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要說,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你信么?

我的家鄉無梁,就是那個昔日里蘆花飛雪的村子,是曾經給首都北京獻過禮的。我坦白地告訴你,獻的是一塊紅薯。

這不是一般的紅薯,這是「紅薯王」。

一九五八年國慶那天,潁平縣潁河公社無梁村給北京獻了一塊長約一米〇二、重達一百九十八斤重的紅薯,號稱「紅薯王」!這塊紅薯本可以在地里再長些日子,再長些日子也許就超過二百斤了。可上邊等不及了,急等著給「十一」獻禮呢。於是就早早地派了一輛大卡車,連周圍的土一塊鏟起,固定在一個特製的大木條箱里(還希望它長)裝在車上,由省、地、縣三級幹部陪著,十字披紅,大鑼大鑔地敲著送到北京去了。那時候老姑父還沒當上支書呢,他僅是陪著送到了縣裡。

如果你能從網上查到五十年前(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的舊報紙,就會發現,那一天全國的各家報紙都有報道,稱這是一個「偉大的奇迹」云云……報紙上登的重量是一百九十九點九斤!

這塊「紅薯王」先是經過了隆重的獻禮儀式。爾後裝在一個特製的玻璃櫃里,擺在了農展館七號展廳最醒目的位置,作為國慶獻禮成果讓世人觀摩。「紅薯王」經過千萬人瞻仰后,又經過上邊一層層的批示,就此成了一個專家們研究的課題。當年就調集一批國家級的農業專家,成立了一個代號為「5811」的課題組,進行專門的研究,準備向全國推廣……如果能夠推廣的話,中國人就再也不愁吃飯的問題了。

後來,「5811」課題組的專家們經過長達三個月的切片研究,測出這株紅薯的含糖量每百克為二十七點八;維生素含量高達二十三點六;纖維素為三點一二;另含有鈣、鐵、硒、磷、鉀若干,還是一紅瓤,自然是優良品種。就此,專家們又專門到無梁東坡的那塊紅薯地里進行了實地考察,終於發現了這株紅薯生長的秘密:這塊地曾經有一口井。經考證,這口井是梁五方的爺爺的爺爺在地里種瓜時打的。那是口有一百二十年歷史的老井。井在很多年前就被淤住了,這株罕見的紅薯就長在昔日的井口裡……當時,專家的結論是:可推廣深翻土地。

如果按現在的說法,結論應是:沒有複製性。

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就是說,哪怕是一株紅薯,生命的軌跡也是可以改變的。

現在,我要給你說一說樹了。

我說過,在無梁,沒有一片樹葉是乾淨的。那是風的緣故。

平原上的風並不烈,只是一個字:透。我還說過,在無梁,風有一雅稱:名曰「西伯利亞」。當「西伯利亞」穿過崇山峻岭,經過了艱難險阻到達平原的時候,它一定是十分的驚訝: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地方呢?一馬平川,任爾馳騁。

風到了這種時候,是不是也覺得有些累了,該歇歇了?它就像是從遠方射出的一粒子彈,初時烈,距離越遠質量越重,那些有質量的細小塵埃就此飄落在了平原的樹上。在這裡,風對樹的侵害是無聲的,它很少有颳倒樹的時候。但它常年一次又一次地去侵襲、撫摸你的半邊臉,那結果又會怎樣呢?

在平原的鄉村,能給人以庇護的,除了房屋,就是樹了。樹的種類很多,數起來最原始的怕至少也有二十幾種,以榆、桑、槐、楝、桐、椿、柳、柿、桃、杏……為主要樹種。這裡一馬平川,雨水豐沛,四季分明,按說應是最適宜植物生長的地方。可坦白地說,這裡不長棟樑之材。

在平原,樹與風的搏鬥是長年的、持久的,也是命對命的,就像是一對老冤家。如果你嘗一嘗樹的汁液,你就會發現,那是苦澀的。若是果樹,或是汁液偏甜一些的樹,如果不打葯,那肯定是要被蟲蝕的。平原上的樹有一個最可怕的,也是不易被人察覺的共性,那就是離開土地之後:變形。

