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們始終心懷希望

「克隆體……呵，你這台破終端甚至都不願意叫一聲我的名字。」

老人嘟噥了一句，隨著終端的激活，有些昏暗的房間逐漸明亮起來。

伯恩的眼前儘是黃金國如今的居民從未見過的精密合金，不論是地板還是牆壁，整座房屋都由密不透風的銀色金屬澆鑄而成。

細碎的電光開始在金屬牆壁的嵌合縫隙中遊走起來，老人渾濁的雙眸被懸於半空的透明光幕點亮，他伸出手，熟練的調出了一道後台休眠的程序。

神聖大教堂里最核心的『聖教所』，本質上居然是一間科技風格極其濃郁的控制室……

何等褻瀆……何等荒謬……

倘若告知世人真相，恐怕就連機械院里那幫信仰淡薄的研究人員，都會心智動搖，從而陷入恐懼與彷徨。

原來……

——庇護世間的聖神只是主教虛構出來的謊言。

當然，伯恩也從不打算將真相公之於眾。

人們好不容易才從永恆的長夜裡點亮了文明的微弱燭火，一旦失去了信仰和希望，人們還能剩下些什麼呢？

老人往口中灌了一口烈酒，他面前的光幕亮起文字，冰冷的電子音隨之響起：

『記憶複製授權完成，正在運行程序。』

伯恩朝著房間左側看去，由無數金屬板塊嵌合而成的銀色牆壁震動了一下，然後張開了一個不大的窗口。

窗口裡豎著一個圓柱形的容器，透過容器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躺著一個與伯恩身形相貌一模一樣的老人。

另一位克隆體泡在營養液里，緊閉著雙眼。

老人邁步向前，他在容器的一端找到了那根信息傳輸鏈條，緊接著，伯恩拉開自己的高衣領，毫不猶豫的將那條尖銳的管線插入了自己腦後的介面里。

大主教痛哼了一聲，也許是過於痛苦的緣故，老人軟軟癱倒在地，他靠著牆，顫顫巍巍的抬高神像酒瓶，又往嘴裡灌著辛辣的酒液。

酒精，也許是老人此刻唯一能夠麻痹神經減輕痛苦的良藥了。

『正在……讀取……宿主記……憶……』

長年失修的程序緩慢的運行了起來。

也許是使用次數過多的原因，記憶複製這一步驟，已經變得緩慢而痛苦，期間還會出現斷斷續續的卡頓與幻覺。

老人的眼前忽然閃過了朦朧的光影，他隱約看見了自己曾經的故鄉。

整顆星球都被人們的狂想改造成了黃金般的天堂，人們隨心所欲的捏造著山川大地，為了驅趕長夜，不夜的黃金國甚至創造了一條金色的行星帶，他們在天空掛上了一道金色的河流。

野心勃勃的王女打造出了艦隊，隨時準備征服那浩瀚的星空。

一切都是那麼的欣欣向榮，充滿希望。

伯恩正抱著自己的艦船模型，年輕的船員正坐在維修台前，看起來有些苦惱。

「伯恩，別再修你那破模型了！過來喝一杯吧！」

有人朝著年輕的青澀船員發出了善意的邀請，他們舉起酒杯開懷大笑：「我們的艦隊已經順利升空了，今天可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這就來！」伯恩笑著應答，可年輕人的神情恍惚了一下，他低下頭，愕然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然滿是皺紋。

「不對……不對……」

伯恩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他呢喃了起來：「你們只是一群徘徊在時間那頭的亡靈……」

老人眼前的畫面搖晃閃爍了一下，桌椅赫然變得老舊腐朽，枯骨手中的酒杯空空蕩蕩，那些歡慶的同胞們倒在桌前，他們早已被混亂的時光奪去了靈魂。

「你們都死了！你們早都死了！你們這幫混蛋早就離我而去了！」

老人的目光中湧現出了濃烈的不舍與悲傷，伯恩乾枯的手背都爆出了青筋，他澀聲道：「——只剩下我一個……」

下一瞬間，伯恩又被人拉了起來。

老人喘息著轉過頭，發現身後的玻璃容器已經被人打開。

「你的精神狀態還好么？」從中走出的複製體詢問道。

「還行，撐得住。」

伯恩回應了一句，他強忍著虛弱和眩暈的感覺，將那些記憶複製過程中引發的幻覺拋出了腦外。

片刻后，恢復了一點精神的老人掃了一眼面前的『自己』：

「這一次的『我』看起來怎麼又瘦小了一些……」

「你我都清楚，城邦里的資源已經越來越少了。」

複製體嘆了口氣：「艦船終端克隆肉體的材料已經不多了，骨質材料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你可別骨頭斷裂摔死在外面了。」

