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生死

第278章 生死

沈千聿一直想帶宋挽回一次京郊別院,可奈何他的身體反反覆復,不曾好利索。

此病過後,沈千聿消瘦不少,雙膝問題也愈發嚴重,有時站立久了都會感到難以負荷。

轉年春日,他方將將可去到院中走走。

春日已不再寒冷,可沈千聿身上卻披著厚重裘皮,坐在院中曬太陽之時懷中還要捧個暖爐。

他幾次提起不需眾人費心抬他出來,卻都被宋挽溫聲拒絕。

午時日頭烈,曬過之後能讓他晚間睡得好些,宋挽這才一直堅持下來。

陪他坐在小院中,宋挽額頭之上已泛起細密汗珠。

沈千聿瞧著心疼,將手伸到她面前。

「怎的了,你可是熱了?」

回握住沈千聿的手,宋挽道:「若是熱了我讓六垚送你回屋。」

沈千聿搖頭:「無事,我只是心有愧疚,一直惦記著未能帶你回一趟別院。」

他壯年時候手掌修長且飽滿,如今人瘦得厲害骨節便格外明顯。

宋挽低頭細細摩挲他的手,指尖在黑沉疤痕上緩緩劃過:「夫妻之間談何愧疚?」

「只要你在我身邊,在何處我都滿足。」

「總是愧疚的。」

沈千聿喃喃道:「我同你夫妻一場,卻未能做到身體康健,且這幾年亦多有拖累,以至令你時時擔憂,心神操勞。」

「若早知今日,早些年我就該多愛惜身體,不做那般多的危險之事。」

他一生所選從來行得堅定,不曾悔過。

沈千聿向來覺得悔過之言,俱乃愚者同弱者的推脫狡辯之詞。

但凡可將前路操縱於自己手上的人,便不會浪費光陰湎於舊日的行差踏錯。一步錯了,前方總有千萬選擇可另尋生機,可待到此情此景他方知悔過滋味。

「若我少時在南慶可說一二句諂媚之言,如今或許便可多陪挽兒三五日。」

「若我少時懂曲意逢迎,哄得秦湛兄妹開懷,或許便可不被三番五次丟入斗獒場。」

「若我……可折一身骨頭,逃得雪地一夜,說不得今日便可陪挽兒回京郊別院,再賞一番圓月。」

他悔。

他悔了。

「挽兒,我不甘心。」

用力拉住宋挽手腕,沈千聿道:「我不甘心只陪了你短短几十年時間。」

「我不甘心不能在我二人無職無責時,陪你出去看看。」

「明明應該有機會的。」

沈千聿語帶哽咽:「你不知,南慶有一處地方名喚雲裏海。那處日升之時,雲中會捲起浩瀚煙波,混似天地倒翻,海入雲間。」

「那等景色,我想帶你去看。」

「挽兒,你可知涑河邊長有一種淺色白花?它模樣普通,但味道極香,且一到春夏便開得到處都是,猶如置身花海。」

「那等場景,極美極美。」

他拉住宋挽的手愈發用力:「可是如今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真心想帶你去瞧瞧。」

宋挽聞言彎著眉眼柔柔一笑:「可我不耐去了。」

「在城陽侯府孀居之時,我曾想若能出了院子,哪怕聽聽嘈雜人聲也好。可同你相識后,我便何處都不想去了。」

「有你相伴,雖未到百年,但一日一時勝似百年。」

抬手摸過沈千聿的白髮,宋挽又撫了撫鬢邊:「未享百歲之好,但你我白頭共老……」

「這結果已是極好的。」

沈千聿眼中發熱,淺淺而笑。

春夏過後便迎秋冬,沈千聿身體時好時壞,宋挽不知疲倦日日候在他身側。

夫妻二人早起一起用些白粥醬菜,午時一個在榻上,一個在羅漢床上小憩。

偶爾沈千聿睡得一身汗意,宋挽還會幫他用沾了溫水的帕子輕輕擦拭乾凈。

「辛苦你。」

「談何辛苦?」

宋挽幫沈千聿一點點揉按僵硬冰冷的雙腿,忽而笑道:「我懷晏兒時折騰得不輕,那時你晚間不也如此幫我揉按雙腿?」

她那段時日雙腿時常轉筋,痛麻難忍,可宋挽卻從沒為此煩惱過。

只因無論她何時不舒服,沈千聿都會感知到。

而如今,不過是換她來照顧他罷了。

「那時候你照顧我,可曾覺得辛苦?」

沈千聿道:「自是不曾。」

宋挽聞言一笑:「我亦如此。」

「並不辛苦,且甘之如飴。」

將純銅打造的湯婆子灌滿熱水,宋挽在外包裹上一層厚厚的棉巾,將它塞入沈千聿的被子中為之驅寒。

「挽兒。」

「嗯?」

「明日我們去京郊別院可好?若時間不足,我想去那處與你共度餘生。」

「不好。」

宋挽笑道:「我知你心思,你何嘗是想到那京郊別院去?你不過是記掛著曾答應過會帶我回去,卻一直不曾實現這諾言,心中有所執念罷了。」

他重諾,事無巨細難易,但凡應承過自己的他如論如何都要做到。

可眼下並不是他兌現承諾的好時機。

「宮中小院溫暖,且有太醫隨時侯在側,這處比京郊別院更適合你養病。」

輕輕拍了拍又生執拗心的沈千聿:「這事你不要惦記了,且欠著我罷。」

見他想要說話,宋挽笑道:「待來生,待來生你來尋我,再還此情。」

「好,來生我定再尋挽兒,還今生所欠的情意。」

這話說完,沈千聿心中大石放下,不再困於去京郊一事。

又過三年,沈千聿的身體已呈油盡燈枯之勢。多數時候他都陷於昏迷中,不知世事。

宋挽仍如往昔一樣靜靜在他身邊候著,白日他沉睡,她便侍弄花草亦或同蘅芷嘮嘮家常,念叨念叨過去。

但不管沈千聿何時清醒,她總會在他身旁。

盛夏一日,沈千聿忽然起身。

「挽兒?」

「我在。」

他伸出雙手胡亂在空中抓了幾下,宋挽見狀連忙握住他的手。

沈千聿轉過頭,看著宋挽落淚道:「挽兒,我好似睡了許久。」

「我好似許久不曾見過你。」

「昨日剛見過的。」

沈千聿搖頭:「我不記得了。」

他將手伸到宋挽面前,輕輕撫著她的面頰。

相濡以沫多年,他怎麼還是瞧不夠眼前女子?