比如柳樹,此地最易生長的就是柳樹了。此樹生長周期短,取一枝幹,插下即活。春開芽兒如痘苞,風來葉長,一天一個樣。但柳樹作為迎風之物,柳枝綿軟,柳葉細長,見風起舞,遇勢即彎。此樹雖極富彈性,但木質漂松,無筋無骨,加力即折,最易變形。

比如榆樹,生長周期慢,皮糙質白,木質也還算堅實。春來時開綠色的、一串一串的錢幣狀小花,中間一籽,俗稱「榆錢兒」。花后樹葉就老相了,綠也老油。這是平原上的看家樹,遇上災年,「榆錢兒」可以吃,榆葉也可以吃,到了萬般無奈時,連榆樹皮都被人剝光吃了。榆樹的皮這樣一代一代地被人剝吃,它的生命記憶本身就是殘缺的。這樣的樹種,因含水分多,離開土地后,也是最易變形的。

比如槐樹,此樹的生長周期一般在十五年以上,周期稍長,木質自然堅硬。這種樹似還有一種自我保護意識,枝上長有一棱一棱的尖刺,樹的汁液瀝黃苦如葯。此樹春天裡開一嘟嚕一嘟嚕的瓣穗狀白色小花,俗稱槐花。槐樹汁苦花甜,農家常在花開時采它蒸著吃。生吃也可,甜甜的。花開后長扇狀小圓葉,一枝枝呈扇狀鋪展伸開去。但是,此樹離開土地后也易變形,伐后三天,就彎得不成樣子了。

比如楝樹,生長周期較短,樹形直,挺拔狀美,長羽狀複葉,枝葉也呈扇狀伸展,十個月後結實為蛋形黃色小果,俗稱「楝子」。舊時「楝子」在農家可以洗衣用。楝樹在鄉間的匠人眼裡有「楝半干」之稱,因它含水分少,油質多。但挺拔是外在的,因其木質綿軟,材直而無膽,伐后也易變形,只能在烈火烤熏后做板材之用。

比如椿樹,分紅椿、白椿,又俗稱香椿、臭椿。臭椿味尤其重,十分難聞;香椿味正,可做拌食冷盤的調料之用……鄉下人取「春」之意,常用它做床,以催生繁衍之大事。雖木質細膩,木色鮮亮,但材質漂軟、脆,也易變形。

比如棗樹,開星碎小白花,果多為笨棗,個大卻木而不甜……棗樹的棵身疙疙瘩瘩,丑扭無形,木質雖堅硬耐磨,但長勢極緩,還是歪長,難為大料,只能做擀麵杖之類的小器物,也最易變形。

……很奇怪是吧?

在平原的鄉村,關於樹木,民間還出現了兩個詞,兩個專門判斷植物生長狀態的辭彙:一個是「聾」,一個是「瓦損」。「聾」是對樹木在生長狀態中發生缺失的一種判斷。那是敲出來的一種聲音,是憑聲音來判斷樹在生長中的缺失,懂行的匠人在樹榦上敲一敲,就知道這棵樹是否「聾」了;「瓦損」是一種擬物化的比喻。房上的瓦是半圓弧形的,樹的年輪是一圈一圈的圓形,若是年輪散了,那就是「瓦損」了。「瓦損」是用眼來看的,好匠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樹是否「瓦損」了。這是匠人對平原上樹木生命質量的一種判定方法。

當然,也有不變形的,極少,比如松柏。在平原,松、柏是離死亡最近的植物。由於生長周期長,它們一般都栽種在墳塋里,成了一種對死亡的「永恆」的守護。即如是松柏,在平原風的長年吹拂下,縱是不變形,樹身也會皮開肉綻,皴裂成肉絲狀。平原上有句話叫:春風裂石頭。這又是一種溫和造就的慘烈。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無梁有一個最識樹的人,那是九爺。聽人說,那時候,九爺是村裡的匠人頭。泥、木兩作,他是魁首。每每走在路上,他手裡舉一個長桿的銅煙袋,身後跟著十幾個徒弟,是很受人尊重的。

在無梁,凡是伐樹、買樹的人,無論是桐樹、楊樹、槐樹、椿樹、榆樹、柳樹或是棗樹、楸樹、楝樹、桑樹、梨樹,都要讓九爺看一看。九爺懂得樹的語言。九爺站在樹前,眯著眼朝上望去,爾後再慢慢地往下看,就像是打量一個女人……爾後用他手裡的銅煙桿輕輕地敲一敲,一敲定乾坤。九爺常說的一句話是:樹跟人一樣。

