聰明的資本家。」

「該死的，世界海怎麼回事？」尼特和康異口同聲地問道。康補了一句：「這群瘋子為什麼會拉警報？」

「世界海與木馬文明合作建立內部程序，一旦有飛船返航自動引爆，保證我們和他們一起葬身母星，說不定他們還能開走飛船。」宿語衝出三個人的包圍圈，邊跑邊說。「他們裝作自爆，實際上賣母星情懷，拖我們一起下水。幸好你們的艦長足夠聰明，沒有直接派大艦回來。」

「赫菈說了把你接回來，其他的人無所謂。」尼康放棄了把宿語拽回來，原地坐下，緩緩點起一隻雪茄。

「完全沒有必要。我的全部研究成果已經上傳到飛船的資料庫中。」

「不……不是這個。」他搖頭。「她說，你是最後一位能信賴的科學家了。」

宿語安靜了兩三秒，很突然地笑了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十億聲歡呼，還是十億聲槍響。因為……」

在他們的身後，厄斯星悄然消失了。

美麗的星球上泛起一絲漣漪。

而後，被人性的火光吞噬。

火種號上。

陳進欣參加了代理艦長的會議。說是會議還不如說是演講——畢竟基本都是她在滔滔不絕地發話。

「鑒於目前人類的處境，我們將在三天的考核期后，開啟躍遷計劃。

下面將由我為大家詳細介紹此次計劃，希望大家能夠合作愉快，暫時放下個人恩怨，一起為人類文明的未來努力。」

會議室里，站在最前端的蘇黎手裏拿着厚如板磚的一摞資料大聲誦讀。她的頭髮在電子太陽下閃爍著粉色的光芒。

由代碼生成的太陽。

「我們已開啟光速模式，預計將在71時4分後到達躍遷計劃為我們所選定的波蘭——E28號星球。該星球在公元2137年為我們的副執行官波蘭.蒂芙尼所購買。

在此之後，我們將儘可能地發掘該星球的可利用能源，並建造一座研究基地。

隨後，我們將通過特殊科技手段重塑厄斯星。」

「什麼？」

「她在說什麼？」

「什麼特殊手段？」有人大聲喊。

「是整個人類文明，整個太陽系，乃至整個銀河系從未揭曉過的手段——

世界觀克隆。

我們將用特殊手段隨機抽取部分世界組成，重現在基地中。請注意，該世界不一定是正常的，即可能擁有部分錯亂，比如戰爭，認知污染等。而躍遷計劃的本質，就是在各個世界之間躍遷，尋找到合適的世界為止。在完成計劃后，我們會將該世界觀克隆到波蘭——E28星球上。」

「天哪，我已經是原始人了嗎？」長桌最對面的公務員瞪着眼睛。不過他說話的語氣不怎麼好，臉色也是煞白的。

「不，先生，我們都是原始人了。」蘇黎笑了笑，繼續自己的報告。

「請各位務必配合我的計劃，保全人類文明的火種。換句話說，這是厄斯星最後的出路——按照計劃，我們的母星已經毀滅了。」

「怎麼毀滅的？！」霎時，數十個人幾乎是跳了起來，其中一個甚至想掐住她的脖子。「木馬文明是非實體文明啊！怎麼可能毀滅？」

「厄斯星已經被數百顆核彈炸成了灰。」一直沉默地站在蘇黎身旁的宿語突然出了聲。「我是最後逃出厄斯星的人，木馬文明已經擁有了近似於人類的能力。剩餘的人類本來想與木馬文明合作，拖我們下水……」

「然後呢？」

「然後就被幹掉了。」宿語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毀滅是意外，他們或許不知道自己無力回天。」

「為什麼要拖人下水？」蘇黎有些驚訝。「這你可沒和我說過。」

「和你說？」他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一聲哼笑，「好吧，就是他們要淪落為其他文明的階下囚了，要把我們拉回來墊背。所以別母星母星的了，你把他們當家人，他們把你當仇人。」

會議室寂靜無聲。

蘇黎也學着宿語聳肩，眨眼，試圖繼續開始自己的報告，「總之……呃，各位請務必配合我的計劃！在三天後我會詳細地為你們說明該如何躍遷在世界觀中。」

事實證明，這份躍遷報告不愧是人類出品，其中充滿了大量科技幻象的情節。人們對它期望過高了，它的組成似乎不切實際和幻想更多一些。

有人翻新了一遍蘇黎令人眼花繚亂頭昏腦脹的說辭。按照蘇黎的理想主義計劃，他們將在波蘭公爵購買的一顆小行星上暫居。在此期間，他們將會在各個世界觀之間穿梭，尋找安全穩定的世界，克隆至星球上。蘇黎對此做出了解釋，說目前有這種科技手段，但沒人相信。

「簡而言之，玩現實版一命VR遊戲，死了不能復活，還要幫那個世界觀平反，給他們洗腦？」尼特一針見血地指出。

「而且還要把他們克隆到自己的星球上？那星球有沒有被霸佔都是個問題……」

飛船內的氣氛日益陰沉。

終於，有人打響了第一槍。

那是一位母親，她尖叫着，抓撓著自己的臉，突然揚起槍口，大喊一聲：

「都會死！！！都會死！！！根本沒有什麼人類的未來啊，哈哈哈……」

她沒有打死任何其他人，她一槍打死了自己的女兒。瘦小的身軀倒在血泊之中，母親摟着女兒痛哭。

「別怕，孩子……媽媽來找你了！」

又是一聲槍響。

陳進欣覺得自己的救援隊日子幾乎是要到頭了。他把母女抬上擔架時，盡量不去直視那兩雙眼睛。

在短短的兩天內，火種號幾乎成為了戰場。幸好它的內部足夠堅硬……

「這是第一百八十具屍體了。」

「那截止目前呢？」陳進欣問。

「一千九百一十八具。」

「天哪……我不想幹了。」他往地上一坐，又因為被終端硌到，飛速從地上彈起來。

「上一個這麼說的人就是你今天處理的第五十八具屍體。」領頭的男孩面無表情地說。

「各位需要停止自己的暴亂行為！人類文明需要的是合作共贏……」蘇黎氣憤地拍著會議室的桌子。

「不如給我們提供火藥，比說教來得更好。」有人調笑道。

蘇黎羞憤地漲紅了臉，不得不說，她確實好看得無可挑剔。

有個人吹了聲口哨。

是的。

火種號並不是什麼極樂凈土，而是美麗而奢靡的，硝煙之地。

不過蘇黎或許也不那麼好。她從未出面阻止過殺戮行為，給別人的解釋是自己很忙。或許她也是獲利者之一……

無論如何，火種號在三天後，載着減員三分之二的人類文明，成功地在波蘭星上落腳了。它看起來十分像厄斯星，不過表面流動的藍是一種毒性極大的液體。

星球還在轉動，人也要繼續活着。

只不過，沒有人知道這深邃的藍色中，等待他們的是海，還是別的什麼。

死一般的寂靜。

「我們的代理艦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