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孤獨永恆

五月九日的傍晚，一個滿身疲憊的女孩子獨自坐在完全密閉的小型飛行艙裡面，在距離黃海岸邊不遠的天空中沿著偏向東方的斜線徐徐上升。

她雙腿彎曲坐在飛行器半透明的地板上，胳膊成一個環形在自己的腳踝前面扣住，靠在一起的兩根纖細的食指在不停地打架，像電報機的電鍵一樣互相敲擊著。

艾碧水只有感到緊張的時候才會無意識地做這個小動作。

她看到地面的景色在變得越來越模糊，原本還能清晰觀察到的松濤和海浪已經變成了抖動著的色塊。

此時此刻正是晚照時分，她抬起頭看到地平線附近的天宇上燃燒著的雲霞，鑲了一層金邊的翠綠丘陵隨著高度的增加在眼前徐徐鋪開，它們腳下的浪花正撥弄著層層的金鱗，而距離岸邊較遠處的水面卻如同鏡子一樣剔透，盛滿了轉瞬即逝的夕陽。

餘霞散成綺，澄海靜如練。

之前做實驗間隙閑聊的時候方成念叨過自己家鄉的海景很漂亮，她當時對此沒什麼概念，只能禮貌地附和一下。現在她心服口服了。如果暫時無視掉海岸上蠕動著的怪物的話，這幅景象簡直美得攝人心魄。

方成的小學和初中時期不會每天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都能看到如此漂亮的景色吧，想到這一點她還有點小小的嫉妒。

想到這她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來自己小學和初中時期放學路上的景色，那段風景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無非就是沿著粗壯的黃葛樹蔭蔽下的小巷子慢慢走，路過米糕攤子的時候買一個邊吃邊回家。

那種小攤子算是她那個城市的小孩子共同的童年回憶了，一般都是老伯挑著一盆炭，飛碟形狀的米糕就放在旁邊，咬起來非常軟糯，吃上一口香味就會在嘴裡漾開。

想到這她舔了舔嘴唇，從挎包里翻出包裝已經濕透的巧克力棒，撕開塑料皮大口吃了起來。她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已經將近有二十四個小時沒吃任何東西了，這些寶貴碳水化合物對她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艾碧水一隻手拿著巧克力棒在啃，另一隻手翻動著小包裡面的剩餘物資。她從宿捨出去之前專門為了手機等不能沾水的設備準備了一個到塑料密封袋，從水池裡面上來之後打開袋子，裡面的那些東西都還能用。

連著吃了兩三根巧克力之後她把包裝全都塞進包里，又開始對著眼前的景色發獃了。

黃昏的光輝潑灑在艾碧水身上，在她的睫毛上粘了一層白色的暈影，下面那雙安靜而濕潤的眼睛本來是深棕色的，在日光的照耀下卻顯出來通透的琺琅色，襯托著裡面那個倒映著的縮小世界。

那雙眼睛正盯著海岸邊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山，她想起來之前方成跟她提過，眼前的那片群山就是古代傳說中神仙隱居的地方，浮嵐暖翠之間常常出現各種各樣的異象，她當時還挺感興趣的。

不過那些異象，事實上應該多半都是空氣中水蒸氣濃度過大造成的光學現象。

大地的曲率越來越大，太陽露出剪影的面積越來越小，視野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她的視野被逐漸變得濃稠的霧氣所遮擋，這是因為現在開始穿越雲層了。

一般來說飛機過雲層的時候都會有或大或小的顛簸，而表面環上升的時候卻十分平穩，連一點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四周的亮度驟然下降，由於沒有了參照物艾碧水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上升，此時此刻她彷彿看到了的濃稠的孤獨感從四面八方湧來，轉瞬間就將她吞沒。

孤獨感也是一種暗能量，沒有光影，沒有聲音，沒有氣味，但是能顯著改變周圍的空間，讓人鮮明地感到自己是多麼渺小。

無邊的黑暗與寂靜中，人的感官僅剩下了對時間流逝的體驗，它如同沉悶的低語一般提醒著艾碧水，自己正在緩慢飛離過去熟悉的那個生活，並且和它永遠不會再次相逢。

「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是最狂熱堅貞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恆。」

突然間黑色完全消失，整個視野塗滿了清澈透亮的深藍，只有西方的地平線上還剩下一絲暖色。包裹著一切的天幕中沒有一點波紋，只有盡頭遙遠的寒星在閃動著。

這裡是清冷的平流層，這裡除了風之外沒有任何大氣現象。

艾碧水感到自己在慢慢減速，她感知這個運動狀態的並不是通過視覺，而是依靠周身所受到的力，畢竟現在身邊已經沒有任何加速度的參照物了。

不久之後表面環完全停下，經過了一些微調動作之後，她視野中心的紅點邊上又出現了一個藍點。

「已完成瞄準，注視藍色光圈後腦內發出指令即可發射射線。」

那就發射吧。

澄清的藍色被身前發出的一條亮度極強的七彩光帶一分為二，那條光帶平緩地向下方延伸，在眼睛看不到的極遠處才鑽會到雲層的下面。

現在只需要等待就可以了。

艾碧水此時完全放鬆下來了，從緊張情緒中解放出來之後她開始意識到身上的各種不適感。

進入表面環之後她隨口問了一句能不能烘乾，衣服上殘留的水在環繞全身的熱風吹拂下一會就全部蒸發了，但是身體表面卻變得又粘又癢。

而且鞋和襪子還都濕著。

她把手伸到腳邊脫下來兩隻運動鞋，拽下來已經粘在腳上的棉襪子放在邊上。

借著微光她看到自己白凈的腳上滿是被海水長時間浸泡後起的皺紋，用指尖摸一下又酥又癢，手上感受到的卻是冰涼絲滑的觸感。

她用指尖緩緩穿過腳趾的之間的縫隙摩挲著，緩緩抹平起皺的地方，過電一樣的感受竄遍全身，讓人不由得猛吸一口冷氣。

太陽漸漸完全隱沒如地下，銀河還沒來得及升起來，艾碧水抬起頭遙望著閃閃發光的獵戶座，回憶起和方成一起去天文台的那個並不遙遠的傍晚。

今天的星星可比那天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