據說,早些年九爺曾給人看過一棵一摟粗的樹,那是棵大樹。九爺站在樹前,看了,點上煙袋鍋,吸了幾口,爾後說:不說吧。買樹的說:老九,你不能這樣。賣樹的也說:老九,你不能這樣。九爺說:非讓我說?那我就說。買樹的說:說。你說。賣樹的說:老九,有啥你說。別吞吞吐吐的。九爺這時才說:這樹「聾」了。「瓦損」了。買樹的說:啥意思?賣樹的也說:老九,你咋這樣說?九爺說:這樹是棵好樹。就是,十二年前,遇上了旱災,水分供不上,有兩年的年輪散了。賣樹的急了,說:不會吧?你咋看出來的?九爺說:抬起頭,你往上看。桐樹都是大葉,這兒、那兒,各有兩枝,是一蓬蔓生小葉,這就是聾了。賣樹的說:那不是老鴰窩么?我不信。出。現在就出。聾了算我的!

後來,樹伐倒后,眾人湊上去一圈圈數了年輪,果然在第二十六、二十七處看到了年輪的缺失……眾人服了。

雖然九爺是無梁最好的匠人,九爺又最懂樹的語言,可九爺卻一生無建樹。從他的話里你就可以看出,九爺好脾氣,九爺太溫和了,九爺不願得罪人。一個最好的匠人,最後竟敗在了他的徒弟手裡,這是九爺最懊喪的事情。

你知道什麼是「南唐北梁」么?

這叫「口碑」。是平原鄉間口口相傳的一種聲譽,傳播的範圍大約有二三十平方公里,傳播的時間也很短,就幾年的光景,此後就沒人再提了。想你也不會知道。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南唐北梁」有一段時間是叫得很響的。南唐,指著是南各庄的唐大鬍子。北梁,指的就是無梁村的梁五方了。那時候,兩人都曾是平原上叫得響的匠人。可兩人的年齡卻相差了三十歲。

那好像是一九六三年,鎮政府蓋一大會堂,同時調集了兩班匠人。一班是由南各庄的唐大鬍子帶隊,他手下有幾十個徒弟呢。另一班由無梁村的九爺帶隊,九爺也有一班徒弟,而梁五方則是九爺的徒弟。

兩班匠人同時參與建大會堂,相互間自然有一些不大服氣的地方。那時,南各庄的唐鬍子正當盛年,他自然親自坐鎮北邊的「屋山」,由兩個大徒弟給他打下手;而南邊的「屋山」本該由九爺坐鎮,可九爺年歲大了,腿有些發軟,若是不上,就給人比下去了,若是上了架子板,又怕手腳不靈便……正在他遲疑的當兒,五方說:九爺,我上吧。九爺看了看他,梁五方雖然只有十八歲,卻是他手下最聰明的徒弟。九爺點了點頭,只說了兩個字:小心。

那時候十八歲的梁五方血氣方剛、氣沖牛斗,居然敢與南各庄的師輩唐大鬍子對陣。據傳,唐大鬍子最初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對九爺說:老九,你褲襠爛了?九爺笑笑,不語。爾後兩人各把一個房山頭,一層層壘上去,等上樑的時候,居然一磚不差!

要知道,唐大鬍子是帶了兩個徒弟打下手的;梁五方就一個人……坐在下邊的九爺悄悄地用墨線吊了吊,一顆心放在肚裡了。

唐大鬍子既然親自上陣,自然是不肯輸的。可唐大鬍子脾氣太壞,見對方只是一個小青年,居然也能打一平手,臉上掛不住了,嘴裡罵罵咧咧的,一句一「日」,把兩個大徒弟罵得狗血噴頭……這邊對陣的梁五方雖說一聲不吭,可一磚一灰一刀一縫絕不落後。氣得唐鬍子把瓦刀都摔了!