指尖在她眉眼間滑過,沈千聿心中抽痛。

他的挽兒蒼老了許多。

女子不復少年時皙白肌膚,不施粉黛的雙頰也透著淡淡青斑。可她的眼神從未變過,日久經年,她眸中仍是他們少年夫妻相伴時的溫柔和軟。

「挽兒。」

「我在。」

「你別恨我,別恨我會先你而去。」

沈千聿雙眼渾濁,話語含糊:「挽兒,我怕。」

「我怕……」

他的手掌十分有力,好似從心底迸發出一股怪力,拉著宋挽的手許久都未曾鬆開。

「無需怕,有我在,無論何時何地都有我在。」

「晏兒……」

「你想見晏兒?」

沈千聿抬起頭看著宋挽默默落淚:「讓晏兒照顧好你。」

「若我去后,你應多食肉食,晚間身側留人。」

「我知。」

一顆顆淚砸在二人緊握的雙手上,宋挽心頭劇痛,萬般不舍。

「別哭,你不喜哭。」

沈千聿看著宋挽,眸中滿是留戀。

「我去后,不入沈家皇陵,你讓沈時晏為我二人尋個山明水秀之處。」

「好。」

「若我去后,國喪改為二十一日,准民間嫁娶、開市。」

「莫耽誤萬民生計。」

「好。」

「驍兒……」

宋挽道:「我讓晏兒給驍兒去信,趕得及。」

沈千聿點頭。

沈時晏同沈時驍雖都是他一手帶大,但私心裡,他總更憐惜沈時驍一些。

沈時驍性情似宋挽,從不說半點自己的心酸委屈,他瞧著沈時驍,便總能想到處變不驚的宋挽。

若是可以,他想見沈時驍一面,若是不能,便也罷了。

「我還是不放心你。」

「誰人照顧你一日三餐?穿衣用飯?」

沈千聿眼神空洞,喃喃自語:「你心重,不耐與人說心中事,怕是別人伺候不周也不會言語……」

他越說越是不甘,眸中淚水更甚。

宮中宮女侍人千千萬,可挽兒不會同他們說心中之言。

他垂垂老矣,落起淚來格外悲痛,惹人心碎。

沈時晏收到六垚傳信的時候,丟下一眾大臣跑到小院。他進屋時候,沈千聿還拉著宋挽的手,久久不曾鬆開。

見到自己的第一個孩兒,沈千聿淡淡一笑。

「晏兒。」

「孩兒在。」

沈時晏雙膝跪地,侯在床榻前。

沈千聿看了他許久,最終方低聲道:「照顧好你母后。」

幾句話已費盡他全身力氣,沈千聿只覺身上困頓,忍不住淺淺睡了過去。

眾人都以為他撐不到多久,卻未想他昏迷許久,仍留有一口氣在。

哪怕已多日未進一滴水,他胸前仍有淡淡起伏。

宋挽見他這般,亦久久食不下咽。

「母后,你前去歇歇,父皇由孩兒來守。」

他母后已守候父皇多時,身子早已吃不消。沈時晏瞧著心疼,便讓身邊宮女強攙宋挽去榻上小憩。

聽著耳邊呼吸聲,沈時晏跪在床榻之前默默落淚。

眼看著幼兒時常將自己扛在肩頭,如山巍峨的父親如今兩頰青黑,胸膛凹陷,沈時晏便覺呼吸困難。

他將手伸進被子中,哭著道:「父皇,你走吧,孩兒會好生照看母后……」

「母後身子孱弱,再經不起煎熬,您恕孩兒不孝,說這等大逆不道之言。」

沈千聿的身體已呈現青黑色,太醫亦說他如今僅存一口氣吊著,實則人早已故去。

太醫院有人曾進言,說可將太上皇先行放入棺槨之中,說不得搬動時這一口氣便散了。

可沈時晏不願這般。

