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錦衣(二)

第十章 錦衣(二)

尚嘉榮剛一進衙門,便收起了笑容,做出了一副手握生死大權者的莊嚴氣派。

他臉部的表情極富於變化,——這是他常常對著鏡子訓練出來的,因為一個官就應該是這樣的表情,現在他得費點勁才能皺起他的眉頭,裝出一副莊嚴沉著的氣派。

尚嘉榮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他的蒙古血統,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是蒙古血統,那隻怕當初也不會是個武官,但除此之外,他可以說是享盡人間的幸福了。他很富有,雖然他僅僅只有27歲,但已居高位,他快要和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結婚,並非出於熱情,而是出於理智,他心裡很清楚這是一樁政治聯姻,他的未婚妻,不僅美麗而且還出身於宣府最顯赫的名門望族,她的父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他們的政治勢力可以全部用來培植他們的女婿。此外,她還可以給他帶來一筆不菲的嫁奩,將來某天,岳丈丈母百年了,只怕還能填上一筆不小的財富,所以我們的尚千戶此刻可以說是春風得意,唯一的美中不足可能就是丈母,不過和這些好處比起來,只怕也不是什麼過錯了。

尚嘉榮在門口遇了正在等候他的百戶。一見到這位百戶,他便從九天之外回到地面上來了,於是他的臉上馬上擺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說道,那「信我看過了,孫百戶,您辦得很對,人可抓起來了?」

「回千戶大人的話,人已經抓起來了,就等您的提審了。」

「嗯,家法執行過了?」

「是,屬下知錯了。謝千戶大人的賞。」

「功是功,過是過,本官一向賞罰分明。案犯是什麼人」

「大人,是個軍中的百戶,叫王遠星,就是宣府本地的軍戶,是射虎千戶王孝臣的義子,他義父這次出事,聽說他已經得了總兵大人的關照,說是馬上就能當千戶了。關於他和俺答勾結的證據,我們還沒拿到。」

「他在做百戶之前,還做過別的什麼嗎?成婚了嗎?」

「沒有,大人,他還很年輕。」

「多大年紀?」

「頂多還不過十九、二十歲。」

這時,尚嘉榮已經走到衙門的後院,有一個人似乎在那兒等他,那人走向前來,是李千戶。

「尚千戶,」他喊道,「好久不見啊!我倒是有個事得問問你,聽說我手下的百戶王遠星被你的人帶走了?」

「李千戶,這事我知道」尚嘉榮回答,「我現在就是去審問的。」

「噢,」李千戶說道,他可是把王遠星看做自家的子侄,「那不知道他罪犯哪條?現在錦衣衛從我宣府軍中拿人都不需要我們這些主官知道了?況且,他可是我軍中最棒的好小伙了,你把他拿了,下次你讓我用誰去巡狩。」

正如我們已經知道尚嘉榮是錦衣衛,而李千戶只是一個普通千戶,前者是一個皇帝家奴,而後者現在看來,可能也是和俺答串通的嫌疑犯。尚嘉榮輕蔑地看著李千戶,冷冷地回答道。

「你知道,我們錦衣衛辦差可不講這些東西,我們只看證據。」

錦衣千戶這番話的語氣很重,彷彿是沖著李千戶說的,而他那審視的眼光似乎直穿對方的心內,像是說,你竟敢為別人說人情,你應該知道你本人還需要寬大處理。李千戶的臉刷地紅了,因為在政治方面,他的見解並不十分明朗;此外,王遠星告訴過他的有關他謁見俺答的事,以及俺答對他說的那番話更增加了他內心的不安,但他仍用深為關懷的語氣說;「尚千戶,這不是現在也沒證據嗎?就把他還給我們得了。」

這「給我們」三個字在錦衣千戶聽來很有些嫌疑的味道。「哦,」他思忖道「難道王遠星真的是通敵的姦細?不然的話李千戶也不必來求情吧?我記得他是在他家裡被捕的,當時人可不少,不過你放心,假如他是冤枉的,那您也不會白跑這一趟,但是如果他有罪,那也只能按規矩來了。我們錦衣衛可是講理的。」

說完,他也不多話,態度冷淡地向李千戶行了個禮便離去了。那千戶獃獃地立在尚嘉榮離開他的地方。

下到獄里,裡面站了幾個小旗,還有孫百戶,在他們中間,站著那個罪犯,他雖然被嚴加看管,卻很鎮定,而且還帶著微笑。尚嘉榮穿過地道,瞥了王遠星一眼,從一個小旗手裡接過一包東西,一邊向里走,一邊說:「把犯人帶進來。」

