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肚兜」
入朝之後即逢休沐,傅茗淵在花園裡忙了半天也沒看到一隻蛐蛐,別說是蛐蛐,估計連蒼蠅都在冬眠呢吧!她到底是為何腦子一抽才答應了此事……
傍晚之後,書房的大門被「砰」地一聲打開,又被「轟」的一聲關上,再次閉鎖起來,一個小書童實在受不了了,於是小跑去了廚房,召來一名女子,苦著臉道:「夫人你去看看吧,傅大人他中邪了!」
那女子本在熬粥,聞聲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前去書房,「砰」一腳將門踹了開來,又利落地收回腿,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
坐在床上的傅茗淵聽得這一聲響,嚇了一跳,驚得險些從木塌上摔下來,用力抹了抹眼,在床上左右挪動著,就是不肯下來。
女子頗為無奈地瞧了瞧她,默默為她收拾起了隨腳亂踹的鞋子,淡聲問:「今日入朝如何了?」
這女子的著裝甚是樸素,但其人身姿曼妙,墨發如絹,雖是面容清冷,卻艷麗驚人。
傅茗淵聞言,筆直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苦著臉道:「阿塵,我得給陛下捉個蛐蛐去。」
那名喚「阿塵」的女子一怔,伸手探了探她的腦袋:「你瘋了?」
「才沒有咧!」傅茗淵一把挪開她的手,咂著嘴忿忿念道,「也不知那什麼慧王哪根筋搭錯了,要和陛下去捉蛐蛐,我不給他去,他就讓我去捉。哎……」
阿塵點了點頭,不禁一笑:「不錯,有個王爺在,陛下沒那麼容易聽你的。」
「你挖苦我!」
傅茗淵又蜷在榻上,琢磨著究竟該去何處捉蛐蛐,一時感到生無可戀。
——作孽啊!
三個月前的冬至,早就病入膏肓的老首輔終是到了彌留之際,把她這個小徒弟喚了過來,語重心長道:「你去朝里……接任老夫的位子罷。」
說完,心滿意足地一蹬腳,連反駁的機會都不給。
傅茗淵被老首輔收作學生是在她六歲的時候,隨即進了博書齋用功讀書。博書齋是先帝開國時賜給帝師的住所,所住之人也不多,下人也僅有兩三個書童罷了。
她從小女扮男裝跟在老首輔後面,只知老首輔還有另外兩個學生,但因各自成了家遂不住在博書齋里。
老首輔生前舉薦了自己的學生,卻沒提到究竟是誰,無奈她那兩個未見面的師兄都無故失了蹤,整個博書齋里只剩下她一人還頂著「老首輔的學生」這麼個名號。
是以,聖旨到的那天,書童們一致把她推了出去,面無表情地指著她道:就是他,不要找我們。
生無可戀。
女扮男裝入朝,殺頭不說,雖然外人不知,但老首輔起初任命之人必定不是她。這邊皇命不敢違,那邊含辛茹苦將她帶大的老師又仙逝了,她遂告知皇帝要將老首輔的遺體帶回故鄉,請求三個月後再走馬上任。
老首輔的故鄉靠近嶺南,從京城前去不過一個月有餘,剩下的時間,則是她為自己爭取的。
先不談新官上任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身邊的親信只有隨她多年的兩個書童,其中一個也是個女子,實在讓她太過頭疼。
阿塵是從五年前開始伴在她身邊的,某天老首輔就拎了個小書童來說要照顧她的起居。那時傅茗淵以為老師給她找了個男人來,雖然瞅著清秀,但男女總歸授受不親,而對方似乎也對照顧一個男人非常有意見,直到一個晚上她走錯了房門,才意識到這麼驚世駭俗的一件事。
不妥啊。
女子入朝本就是死罪,身邊的弱點自然要降到最低,正巧那時趕上一個知府前來說親,她便靈機一動將阿塵扮作了傅夫人,揚言獨寵,一方面令那些個求親的知難而退,一方面也為她身邊所剩無幾的親信留了條後路。
她兀自嘆了口氣,出屋拐了個彎兒,到了靈堂前拾起幾根香來拜了一拜:「老師的叮囑學生銘記在心,一定好好輔佐陛下。」
「就算你坑了學生,學生也必定盡職盡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老師給的錦囊學生也有好好存著,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打開。」
……
言罷叩了三叩,正要起身,瞧見一個小書童急急奔了過來,守在門外等著她。
「阿珞,發生了何事?」
小書童年方十五,臉蛋清秀,個頭還沒到突躥的年齡,一身淺藍布衣,雙眼水靈靈的,紅著臉道:「外面來了好幾位大人說要見你呢。」
好小子,忘了今日不上朝,前來博書齋拜會她的官決不會少,今日又有的忙。
傅茗淵連忙將自己打理好,隨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向門口,客客氣氣道:「今日天氣甚好,這不是……這不是……」
她連喘了兩口氣也沒道出個名字來,那官員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卻仍帶著笑臉:「傅大人真是健忘,本官是禮部員外,昨日還見過你的吶。」
「原來禮部員外大人,幸會幸會。」她依然不曉得對方是誰,扯出一個笑容,兩眼往那些人身後一瞥,瞧見一箱箱用大紅布裹著的賀禮,頓時明白了這些人前來的緣由。
「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延國的官員們似乎都喜歡在新官上任時送禮,久而久之已成了風俗;但畢竟有受賄嫌疑,這禮不得輕也不得重。這樣往往是使得所贈之禮愈發統一化,偏偏百官們喜歡別出心裁搞創新,每人贈的禮物都不大相同,是以拆賀禮也是做官的樂趣之一。
送禮送禮,禮到情到,親自登門的卻不多。然不多時,博書齋的門口就圍了不少慕名前來的官員,令傅茗淵一下便猜到他們想做什麼。
「不知傅大人家中可有妻室?」
她咳了咳,「在下已有結髮妻子。」
百官像晴天霹靂似的石化了。
原來早就有妻子了,竟還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
旋即,官員們散了大半。
還真是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啊……
傅茗淵嘆了口氣,卻不由竊喜,目光向著遠處一瞥,險些嚇昏過去——右丞相紀真!
