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無字碑上小蝌蚪

第十五章 無字碑上小蝌蚪

蝠王神念,驚擾八方。

山中某處,一名斷臂的黑袍人望天冷哼,「這臭蝙蝠又搞什麼幺蛾子?」話間其腳下咔嚓聲響,數十具人骨散落滿地。道人似有感應,揮袖將碎骨化作飛灰,面無表情揚長而去。

斷臂道人剛走不久,一名白袍文士御風而至。感知到黑袍人留下的氣息,文士有些懊惱,「又遲一步。」察覺到蝠王神念,若有所思,不曾言語。

在另一處妖寨內,一貌美婦人放下懷中的狐狸崽子,逆著神念的來向望去,同那白袍文士一樣蹙眉不語,眼神中閃過一抹憂色,「該不會是那丫頭惹上麻煩了?」隨後頭也不回喝道:「與我喚狼伯過來。」

而在一片桃林中,有五人,高矮各異,胖瘦不同,個個歪瓜裂棗形容怪異。五怪人本自嬉鬧玩耍,忽而爭先恐後言道:「噫,好強的妖氣。」「要不要抓回來燉湯?」

……

山中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至於山外,涼城以北,青峰矗立彩光繚繞,在某處洞中石台上,盤坐著一長髯道人,不怒自威,年紀倒與萬妖山中那斷臂的黑袍人相彷彿。

早在圓盤余暈擴散之時,道人便有異感,也放神念來探,此刻正正撞上蝠王神念,一察覺那靈壓中的夾雜的微弱妖息,登時蹙眉喝罵:「何方妖物,這生猖狂。」

「落雲子?!」

「我道是誰,原是你這孽畜。」

「你個臭老道,看你還能囂張幾時。」蝠王以念傳音懟了幾句,當先撤回神念,卻非服軟,實乃非常時期顧慮重重,容不得半步行差踏錯。

「營救祖爺的計劃正值緊要關頭,如今動靜不宜太大,若被道門察覺且無大礙,尚可憑藉地利爭得緩兵之期;就怕驚了『白靈寨』那隻騷狐狸,反有燃眉之患。」

千里之內不見寵渡蹤跡,血蝙蝠轉念忖道:「不若先回山中加緊籌備,等滅了四道門一統萬妖山,就算將山外四城翻個底兒朝天也要把這小子揪出來。」

對圓盤,蝠王志在必得,只恨遍尋無果,唯有無奈歸去。

與之相比,寵渡更覺無奈。

稀里糊塗撿回一命,按說本該慶幸,但寵渡卻高興不起來,放眼周圍,但見虛空渺渺星光點點,上不沾天下不著地,整個人就那樣傻傻飄著,對當下的處境毫無頭緒,實非自己能做主。

這是哪兒?

不知道。

還能不能出去?

不知道。

怎麼出去?

不知道。

出去后又在哪兒?

不知道。

「哎——,有人么?」

「……不是人也行。」

「把小爺卷進來到底啥意思,給點提示唄?」寵渡把嗓子都吼啞了,不得任何回應,甚至連回聲都沒聽到。

先歷喪師之痛,后受抽血之苦,如今身心俱疲,倦意如山倒,寵渡便再撐也不住了,怎料迷糊之際,眼角余光中卻見光影閃動。

啪!

啪!

將兩個耳光狠狠甩在臉上,寵渡強打精神。有準備,耳光打得也不突然,所以寵渡腦袋不受震蕩,自然不似李二那般發矇,反而清醒過來。

因此,寵渡敢打包票,眼前的東西絕非自己臆想出來的。

圓盤在跟前幽幽地飄。

後面一座碑靜靜立著。

碑面無字,與人等高,上闊下窄,碑頂並非常見的那種半圓或方形,而是像樹葉,兩角呈弧形,在中間有一個稍稍凸起的尖角。

細觀其材質,非金非石、非木非玉,卻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碑身上遍布裂紋,——遠比萬妖山中那座石碑更為破舊;也未見絲毫靈息波動,只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荒蠻古樸。

繞來繞去,寵渡把無字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不得要領,腦海里不由上演著一出天人交戰。

「戳它。」一個聲音慫恿道。

「有危險咋辦?」另一個聲音勸道。

「眼下局面還能更糟?破罐子破摔,戳它。」

「戳個屁。再等等看,沒準兒過些時候就能出去了。」

「等到啥時候?去呀。戳。」

奶奶個腿兒,戳就戳。

誰怕誰?

寵渡將心一橫,伸指就戳。

無字碑頓時模糊,碑影重重間,「咻咻」幾聲另飛出五座碑來,與頭一碑湊成一圈,將人圍在當中,大小、形狀、顏色、材質及氣息諸般,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似乎……完全一樣?

