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水中謠」・一

79「水中謠」・一

仲夏時節,天氣有些悶熱,烈日高掛在空。百里之外,有一輛馬車一路從關外駛來,上了官道后終於不再顛簸。車內坐著七八個旅人,但各自並不認識,大約是包了同一輛車,要趕在天黑之前進城。

不知是不是受了天氣的影響,旅人在這輛並不寬敞的馬車中顯得有些煩躁,一連數個時辰都無人說話。

「小晚姐姐,我們為何要進城啊?」

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眾人皆轉頭看去,只見角落裡坐著一個約莫六歲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臉,長得玲瓏秀氣,一雙大眼顯得十分可愛,看裝束像是個男孩。

緊挨著他坐著的是一個年輕少女,看起來也不大,二八年華,有些尷尬地將他往懷裡摟了摟,低聲道:「阿淵,別說話,我們過會兒就到了。」

孩子懂事地點點頭,但依舊不解,小聲在她耳邊道:「爺爺呢,胖叔呢,小寶呢……還有好多人,他們怎麼不來?」

丁晚摁著她的頭,眼眶漸漸濕潤,卻死咬著嘴唇,安定她道:「胖叔他們去了鄰城。阿淵乖,我們去江都,到江都就好了。」

她一直重複著這句話,而傅茗淵也似懂非懂地應下,小腦袋晃了晃,至今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她本是和往常一樣吃飯散步,再到爺爺那裡將一天的功課溫習完畢。村裡與她同齡的孩子不少,但大多跟隨家人打工;她自小便沒有家人,遂一直跟著爺爺認字讀書。

爺爺聽完她的背誦,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雙眼彎彎,慈祥親切,令傅茗淵也不住地發笑,卻不經意地注視到他眼裡閃爍著淚光。

「爺爺,你怎麼啦?」

她出聲詢問,可對方卻未作答,只是讓隔壁的丁晚將她帶走。直到出村上了馬車,她都未再見到爺爺一面。

好奇怪啊……

以前爺爺不管上哪兒都要帶著她,不會把她丟下不管的啊。再者村子的位置很偏僻,平時和小夥伴們溜出村總要被罵,小晚姐姐帶著她上了馬車,要是被爺爺責罰了怎麼辦?

她一路問了丁晚很多遍,而得到的回答卻始終是沉默。

酉時過後,天色漸漸泛黃,好在是夏日,天黑得晚,一行人在一更之前入了城。丁晚拿著所剩不多的銀子在客棧要了間上房,神色緊張地與傅茗淵在裡面等候。

「小晚姐姐,我們在等什麼啊?」傅茗淵坐在床上,看著眼前的少女在她面前踱步,歪著腦袋不解地問。

「等一位大人。」丁晚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等他來了,我們就安全了。」

傅茗淵想了想,「誰啊?」

丁晚一頓,目光有些複雜:「首輔大人。」

「啊……那個討人厭的老爺爺。」一提到這個名字,傅茗淵立即皺了皺眉,「他來過村子好多次,說要把我帶走,我才不要走呢,我要和大家在一起。」

「阿淵,不用擔心,姐姐會陪著你。」丁晚將她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裡,聲音越來越輕,幾乎是在哽咽,「就算再也回不去了,姐姐也會一直陪著你。」

丁晚的父親很愛養花,她也不例外,因此她身上總是會帶著淡淡的香味。傅茗淵很喜歡這個味道,還特意在她肩膀上嗅了嗅,明快道:「小晚姐姐,有你在,阿淵什麼都不怕。」

丁晚的眼淚啪嗒滴在她的肩膀上,啞然痛哭。

***

這次出村是臨時準備的,村長提前給塗首輔送去一封信,說在江都會合,但來不及等待回信,便由丁晚帶著傅茗淵去江都。

丁晚苦等了三天也不見人來,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將消息傳遞出去,眼看盤纏就要用盡,再不等到接應的人就會露宿街頭。

她倒是無妨,可是傅茗淵……

村子大約已經不在了,她孤身一人帶著年僅六歲的傅茗淵,根本不知該如何撐下去。村中的貧窮與落後使得村民越來越少,臨行的前一天,村長把所有人都叫來,讓他們收拾包袱各自奔走,或是去鄰村或是去鄰城,而其中一人要把傅茗淵安全送進京城。

村民們聽不懂,丁晚也聽不懂。

這個村子是前朝時留下的,村長一直對傅家忠心耿耿。傅茗淵的父母常年在外懸壺濟世,可惜染上了絕症,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留下不滿半歲的女兒。