待大會堂封頂時,唐大鬍子這邊首先起脊,塑的是一條龍。唐大鬍子是塑龍的高手,一塊磚就能砍出活生生的龍嘴來;梁五方這邊本該也是一條龍,那就是「二龍戲珠」了。可梁五方塑的偏偏不是龍,五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大約也有心與唐大鬍子叫陣,他靈機一動,竟塑一麒麟。這終於讓唐大鬍子抓住理了,唐大鬍子喝道:下去!你懂不懂規矩?尻!

可是,下邊的徒弟們嚷嚷起來了,北邊的人說:龍就是龍,這能胡來么?狗球不懂!南邊的人說:麒麟,就麒麟,憑啥不讓塑麒麟,咋……「龍脊」,是一理;「麒麟脊」,也是一理。於是,兩支施工隊伍各不相讓,差點打起來。

九爺是無梁這邊領班的,九爺也覺得不合適,這不合規矩。可沒等九爺開口,有人說話了。據說,說話的這人姓喬,是縣裡的一個副書記,還是個戴眼鏡的文化人,他剛好下來檢查工作。喬書記在視察工地時伸手一指,說:嗨,一邊是龍,一邊是麒麟,有點意思,啊?老曹,你知道么,這叫不對稱美,很有特點嘛。

公社書記見喬書記這麼說,也就跟著說:龍麒麟,就龍麒麟。於是,公社書記一錘定音,公社大禮堂此後就被人稱作「龍麒麟」了。

唐大鬍子到底是見過些世面的,他從房上下來后,徑直走到梁五方面前,說:孩子乖,你越師了。爾後,冷冷地看了九爺一眼,飯都沒吃,帶著人走了。

待唐大鬍子領人走後,九爺臉上掛不住了。九爺蹲在那兒,一聲不吭,只悶悶地吸煙。

五方卻渾然不覺。他大獲全勝,心裡自然高興,傲造造的,不覺尾巴就翹起來了。他先是在徒弟間走來走去,說話高腔大調的:南各庄的,唐大鬍子,球啊……爾後,他走到九爺面前,對九爺說:師傅,我做的活還行吧?

不料,九爺鼻子里哼了一聲,把煙一掐,說:嗯,你已越師了。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是你師傅了。

梁五方還草草謙虛了一句,說:師傅還是師傅。

九爺說:不。從今往後,不是了。你自立門戶吧。

在平原的鄉村,口碑就是一個人的「名片」。

自從公社大禮堂蓋成后,方圓幾十里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龍麒麟」的,也沒人不知梁五方的。「龍麒麟」不但給梁五方掙下了好的口碑,還給他掙了一個好女人。

這女子名叫李月仙,本就在鎮上住,每天經過大禮堂的工地,就見梁五方手提一把瓦刀在房山頭上的架子板上站著,一臉英氣。牆一層層地高,那心裡就漸生愛慕之情了……一直到「龍麒麟」建成,這姑娘等不及了,就趕快託人說媒。

於是,趕在施工隊離開公社之前,經媒人牽線,兩人在鎮上的包子鋪里見了一面。據說,當時梁無方是夾著一把瓦刀走進飯店的。梁五方從架子板上下來后,個頭就沒有那麼高了,也就是中等個子。但他剛剛打敗了唐大鬍子,自然是心高氣傲、兩眼放光、英氣逼人。況且,他剛領了工錢(那時候叫「誤工補貼」)。他把擦得雪亮的瓦刀放在桌子角上,爾後說:煎包油饃胡辣湯,一齊上。

那時候,胡辣湯一毛錢一碗,油煎包兩毛錢一盤,炸油饃五毛錢一斤,但能把話說得如此有底氣、有分量的,也只有梁五方一個人了。可這句話剛好被跟媒人一塊走進來的李月仙聽到了。李月仙家景好,人也長得漂亮,喜氣,滿月臉兒,一笑倆酒窩兒,據說上門提親的人很多……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梁五方。雖然從架子板上走下來,就梁五方的個頭、長相、身板,咋看也就是個一般人,可有了這麼一句話,有了男人的那股傲造勁,就好像給以後的日子打了保票似的,李月仙滿心喜歡,她要的就是這麼一個漢子。

