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天,過去和我的記憶

第二章:夏天,過去和我的記憶

今年的一半已經過去了,我才想起年初的時候沒有做新年計劃。明明知道有些目標沒有可能實現,卻還是會在年初元旦那天晚上什麼事情都不做,坐在桌子前認真寫上對今年的暢想。

今年夏天,我的身體和靈魂都隨著青島的風飛上了雲端。

我一直相信,人屬於季節,而不屬於任何一個時間。在我明白這一點之前,我總是在用力成長,用力地做橫向比較,很少進行縱向思考,也就很少建構自我內心的力量。

每年夏天都不一樣。因為一直在路上,不是流浪,只是漂泊,而且不感覺到孤獨和剝離。我的文字卻是一直在流浪,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像義無反顧在歐洲說想去撒哈拉的三毛。因為這,投稿過好些作品總是被批評,可我不想改,也不想因為要拿獎就寫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東西。十幾歲里做過的作家夢,怕是會被自己的工作態度餓死,還好我沒有在當時就選擇輟學打工。

好的作家和作品都是不幸和令人悲憫的,這在去年我看《林巧稚傳》時候就深切感受到的。人的悲憫,作家的悲憫,讀者的悲憫,這些鮮活而美麗的精神不斷地滋養著我的靈魂和身體。

我從不後悔享受讀書帶給我的痛苦,也異常慶幸我在人生重要的時候毅然決然地堅持閱讀和寫作,不放棄文學。

高考之前對父親是沒有什麼印象的,唯一只有父親在年三十前扛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敲門回家,還有十五離家之前的醉酒和流淚。我於是不喜歡父親的回家,甚至對一家流淚的場面一度耿耿於懷。

高考結束后,父親帶我去了一趟BJ參加自主招生。題目我已經不記得,但記得父親當時帶我去從沒進去過的酒店,坐跑的很快的高鐵,說笑著不花錢逛了書本上的頤和園。從考場出來看到父親直等了我兩個小時,我第一次深沉地堅定想帶父親去看天安門的想法。

高鐵經過的地方大多是田野,一片荒涼但又鬱鬱蔥蔥。我攤開了筆記本,在上面飛快寫下心中所想,絲毫沒有離家的慌亂,一直持續到之後每一次回家又離家的旅途。

我喜歡家裡,不僅是四月的槐花,五月的麥壟,七月的西瓜,還有一眼望去的低山小川。村子不大,不過實足地撐起了我並不跳脫的心。有一次被問到有什麼願望,在同學面前我徑直地說,如果把學校蓋到家裡就好了。

我喜歡,夢見過家很多次。小小的房子,綠綠的菜地,低低的山坳。我喜歡春天那空氣當中變化了的味道,突然聞到一陣綠香,好像是泥土和植物生長帶來的清新味道,春天便悄然來臨了。我喜歡夏天,大風吹綠樹,和三三兩兩的朋友在河裡淌水,之後聽著樹林里聒噪的蟬鳴,好像要聒碎了一整個夏天的晚上。

那時候天空很低,不經常抬頭望著天空,只覺得好像人到天邊的距離,便是家到小賣部的距離。小時候的我敏感,膽小,害羞,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聲說話,連吃飯喝水這種都顯得畏畏縮縮,扭扭捏捏,好像剛到農村的一個城市小孩一般見生。而我終究是不怕生的。

我記憶當中喜喪是佔據了很長一段時間民俗色彩的鄉土文化的。一群人在人去世之後的吹吹打打,「熱鬧」相聚,彷彿是人間在向死去那個世界喧囂著活著的聲音。你看,我們人的力量多麼團結,多麼偉大,人的一生多麼漫長,多麼艱辛。完整的一生走過了,是不值得哀痛和流淚的,反而是應該振作了精神去開心慶祝的,我覺得這是小時候那麼多次敲鑼打鼓送走村裡老人帶給我的死亡教育。