……怎、怎麼連丞相都來了!
她整個人定在了原地,眼瞅著那位老大人黑著面色,一點一點慢吞吞地轉過身,再一步一步默默走了回去,甚是受傷的模樣。
作死啊……連老丞相都來了,大約是想讓自家女兒給她當正妻的,這下聽說了她早有妻子,必定不會讓女兒當妾,是以這個梁子就這麼無形地結下了。
今日來說親的雖是被勸走了,但官員之中平民出身的不少,總有那麼幾戶眼瞅著想將自家庶女送來,畢竟是當朝首輔,當個妾也成啊。
傅茗淵扶著額頭,命安珞將所有說親的全給趕出去,而這時阿塵已將賀禮搬了進來,舉著名冊清點,雖是面色從容,但聲音卻帶著濃厚的興趣:「右丞相對你可是厚愛啊。」
「送了什麼來?」她奇怪地眨了眨眼。
「虎鞭。」
「……」敢情是作好準備讓她娶了自家女兒么!
「還有這個。」阿塵從一堆大紅布中拎出一個繡得歪歪曲曲的荷包來,似乎是一隻鴨子,偏偏旁邊綉著『鴛鴦』二字,「應該是出自一個六歲孩童之手。」
「……還真是禮輕情意重啊。」傅茗淵將腦袋歪了過去,靠在椅子上,又嘆了兩口氣。
老首輔臨死前交代了,朝里似乎有人揣著謀反之心;至於是誰,沒有說。傅茗淵始終懷疑這句話的可靠性,畢竟老師臨終之時已經神志不清——從把她推上首輔之位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因此她不得不懷疑,或許老師只是在百般寂寞中患上了被害妄想。
可無論事實如何,她既接下了聖旨,則在其位謀其職。
「如今朝中的勢力分佈很散,但左右丞相各霸一方,至於剩下的,就看能不能弄到陛下身邊。」她摸著下巴,望著阿塵走來走去的動作,「紀大人身邊能人雖多,但大多不可靠,不然……他也不會想要把女兒嫁給我。」
阿塵悟了悟,問:「那左丞相呢?」
「左丞相湯淳英雖然資歷老道,人脈也廣,但當官到老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建樹,總的來說不足為懼。支持這兩派的人雖多,死心塌地的倒少。」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朝中的勢力我還得再琢磨琢磨,關鍵是先讓陛下收起玩心。」
她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大腿一拍,恨鐵不成鋼道:「你知不知道,昨日早朝之後他居然跟著什麼慧王去捉蛐蛐了,先不談這個季節有沒有蛐蛐,他怎麼能這麼不務正業……」
傅茗淵搖頭嘆腦地抱怨著,注意到阿塵清點的動作一頓,不由問:「怎麼了?」
「慧王似乎也送了賀禮來。」
「慧王?捉蛐蛐那個?」她不可思議道,「我認識他么?」
不對啊,小皇帝的那幫親戚她分明一個都沒見過啊。
阿塵不答,只是將一個明黃色的包裹取了出來,遞了過去。傅茗淵細細瞅著這花紋,問:「你確定不是陛下送來的?」
「從名冊上看是從慧王府送來的。」
「奇了怪了……」
傅茗淵抓了抓腦袋,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輕輕打開了包裹,伴隨著「轟」的一聲,整個人從木塌上摔了下來,四腳朝天,姿勢極為慘烈。
阿塵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她,可還未出手便瞧見她手裡緊緊攥著的東西,再凝睛一望,竟是個大紅肚兜,衣角上還綉了個「淵」字,如此扎眼。
「這……」阿塵的眸子里露出了耐人尋味,一手托著下巴。
傅茗淵吃痛著爬了起來,仍舊驚魂未定,表情殘忍到難以形容,死死地抱著頭:「我的肚兜?我的肚兜?」
「對。」阿塵點頭確認,還將肚兜拾起來遞到她面前,「看,這裡還綉著你的名字。」
博書齋里安靜了那麼一瞬,鴉雀無聲。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