不對。

裂紋走勢不盡相同。

寵渡觀瞧半晌,疑竇叢生。

先前那陣閃光是怎麼回事?

既是不經意所見,可否依葫蘆畫瓢?

寵渡聚精會神,並不正眼看無字碑,而是瞪著虛空,用眼角餘光有意無意地去瞟,眼睛都不眨一下,幾十個呼吸下來,眼眶已然包不住淚花,正當堅持不住時,猛然發現異樣。

頭一塊碑上,有一絲毫芒。

金光。

不過那光很淡,像剛幼鳥皮下鑽出來的絨毛,如寵渡鼻尖的微毫,似初醒時的片刻朦朧,令人前一刻還隱隱可辨,眨眼就無跡可尋,錯覺一般。

恰好因為身在虛空,遠處雖然星光點點,但周圍仍舊昏朦,明暗對比還是比較強烈,哪怕金光弱近於無,只要有心細看,就能注意到。如果放在外面,大白天的,鬼才看得出來!

「照這麼說,本該是六塊金碑?不知何故,而今只有這塊碑上還剩一點光。」

是人為還是巧合?

有什麼名堂?

可否藉此出去?

連串疑問縈繞心間,畢竟不用再被動地等下去,寵渡不憂,反而難掩興奮,合掌一搓,把一蓬火焰燒在碑上。

不見動靜。

以血祭。

用酒澆。

抽刀砍。

貼符催。

葫蘆砸。

……

千般解數使盡,仍不見光碑有半點反應,寵渡卻不氣餒,反似早料有此局面,暗嘆一口氣,遲疑片刻后,如前伸指戳了上去。

叮!——

輕吟悅耳,光碑生變。

毫光涌動,聚化成一滴金液。

寵渡指頭被金液裹著,像蘸了蛋清一樣,拉出一條金線,一頭黏在指尖,一頭黏在碑面。隨著食指一卷一伸,金線隨之變細變粗,寵渡不由笑道:「挺有韌勁兒嘛。」

話音甫落,碑那頭的金線忽地鬆脫,金液驟然緊縮,一開始左晃右盪沒個定形,等平靜下來,聚在指頭上金燦燦的,宛如荷葉尖的滴露反射著日光。

寵渡齊眉細觀,卻見金珠表面鼓動,彷彿活了過來,剎那間變得一頭大一頭細:如果大的那頭算腦袋,那細的那頭就是尾巴。

活脫脫一隻小蝌蚪。

小蝌蚪繞著指尖遊了兩圈。

「活的?!」寵渡愣了片刻,「哇呀」大叫著,像被火燙著一樣,邊跳邊甩手。無奈小蝌蚪粘得穩躲得快,甩不脫也抓不住。再看時,小蝌蚪擺擺腦袋抖抖身子,像蛇一般昂頭后縮。

這模樣……明顯是要往肉里鑽啊。

寵渡駭得魂飛天外,忙取匕首在手。

丹境大妖都留不住小爺,還能被你玩兒死?大不了把食指剁了!如果是福,雖然斷去一指,但小蝌蚪還在,撿回來就是,福氣依舊;就怕是禍,不明不白死不瞑目。

等不得!

誰承想小蝌蚪卻搶先一步鑽在肉里,化作光點沿手臂遊走直上。寵渡提刀就刺,雖如影隨形卻總慢一拍,始終刺不到,反而把臂膀戳出一排血口,鮮血淋漓十分可怖。

前後腳工夫,小蝌蚪竟鑽入腦中。

霎時頭疼欲裂。

「完了完了,這東西在吃我腦子。」寵渡拍著腦袋,「蝌蚪爺爺在嗎,在嗎?打擾前輩清修是小爺,——哦不,是晚輩的錯,求老爺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呀。」

不說還好,一說更疼。

很明顯,蝌蚪爺爺不答應。

一陣緊似一陣的嗡鳴聲中,寵渡覺得腦袋忽大忽小,跟要炸開似的,只痛得面紅耳赤,眼脹身麻,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不由自主蜷縮成一團,在虛空翻來滾去,好不凄慘。

到最後,連叫喚的力氣也沒了,哪怕已經硬生生痛昏過去,整個人仍止不住不時抽搐一下,內中苦痛足令人自刎以求解脫。

但寵渡卻強忍抹脖子的念頭,反而破罐子破摔,存了別的心思:既然都鑽進去了,那就隨你折騰,看你能整出什麼花樣。

正所謂陰陽之道福禍相依,如果是禍,被折磨至死,白遭一場罪;但又如何?小爺這輩子受的罪不差這點兒,多你一份不多,少你一份不少。

可萬一……是福呢?

修行最難得的,莫過於造化二字。

欲奪天地之造化,必經非人之苦楚。

說白了就是賭,以命相博。

賭此一樁機緣。

賭此一場造化。

後來的事證明,寵渡賭對了。

非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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