這個孩子對村長來說比命還重要,這是他們唯一知道的事情。

其中一個大漢滿目惶恐,大約猜出了什麼,死也不願離開,甚至威脅村長把傅茗淵交出去。村長隨即怒目抽了他一耳光,命所有人立即在天亮之前離開村子,留下的必須只有他一人。

一時間,傅茗淵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瘟神,誰也不願帶著她上路。孩子們紛紛央求父親帶她上路,然而大人們只是神色複雜地搖頭。

最後,還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丁晚將她帶走了。

或許因為同是從小父母雙亡,丁晚將傅茗淵當作她的親生妹妹。不管這個孩子是瘟神也好,衰神也罷;她都會將她平安送進京城。

到了第六日,城中的侍衛明顯增多了,丁晚時常會看到在大街小巷之中盤查的人。她的內心更加惶恐不安,而更加令她慌亂的是:盤纏已經沒有了。

塗首輔依舊尚未現身,莫非要她和傅茗淵……在城中活活餓死?

客棧老闆終於將她們趕了出來,為了躲避城中的眼線,她只好將傅茗淵安置在一間廢棄的草棚里,叮囑道:「除了我,或者是塗大人本人來找你,否則誰叫你也不許出來。」

傅茗淵撅了撅嘴:「可是我不喜歡那個老爺爺。」

「阿淵,聽話。」丁晚環視四周,從路邊拾起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放在她的手心,「這個就是我,我會一直陪著你,很快就會回來找你。」

傅茗淵望了望手裡的花,開心地笑了,懂事地點頭,「小晚姐姐,我就在這裡等你。」

丁晚回到城中時已近傍晚,她打聽到塗首輔終於來到江都了,立即前去求見,可卻沒有見到老首輔本人。隨行的侍衛不過兩人,看的出這次行程很隱蔽,她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留下訊息,隨即奔回草棚尋找傅茗淵。

天已經漸漸黑了,路上的行人也開始少了起來,傅茗淵一個人老老實實地躲在草棚里,聽丁晚的話用稻草將身體蓋住。她本就生得瘦小,縮在裡邊便看不出來了,只偶爾悶得受不了了將腦袋探出來休息一會兒,隨即又立刻坐回本來的姿勢。

小晚姐姐讓她藏好,她就要藏得好好的。

小晚姐姐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

她手裡握著那朵被她捏得皺巴巴的小花,隨著天黑越來越害怕,不住地顫抖,耳邊卻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傅茗淵驚喜起來,以為是丁晚回來了,正想把腦袋探出去,才發現那不止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起碼有五六個人,正向著她這邊緩緩走來,不知在摸索著什麼。

她驚恐地又往草棚里縮了縮,只聽一人道:「在城裡搜了這麼多天也沒找到,指不定他們根本沒來江都吧?」

另一人道:「公子說他來了就肯定來了,村子那邊只剩下一個老不死,捏一下就斷氣了,肯定是這群人帶著那小子跑了。」

「小冊老的,一個臭小子害我們找這麼久,老不死的還什麼都不肯說。還好抓到一個跑的慢的,說那姓傅的毛孩子去了江都。」那人笑得很是慎人,「這些天已經查了大半個城,估計明後天就能找到了。」

傅茗淵聽得一知半解,但直覺告訴她這些人並非好人,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更是害怕不已,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只盼著丁晚趕快回來。

***

丁晚趕回草棚之時,四處一片寂靜,她全身都在劇烈顫抖,忙不迭撥開地上的稻草,卻是哪兒也不見傅茗淵的身影。

不見了……不見了?!

她驚得瞪大了雙眼,腦子裡一片空白,卻忽聞對面不遠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再抬頭一看,在轉角的一堵牆前,朦朧的月光映出一隻小小的手,正向著她的方向揮了揮,然後又縮了回去。

「阿淵,你怎麼樣了?我不是說不許動么?」丁晚看著安然無恙的傅茗淵,激動得眼淚掉了下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傅茗淵的頭被她摁在懷裡,有些不適地動了動身子,「小晚姐姐,剛才有人找到這裡來了,我看他們的樣子是要來翻草棚,就跑到這裡躲起來。你放心,我身子小,他們沒有發現我。」