就像是《雲邊的小賣部》一樣,我和男主劉十三一樣離開了奶奶和外婆身邊,變成了一個會在異地哭泣流淚的孩子。離開故鄉的時候是麻木無所感知的,好像學業是那個日思暮想的姑娘,我終究追著她離開了,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是一年一年回家的時候,外婆就匆匆變老了。

我也不相信人是一下子長大的這句話。人的發展總是緩慢的,是階段性的,是有預謀的。我還深刻地記著,和妹妹因為幫理不幫親吵架很兇的那次,記得第一次告別輟學打工而再也沒有什麼消息的發小,和從小吵到大的姐姐因為上學分開之後想她想到哭泣,一個人在外地學會外省方言而回家還是立馬切換方言的場景。這些有預謀的影響,像是照片刻在腦海,變成數次做夢的題材。

我總是不斷回憶,不斷總結和整理過去。過去太長,長到我無法通過隻言片語就總結得出,只好覺得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無比精彩的一生,我們每個人的獨特性就在於這豐沛精彩的過去的記憶,所以不要忘記,也要隨時回憶。

文字之上充盈的是人柔軟成想表達的動物的東西,我總試圖在這回憶當中尋找到一些曾經的快樂與感傷,淡淡籠罩在心頭的快樂和感傷。那些因為成長捨棄的,朋友問過我長大之後會不會變的,母親說等我成人之後家裡就變好的,那些我很小時候說要追求過的人,要去的地方,要寫的詩和文章,要給小貓寫的傳記,要在田裡種下的樹苗,它們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和我有關。

九月里開學,七月已經寫完了暑假作業,八月就開始拿姐姐的書來預習了。當時沒有課外書,就只能讀電視,電視上的各種各樣的節目都變成了想要聯繫普通話,學習成語和語言表達的最好教材。姐姐最喜歡聽歌,看電視里播放的MV,每次只要一到時間點就會讓我切換到音樂台來一起抄歌詞,抄完之後再拿去給她的姐妹們傳閱。

拿到新書之後,我會很莊重地寫下漂亮的名字,然後聞一聞書的味道,給自己的書包上精緻的書皮。這個習慣到初中也有,班上共用的桌椅讓我用書皮包上,看起來花花綠綠的有卡通的圖像。二三年級的時候小賣部里還賣蠟筆,兩毛錢的蠟筆很不耐用,細細的一根總是用著就斷了,然後再纏著母親要買一盒,以洗一次衣服和做一次飯為交換條件。

童年也是人聲沸騰的。至少我現在清楚地知道,夏天的故事,就是人和自然的故事,就是我必須在這個夏天變得像一片越來越圓的葉子,變成能夠在喜喪的場面上自己去張羅飯食,自己跪拜,甚至是自己去做喜喪的演員去送走親人的人。舅舅家的台階真的很高很高,上面長滿青苔,很滑很滑,頭上頂著的托盤很小隻能放下一個饅頭,我當時怎麼沒有多走幾步,多裝幾個饅頭。

母親是一直教育著我的,從不拿別人家的一針一線,到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的媽媽而不只是她一個。母親糊塗,會專註於看電視而忘記正在燒著的油鍋,也會在深夜裡把我扔到麻將館里睡覺,會帶著不足月大的我去磨坊里磨面和打豆子。聽母親說那個年代里,家家戶戶都在車路上打豆子和小麥,太陽曬起來干蹦蹦的,人在上面走的多了麥子和豆子就自己脫粒了。

這個夏天我也總是迷糊。我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凌晨三四點睡覺,一直熬到很晚,然後運動洗澡。我總覺得是我離開故鄉太久,我在鋼鐵的殼子裡面忘記了晨昏和時間,變成是一個頭腦木然的人了。我只好不時看看樹林,看看風吹起青島的雲朵和星星,如果有飄動的風請把我的心和身體吹過千山萬水。

如果有了溫暖,誰又會一直渴望寒冷的環境。誰會在風雨當中單獨撐傘,去等待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我慢慢長大越發現有一些事情不能夠通過我們自身的努力去贏取,也無法強求贏取。人的心像是一座堅硬的迷宮,沒有辦法強行闖入,也無法從內部完全消融。而做自己有的時候也會變成別人的複製,離開土地越久,就越感受不到人像是可以脫離很多東西而獨立存在的。