飯後,兩人還依依不捨,李月仙一直把梁五方送到八孔橋上。一路上,李月仙的臉紅霞霞的,說……鎮上的人都說,你越師了。梁五方說:我師傅,人好,就是膽小。要不是我上,哼!李月仙說:聽人說,那麒麟,是你塑的?梁五方說:可不。我就想爭口氣。南各庄的,老壓我們無梁一頭。這次,我說啥不讓了!李月仙說:麒麟上,還有小旗呢,獵獵的,真好。也是你?梁五方說:這事,擱我師傅身上,想都不敢想,他也沒這氣魄(這私房話後來不知怎的就傳到了九爺的耳朵里,九爺說:這娃傲造)。臨分手時,梁五方試探說:我弟兄仨,家裡不富。李月仙說:我看中的是你人好,有住的地方兒就行。梁五方愣了一下,說:這好說。咱乾的就是這一行。就此,這親事就算定下了。

事後,梁五方曾驕傲地對人說:一分錢沒花,我在鎮上撿了個媳婦。

自從「龍麒麟」給梁五方掙下了口碑之後,九爺生他的氣,不再用他這個徒弟了。可外鄉人也不再用九爺了。凡是外村的來找匠人蓋房,人們張口就提「龍麒麟」。凡提「龍麒麟」,自然就會說到梁五方,他也就真的自立門戶了。

那時候,梁五方經常夾著一把瓦刀出去給人做活兒,回來也不大給村裡交錢。他弟兄三個,都沒結婚,可只有他一個人把親事說下了。就此,他掙了錢也不再交給家裡,都悄悄地存了私房。這樣一來,兄弟之間生了嫌隙,鬧些意見,互相見了,鼻子里「哼」一聲。

本來,老姑父看他是個人才,對他很好。平日里他幹些私活,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他那麼多。可氣人的是,在村街里他見了村支書蔡國寅(按輩分,他也應該叫聲「姑父」的),卻只打一嗯聲,大咧咧地說:老蔡,你吃過大盤荊芥么?

那時候,梁五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吃過大盤荊芥么?這是多麼傲慢的一句話呀(在平原,誰都知道,說「荊芥」不是荊芥,指的是「見識」)!就這麼一句話,說得一村人側目而視。在人們心裡,老蔡是支書,是村裡第一人。他連支書都看不上了,他認為他的「見識」已超過當年的「上尉軍官」了。那麼,他還會看上誰呢?就此,村裡人就不高興了,誰見了他都翻白眼。

梁五方實在是太傲造了。那時的梁五方就像是個「紅頭牛」,說話嗆人,他幾乎把一村人都得罪了。他很忙啊,每日里騎著一輛(他自己買零件組裝的)自行車,日兒、日兒地從村街里飛過,車瓦上的亮光一閃一閃的……很扎眼!可他渾然不覺。

後來,有一天,梁五方突然在村街里攔住老姑父,說:老蔡,女方催了,我想把婚事辦了。老姑父隨口說:辦唄。五方說:我兄弟三個,就一處宅,沒房子。老姑父說:你不是九爺的徒弟么?老姑父知道,九爺早已不認他這個徒弟了,可老姑父就這麼說,也是想殺殺他的傲氣。可梁五方卻說:哼,我龍麒麟都蓋了……你給我划片地方,房子我自己蓋。老姑父說:這事,得商量商量。五方說:你商量個啥?隨便給我劃一片就是了。老姑父氣了,說:這能是隨便的事么?說著,老姑父伸手一指,說:我給你划這兒,你願么?梁五方看了看,說:這可是你說的。行,就這兒。

這麼一來,老姑父愣了。他指的是村街旁邊的一個漚麻的水塘。塘里曾經漚過麻,一層蠓蟲,還有大半坑子水呢……老姑父搖搖頭,笑了。他覺得這是句玩笑話。一個大水坑,半坑子水,怎麼能蓋房呢?別說是他一個人,就是一村人,也不可能在一個大水塘里蓋起一所房子呀?於是,他說:行啊,你要有本事,你就蓋吧。

大凡傲造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一村人都沒想到,奇迹出現了。

經過了兩個冬、春,梁五方真的就在那個墊起來的水坑裡蓋起了一棟房子。而且,這房子竟然是他一個人蓋的。一個人,不央人,不求人,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這已經很讓人吃驚了。那年月,更讓人眼黑的是:他蓋的還是一磚到頂的三間新瓦房!