丁晚眼前模糊一片,卻是寬慰地笑道:「好,阿淵乖,阿淵最聰明。」

「爺爺也經常這麼誇我啦。」傅茗淵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小晚姐姐去哪裡了?」

「我已經把大概的位置告訴塗大人了,相信他不久就應該來了。」

彷彿看到了希望一般,丁晚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餘光瞥見有什麼人出現在對面不遠,當即警惕地望去,只瞧見了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打著兩盞燈籠,後方還跟著另一人,但因她們位於牆角,看不到那人的模樣。

她從來沒出過村子,分不清這些朝中侍衛的區別,但顯然與前段時間來尋她們的人不一樣,以為是塗首輔的人,正驚喜地想要跑過去,步伐卻倏然頓住。

那走在最後的人是個二十歲不到的青年,打著一把摺扇,黯淡的目光顯得十分不耐煩,每一眼都是平平淡淡,卻又令人感到詭異。

丁晚幾乎是在剎那間作出反應,將傅茗淵整個人用力推了出去,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傅茗淵摔在了陰暗處,吃痛地抱著手臂,可看到這一手勢又不敢出聲,只能爬過去藏在草棚里,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晚姐姐……她要幹什麼?

丁晚的視線鎖定在那個青年的身上,一瞬間認出了他是誰:這個人曾經與村長會過面,隨即村長便決定讓所有人離開,並且讓她帶著傅茗淵逃離。

她怕到不能自已,也想躲起來,也想活命,然而對方也注意到了她,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笑。

——躲不過去了。

他們本就是向著這個方向搜尋的,遲早會找到她們的所在,屆時一個都活不了。

「喲,算你們長眼睛了。」那青年哈哈笑道,「你們這些窩囊廢找了這麼多天都沒找到,這姑娘不就是村子里的人么?那臭小子想必也在附近吧。」

他說著便要向這裡走來,而丁晚則是更快地撲了過去,飛奔著遠離傅茗淵的位置,拿起一塊石頭便砸向了那個青年。

她自然是被侍衛給制服了,兩手被死死地架住,動彈不得。

目睹了這一幕的傅茗淵愕然抽搐著。

小晚姐姐被抓了……小晚姐姐被壞人抓了!

她幾乎是想與人拚命將丁晚救出,然而丁晚在衝出去之前向她這裡擲了一顆石子。這是在村中玩捉迷藏時的口信:藏好。

對,她要藏好。

她還不及半人高,誰也打不過,所以她要藏好。

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緊緊地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全身都在抽搐,而對面的動靜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別這麼急啊。」青年上下打量著丁晚,貪婪地笑道,「在城裡查了這麼天都沒找到你,躲得挺好啊。告訴我姓傅的小子在哪裡,我就不殺你。」

丁晚緩慢地抬起頭,每一個動作都彷彿凝滯了,不畏生死地望著他:「——滾。」

「……」

三人聞言皆是一怔,那青年竟是霍然笑了出來:「哈哈哈,小姑娘還挺傲氣,那個小兔崽子值得你們這麼多人護著么?」

丁晚冷冷地望著他:「你們為什麼要找她?」

「其實我也不想找的,但總有些迂腐的傢伙認為血統比較重要,不然誰會費這麼大的力氣來找一個毛孩子?」見她似乎有些聽不懂,青年擺擺袖子道,「罷了,既然你在這裡,毛孩子肯定在附近。你們去給我搜這一帶,至於她嘛……就陪本公子共度良宵好了。」

那兩個侍衛得令,涎著嘴沖青年笑了笑,樂道:「公子,我看這妞身嬌體軟的,等你玩完了……」

「——還不趕緊去找!」青年惡狠狠地打斷他們的話,「先給我找到那小子再說,不然你們一個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眼看著那兩個侍衛正緩緩向她這邊靠近,傅茗淵拚命遏制自己的哭聲,涕泗橫流,小臉脹得通紅,幾乎快憋死過去。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不是說那個討人厭的老爺爺會來帶她們走的么,為什麼小晚姐姐現在落在了別人的手上?根本就沒有人會來救她們……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耳邊卻忽然聽得其中一個侍衛大吼了一聲,抬頭一看,竟是丁晚猛地撞向那青年,搶過一把長刀,奮力刺向了那個目露恐懼的男子。

霎時,鮮血四濺。

另一柄長刀不知是何時出現的,穿透了丁晚的身體,染紅了她的素衣,在黑夜之中顯得那般詭異。

「小冊老的,就差那麼一步。」那侍衛鬆口氣似的罵了一聲,趕忙扶起那青年,「公子,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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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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