伯恩笑了笑，他最後灌了一口烈酒，然後將酒瓶拋了過去。

「別廢話了，咱們時間不多。」

複製體將酒瓶接著，同樣美美的灌了一大口：「趕緊去辦正事，我等著呢。」

伯恩點了點頭，他深吸了一口氣，來到了光幕的面前，不知為何，氣氛又變得壓抑了起來。

「要不我替你去死？」

舉著酒瓶的複製體忽然問道。

伯恩眼神堅定的搖了搖頭：「當初定下的規矩不能變，一旦失去勇氣，我怕苟活下來的自己會變得懦弱無能。」

第……號大主教轉過身，老人輕描淡寫的對著這個世界做出了自己最後的告別。

「照顧好小莫莉。」

「那當然。」

『時間……觀測程序……正在……（沙沙聲）……』下一刻，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二人耳邊響起。

伯恩回過頭來，緊盯著變幻的光幕。

老人執掌著黃金國最後的技術，他將憑藉著艦船的終端直視時間的污染，然後為文明尋找延續的可能。

這也正是伯恩大主教所謂『聆聽神言』的真相。

他將燃燒自己的軀殼，只為那黑暗的世界點亮微弱的薪火。

『正在觀測第（刺耳的噪響）號時空線，正在運行意識遷躍程序……』

伯恩凝神朝著畫面看去，他怔怔的站在原地，時間分裂又重合，老人的手臂忽然多出來了幾條。

「這一次看到了什麼？」

複製體問道。

「我重複了上一次的時間觀測，但結果一如既往，格里菲斯教授察覺到了時間的異樣，陷入瘋狂的教授襲擊了獵人領隊倫納德，他們全都死在了那個夜晚。」

伯恩主教的語調已然帶上了重音。

複製體聞言皺起了眉頭。

「可是倫納德確實活了下來，他此刻正待在縫翼所里，按照羅恩牧師的說法，他被傑伊那個年輕人用生命救了下來。」

他問道：「會不會是艦船終端的觀測技術出了問題？」

「也許吧。」

伯恩用他那重疊的數十根手指操縱著光幕：「現在我打算將視角鎖定在倫納德的身上，以他的視角來觀測世界的可能性。」

光幕里的畫面再次發生變化，時間的污染再一次加重，整個房屋開始劇烈的搖晃。

伯恩主教的身體已經變得模糊可憎，無數條肢足在他身上肆意的重合，層層疊疊的血肉相互嵌在一起，看起來觸目驚心。

「結果如何？」

複製體又問道。

「城邦議會廳……即將發生叛亂……倫納德將會平息罪孽，安撫人民……這是……正確的道路……你要……引領城邦走上這條路……」

伯恩大主教的話語已經變得重疊怪異，他已經在時間的污染中變成了奪面者，只是主教強大的意志還在維持著他那岌岌可危的理智。

「我記住了，老夥計……」

複製體點了點頭，他看見伯恩的手指已經晃出了令人不適的殘影，大主教憑藉著最後的意志，朝著終端輸入了最後的指令。

最後一次時間觀測。

血肉模糊的怪物抬起頭，非人的面目用那無數雙眼睛看著變幻的屏幕。

而這一次，它卻沒有第一時間開口，怪物靜靜佇立在原地，良久良久，伯恩大主教終於發出了瘋囂的囈語：

「——我看到了真正的神明……祂已經降臨了……」

「你說什麼？！」

複製體愕然抬頭，卻發現光幕已然關閉，只留一個看不出人形的血肉怪物堆積在操作台的前方。

『警告！警告！第……號克隆體心智崩毀！正在啟動緊急程序！』

艦船終端的警報聲開始瘋狂作響，怪物腳下的金屬地面忽然朝著兩側分開。

它開始向下墜落。

·

老人知曉自己的命運。

自己將承受窺探時間的慘烈代價，然後與千千萬萬個過往的瘋狂自己在時間的影響下徹底融為一體，成為文明最後的灰燼。

但唯獨這一次，唯獨這一次！老人不再心懷悲傷。

因為他親眼看見了這個世界的希望。

原來……神明真的沒有放棄我們……

支離破碎的怪物向下跌去，一隻又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臂從下方伸了過來，將怪物扯向了更黑更黑的地方。

它向上看去，那個複製體……不，引領世人的伯恩大主教已經關上了『聖教所』的房門。

伯恩轉身離去，他將為世人帶去聖神的預言。

薪火就此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