這個夏天遇見了很多人,去過很多地方,也丟失過很多東西。留下來珍貴的,還有不願意丟失的。

在成熟的人群里,做一個不那麼守規矩的大膽的小孩,總是跌跌撞撞,莽撞又勇敢的一個樣子。從來不像是高中時候那樣的膽小維諾,也不像是小學那般不顧他人的感受,不想被世俗的規矩套牢,一直是一個自由地有些過分的樣子。

心情像是天氣,會隨著經歷的事情和忙碌的工作變化。當忙起來不去想自己,把眼光和心放到更大的事情上時,個人微小的痛苦和糾結好像是要消失掉一般。那因為長胖、長痘、甲亢變化的身體,好像也會影響心情,在偶爾跑步氣喘的時候給自己一個不那麼健康的暗示。但是我總是選擇性忽略。

一個人走在路上,能夠不停地放聲歌唱,能夠跟著山谷還有風吹的聲音歌唱。這樣不會害怕夜晚來臨,不會害怕路上只有自己一個人。小學的時候不知道怎的,母親喜歡給我買只是純黑色的上衣和褲子,小平頭一般的打扮,好像是個小幹部。上了初中的我也會臭美,再也不想穿那一身黑黢黢的衣服。白色,彩色慢慢填充著衣櫃。

我忘不了第一次穿上夏涼褲的那個中午,在狹小的商場試衣間里,我脫下黑布的褲子,一瞬間獲得的身體和心裡的涼快。我一直介意自己遺傳母親的腿粗,會介意自己胳膊上又黑又長的毛,介意自己有些細的聲線,介意自己敏感自備的內心,在那個少年少女們像花一般盛開的夏天裡為我的心頭種下一片荊棘。而斬斷這叢荊棘在我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

能夠穿衣自由真好,而穿衣自由的真正含義確是在理解衣服是穿給自己看的這一點之後。我想起那個擁有了第一件夏涼褲之後的每天,我總是在意著褲子上起的毛球。在教室的板凳上久坐發黏糊的身體,還有屁股上面長出的坐瘡,冬天手上因為經常寫字生的凍瘡。但我同樣記得,自小學便有的熬夜寫作業的例子,在凌晨寒冷的風中背書,在夜晚星空之下看書背詩。麥田收攏的時候,母親曾經帶我爬上過麥垛,說起家裡曾經的故事。

擁有這山川星海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啊。這在我過去的很多年間是不曾察覺的隱秘。那些厚實的,沉默的,寂靜的,陪伴的存在,都像是記憶里一道永不倒塌的院牆。牆裡的花團錦簇,牆外的風霜雨雪。牆裡牆外的人來人往,還有世事無常。

或許看晚霞會把小孩子的心情看老,看的遲暮。我從小便喜歡看晚霞,看晚霞映天,看黃昏的陰涼與溫暖,看歸來的人和歸去的人。如果這世間有忘川,有桑梓,有子不語的世界,那我便深深地相信我已經進入到那個世界里再回不去了。

證據就是我不斷地渴望著回鄉。回鄉,迴響,回想,彷彿回鄉是我重返生命力量源泉的一個必須的旅途一般。我需要在每一個夏天埋藏掉自己過往的記憶和屍體,然後讓新的身體從泥土和童年當中被挖掘,再重新填充進城市的煙火與鋼鐵之中,樂此不疲。

我願意這所有的夏天,變成詩行,變成相框,變成錄製的視頻和音樂,能夠重現在每一個遺忘夏天的日子裡。我希望心裡懷揣著夏天,就可以遺忘掉冬天的寒冷孤寂。

我甚至清楚地記得小學四年級時吃過的阿爾卑斯棒棒糖的青草奶味,記得松針滴落油脂,記得天空中像骨架一般的雲,記得那個抱著一瓶冰果啤(當時叫漢斯小木屋)瞞著席間大人匆匆跑回家的樣子。