他不知父皇有何心愿未了,但無論如何他都想讓自己的父皇安安心心地走。

沈千聿的手掌冰涼,沈時晏握在掌心如何都不能將他捂暖。

「莫哭了。」

宋挽自榻上坐起,緩緩走到沈時晏身前。

「我知你父皇有何心愿,他啊……」

宋挽淡淡一笑,坐在沈千聿身邊。

「你父皇性情執拗,認準的事任是誰人都勸慰不動。眼下他這脾氣上了來,你說什麼都是無用的。」

溫柔摸了摸沈時晏的頭,宋挽道:「我二人衣裳可備好了?」

這話一出,沈時晏便知宋挽的意思,他微有怔愣,隨即哭了起來。

「母后……」

「你去忙吧,我來勸勸他。」

將沈時晏支開,宋挽看著沈千聿輕聲笑了出來。

「我年歲大了,記性差了些,這些日子我一直以為你在等著驍兒,放方才躺下歇歇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你往日曾說若有今日,定要走在我後頭,想來是這事讓你不能釋懷。」

宋挽抬起手,輕輕撫摸過沈千聿的面頰。

她日日在他身邊照顧,未曾瞧出他有什麼變化,可每每見沈時晏來給他請安時的驚愕目光,宋挽才知他如今應很是駭人。

她自幼與江行簡指腹為婚,自有記憶以來便知江行簡是她的夫,是來日會與自己共白首之人。

在江行簡未回上京之前,宋挽一直以為自己對他是有情的。

她以為世間情愛便是如此,蒼白而寡淡。

可識得沈千聿后她方知情愛如烈火。

少年時的情愫存於心,存於眉梢眼角,一舉一動皆令人心動不止。再經多年相處,那些熾熱愛意化為對冷暖饑飽的牽挂,她方懂情之一字,盡在生活瑣碎里。

「我二人,竟真做了一輩子尋常夫妻。」

宋挽將沈千聿的手拉開,如過去千百個日夜一般枕在他臂彎。

「往日聽者無意,可一生須臾而過才知曉尋常二字,已極不尋常。」

環住沈千聿腰肢,宋挽道:「下輩子,我還同你做一對尋常夫妻。」

沈時晏在院中等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屋中仍未傳來半點聲響,他方滿面是淚走進屋中。

屋中床榻之上躺著兩人,就如多年前他闖入長樂宮中時,偶爾會看見的畫面。

可他知曉無論自己發出什麼聲響,疼愛他一生的父皇母后,都不會再像幼年那般一個氣急敗壞追得他滿殿跑,一個在後頭溫聲細語讓他仔細腳下,莫要摔跤。

「聖上……」

沈時晏跪在屋中,忽如兒時一般嚎啕大哭。

他便知,他便知會有今日。

他的父皇母後向來情深,哪怕生死亦不能將他們分開……

他一直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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縛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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