不過,最初的時候,村裡人誰也沒在意,彷彿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呢。就那坑水,他是一年也挑不幹的,更別說蓋房了。可梁五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仍是不慌不忙的,每天按時下地幹活,閑時就蹲在坑邊發獃……每逢有村人走過,就笑他:準備蓋房呢?去月亮上蓋吧。

他「哼」一聲,也不說什麼。

可是,突然有一天,傍晚時分,人們聽到了「轟轟轟、突突突……」的響聲,驚得一村人都跑出來看。原來,梁五方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個帶有長管子的水泵!他不但弄來了水泵,那時村裡沒電,他還弄來了一台小型發電機,全是人們沒見過的「洋玩意」!這邊「轟轟轟……」,那邊「突突突……」於是,一夜之間,那水就抽幹了。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我眼裡,梁五方簡直就是個神人!我蹲在那水坑邊整整看了一夜,那樣的一個皮管子,怎麼就把水吸出來了呢?五方的行為給我帶來了無限遐想。也許,正是從這一天起,我心裡才長出了要飛出去的翅膀。

在平原的鄉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裡做了什麼事,是瞞不住人的。後來,村裡人終於打聽出來了,原來梁五方用的抽水機是從縣供銷社借來的。縣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出嫁,請梁五方給打了一套傢具。當傢具打好后,主任給他工錢他不要。主任說,這不合適吧?拿著拿著。這時,梁五方說:王主任,工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你那水泵借我用用。王主任先是一怔,說水泵?我這兒有水泵么?五方說,有,我看了。新進的,就在供銷社後院。於是王主任大手一揮,說:用。你儘管用。

可水泵是借來了,沒有電。梁五方真聰明啊,他只不過是從李月仙那裡拾了句話,就又用上了。當年,在橋上臨分別時,李月仙曾經告訴他,她老舅是縣電影放映隊的,到時候約他一塊去看電影。於是就托李月仙找了她舅,借來了縣電影放映隊的發電機……

一個人,不讓任何人幫忙,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你可以想象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時候,梁五方如果張張嘴、低低頭,說句求人的話,村裡人是會幫他的。可他就是不說這句話,他誰也不求,就一個人悶著頭干……冬天裡,他一個人拉土,一車一車地墊那抽幹了水的大坑。有時候,李月仙也會跑來,幫他拉拉梢兒什麼的,他還不讓,說:走,你走。

就這麼經過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當他把那個大坑先墊起來了一部分之後,就開始張羅著紮根基蓋房了。連地基也是他一個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個冬天。他先用小石礎礎上幾遍,再用木夯來夯(連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讓地基往下輒輒,再夯,一直到夯實了為止;磚也是他一車一車從東村窯場上拉來的,哼著小曲,汗如雨下……那時候,他還買不起房頂上用的瓦板,就用「棧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來的木棍破成一節一節的就是了,因為上邊還要糊一層泥。五方講究,他用的「棧子棍」都是他從找來的舊木料或是砍的粗樹枝中一根根挑選出來的,先是劈成一節一節,爾後再把這些砍好的「棧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來,澆上水「醒醒」,等風乾了的時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棧子棍」都刨得平平展展、四正四棱的,就像是藝術品。這些準備工作他做了很長時間,等一切都備齊了,才開始鋪地磚扎基礎,一層一層往上壘。砌牆的時候,他也是有講究的,每天只壘三層。更讓人眼熱的是,他居然跑到縣上,不知從何處倒騰來了幾斤糯米。那年月,這可是拿錢都買不來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鍋熬了,全都澆在沙灰里砌牆用……人們見了,覺得可惜,說:五方,你蓋金鑾殿呢?!他說:沒聽九爺說,過去地主老財蓋房,都這樣。人們聽了,恨恨的。等扭過頭去,走上幾步,回身就是一句國罵。