那年夏天太長,是我瘋狂長胖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吃了午飯再吃一頓下午飯,然後再睡個午覺,全然不顧吃的多逐漸發福的身材。當時父親能夠休假回家,耕種在老虎溝的一畝三分地。本來我們是要一起去鋤地,我愣是裝著寫作業不想去。

姐姐和我在家裡爭著遙控器,坐在電視機柜子上面盪鞦韆,看著幾十斤重的笨電視機「咣當」一下砸下來,害怕地看著電視機里的畫面變成了雪花狀。後來電視機被送到了姑姑家,母親一直以為是姑姑家弄壞了電視機,磕碰了邊角。

我記得那個因為信封格式寫的不對就打了我的老師,記得語文課上寫出來生字但是被錯打手心。老師喜歡給學生起外號,課堂上的紀律不是很好,但大家下課了歡蹦亂跳的樣子能夠抵擋陽光和融化冰雪。

我不會感到一個人,不會覺得無聊和彷徨,只不過會多愁善感還有故作深沉。五年級迷上了寫讓人看不懂的情詩,六年級時候喜歡給人還有讓人簽同學錄。那個時候對分開沒有印象,不知道有人不上初中,或者根本沒有考上。不知道成績差別,會讓人從小變成大人的鏡子。

我說我自己是在這些零碎的回憶當中認識到,自己是一個不太一樣的小孩的。沒有小孩會總是像旁觀者一樣體察自己的童年,好像總是一個旁觀者似的。而我在之後的人生里,旁觀自己的人生的經歷好像越來越少。

包括衣服,吃食,學歷,愛的人,做的事情,選擇的人生,我都再少讓自己被動和旁觀了。不再因為有人離開時候的眼神而懷疑自己的開始,也不會在離開之後還會有再來一次的猶豫。

我和姐姐都很饞,小時候吃不飽的時候少有,但是沒有零食填嘴的時候更多。也吃過父母小時候吃的桑葚果,酸杏,野草莓,山藥根,南瓜葉,卻也哭鬧著讓母親給買小賣部里琳琅滿目的小零食。

有一次為了吃母親放到高柜子里的瓜子,愣是姐弟兩疊羅漢上去翻,柜子傾斜了,壓著兩個孩子的身體就在一瞬間。姑姑和嬸嬸家開的小賣部從來轟不走這兩個饞嘴貓,打完嘴給吃個辣條的遊戲直到店倒閉還在玩。

堂哥那些年不讀書重複了伯伯走南闖北的路,賣過雜貨,開過精品店,也賣過衣服,當過保安。那些閣樓上的同學錄是小時候怎麼也夠不到的寶貝。

舅舅之前賣過的鞋子積攢了老家一整間房,他在外面發展不好便直接回了家伺候年邁的外婆。落第秀才的大舅做起了藥材倒賣生意,在這走不出的大山當中療愈自己的失落。我總在這些失意的曾經的少年們懷念自己的曾經,那個被過去燒上烙印的光輝的曾經。

夏天會過去嗎?夏天永遠不會過去。我這樣想著,想著想著身體便輕快起來,遠離我一段時間的沉溺和彷徨,帶給我歡樂和幸福。我覺得人會活在記憶里,所以人要不斷地創造記憶。彷彿記憶才是讓我們亘古永恆的東西。想著想著夏天變成繁忙工作里的歡愉,變成我熱愛生活的理由,變成那些從麻木、冷靜和無聊當中抽身出來的東西。

你看,夏天從來不會抱怨,夏天不會說愛人,夏天藏著幾十年如一日的心情,等著人從小長到大。你說我是怎麼長大的呢?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敏感又堅定,溫柔又勇敢的樣子的呢?我知道人會長大,人會變得灰塵一般或者水一般透明,會變成不同形狀,但是只要有心中的夏天,多大的人都會想起自己璀璨的樣子。

小孩子在夏天會變成飛往高處的風箏,我也一樣。身體和心靈總要有一個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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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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