尚嘉榮剛才那一瞥雖然急促,但對那個即將要審問的犯人卻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看法,他已從他那飽滿的前額上看出了他的聰慧,從那黑眼睛里和彎彎的眉毛看出了勇敢,從那半張著的,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的厚嘴唇上看出了他的直率。

尚嘉榮的第一個印象很不錯,但他也常常聽人講。人不可貌相,他把這句格言也用到印象上了,而且不顧這兩者間的差別了,所以他抑住心頭的憐憫感,板起臉來,在他的桌前坐了下來,過了一會,王遠星進來了,他的臉色也很蒼白,但是很鎮定,還是帶著微笑,他從容有禮的向法官行了個禮,四下里看了看,想找個座位,好象他是在去鄰居家裡似的,就在這時,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尚嘉榮的目光——那種錦衣衛所特有的目光,冰冷而熱切,冰冷是面對嫌煩,熱切是因為有立功的機會。

「你是幹什麼的?」尚嘉榮一邊問,一邊翻閱著一堆文件,那裡邊有關於這個犯人的材料,就是他進來時那個小旗給他的。

「我叫王遠星,」青年鎮定地回答說,「我是宣府鎮前千戶所百戶。」

「你的年齡」尚嘉榮又問。

「十九歲」王遠星回答。

「你被捕的時候在幹什麼?」

「我是在請人吃喜酒,先生。」青年人說著,他的聲音有點兒微微顫抖,剛才那個快樂的時刻與現在這種痛苦的經歷對照起來,差別實在是太大了,而尚嘉榮先生陰沉的臉色和王遠星滿臉紅光對照起來,也實在是反差太大了。

「你在請人吃喜酒?」錦衣千戶問道,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是的,大人,今天正是我的大喜之日。」尚嘉榮雖然仍面不改色,但卻為這個巧合吃了一驚。王遠星顫抖的聲音告訴他在他的胸膛里引起了一陣同情的共鳴。王遠星是在他的幸福時刻被人召來的,而他自己也快要結婚了,他也是在自己的幸福時刻被人召來的,而他又是來破壞另一個人的幸福的。這種哲學上的相似之處,在誥命夫人家裡倒是一個極好的話題,大談而特談一通。他這樣想著,當王遠星等待他往下問的時候,他起碼在整理著他的思緒,他越想越覺得這是很好故事,而這個故事應該能讓那無所事事的丈母興奮好一陣,尚嘉榮想到他可能產生的效果,不禁微笑了一下,然後他,轉過來向王遠星說「往下說,百戶。」

「您讓我繼續說些什麼?」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告訴我您要知道哪一方面的事情,這樣我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只是,他苦笑了一下,又說,「我得事先告訴您,我知道的很少。」

「你有沒有在俺答手下待過?」

「我可是大明的軍戶。」

「有人報告說,你一直很同情韃子。」尚嘉榮說,其實他根本沒聽說過這類事,但他偏要這麼一提,就如同提出一項指控一樣。

「同情韃子!我!」王遠星問道,「大人,我可從來沒有什麼同情,我還沒滿19歲,我父親就是死在俺答扣邊的時候,我現在能長大全靠我娘的拉扯,所以你要問我,我也就知道忠於皇上忠於總兵孝順老娘。」

王遠星說話時,尚嘉榮一直注視著他那溫和而開朗的臉,耳邊也似乎響起了秀娘的話,就是那位和他在宴會上說話年輕姑娘,也是他的未婚妻。秀娘雖不認識這個嫌疑犯,但卻替他求過情,請求他寬大處理,錦衣千戶根據案例和對犯人的審理來看,這個青年所說的每一字都愈來愈使他相信他是無辜的。這個孩子,——因為他還說不上是個成年人——單純,自然說話時理直氣壯充分顯示出了他內心的坦然,他對每一個人都抱著好感,因為他很幸福。而即使在幸福產生了惡果的時候,他甚至還這般和藹可親,儘管尚嘉榮裝出一副可畏的目光和嚴厲的口吻。

「沒錯,」尚嘉榮心想,「看來他確實是無辜的,要是這樣處理的話,秀娘應該也會高興吧。而且還能賣李千戶一個人情。」腦子裡充滿了這種想法,尚嘉榮的臉也變得開朗起來了,所以當他轉向王遠星的時候,後者也注意到他臉色的改變,也微笑起來。

「所以,王百戶」尚嘉榮說,「你知不知道你有什麼仇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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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流浪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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