最後到了上樑時,人們覺得他總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麼上?可他還是不求。他借來了滑輪,一頭吊在滑輪上,固定好了一處,再去搞另一處。那一天很多人圍著看,看這狗日的怎樣把梁放上?那是午時,陽光熱辣辣的,我覺得在人們的目光里,陡然生出了很多黑螞蟻。螞蟻一窩一窩的,很惡毒地亮著……可是,梁五方,一個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來,放正了。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兩頭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頭留上豁口,爾後把梁木的一頭用粗鐵絲攔兩道箍兒(他是怕滑脫了),再掛上鉤子,用導鏈慢慢吊起來。他吊的時候,非常小心,一鏈一鏈地往上吊,待梁豎起來時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這一端先靠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計算出來的,剛剛好。爾後再用滑輪去吊另一頭……最後再把房山一頭的豁口用磚重新補上。

眾人一片沉默。人們說,這人太毒了,他連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這一次,九爺真生氣了!九爺背著手圍著村子整整轉了三圈!碰見老姑父的時候,他一跺腳,說:老蔡,毀了。毀了。你說,我怎麼教出來這麼一個徒弟?!

老姑父也跟著搖搖頭,說:是個能人。

我告訴你,在平原,人要是太「各色」了,就會受到眾人的反對。有一段時間,村裡人暗地裡都叫他「長脖子老等」,這是一句土話,也就是昂著頭的「鵝」。那是說他頭揚得太高了,眼裡沒有人!

在這個世界上,你以後會遇到許多「各色」的人。「各色」不一定就是缺點,但「各色」肯定是人群中最難相處、最不合群的一個。梁五方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管是誰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說上三句話,你馬上就會覺得你傻,腦子不夠用。你說,在這個世界上,誰願意當一個傻子呢?

就這樣,他真的是一個人,硬是把新房建起來了。等新房蓋好后,他讓李月仙來看房子,李月仙抱著他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看……她哭了。

梁五方是第二年秋天結的婚。他結婚時,因為蓋房加上置辦傢具,他把掙來的所有干私活的錢全都花光了。所以,結婚時,他只買了兩瓶酒、兩盒煙,一掛鞭炮,仍是不請村裡一個人……這怕是世界上最吝嗇、最簡約的一個婚禮了。李月仙是他騎著一輛自行車接來的。那鞭炮還是我給點的,兩人騎著自行車到新房門口時,我眼巴巴地說:方叔,我放炮吧?

梁五方看了看我,終於說:好,丟兒,放吧。

那天夜裡,只有我一個人聽房……我悄悄地把窗紙用唾沫濕了一個小洞兒,只見一盞油燈下,兩人臉對臉在床邊坐著,五方拉著李月仙的手說:月仙,你信我么?

李月仙說:我信。

梁五方說:只要你信,我不管旁人說什麼。

李月仙心疼地說:你瘦了。

梁五方說:沒事,我渾身是力。

接著,他豪邁地說:你就可勁給我生孩子吧,一個孩子一處宅!

李月仙笑了,說:龍,還是麒麟?

梁五方倒霉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在這裡,我要告訴你一個詞:「運動」。你生活在這樣一個繁榮開放的時期,肯定不知道什麼叫「運動」。「運動」這個詞,在一定的時期內,加上前置定語……是有特殊含意的。這樣說吧,在某種意義上,它幾乎可以說是「人民」的盛大節日。就像是西方的假面舞會,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狂歡,或者說是庸常日子裡難得的一次放縱,是爆髮式的瘋狂。

人都有想瘋的時候,是不是呢?

梁五方應該說是撞到了槍口上。或者說,那伏筆早已埋下,只等一聲槍響了。

對於無梁村的人來說,「運動」只是一個借口,或者說是一個契機。這年的冬天,當場光地凈的時候,老姑父騎著那輛叮噹作響的自行車到公社開了一個會……當他騎著自行車回來時,他身後多了四個人,那是一個工作隊。

工作隊僅來了四個人,一個姓宋,一個姓唐,一個姓馬,一個姓徐。我只是記了一個姓徐的。姓徐的瘦刮骨臉,圍著一條長圍巾,戴一頂鴨舌帽,說是從省里直接下來的。老徐穿一件很體面的黑呢制服,可他衣服上有一個扣子卻是紅色(女式)的,一看就知道是後來補綴的。他們跟我是一個待遇,到各家吃派飯。

工作隊進村后,先是開會,查賬,爾後動員人們揭發……一個半月之後,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梁五方被揪出來了。

當年,據我所知,最初,老姑父是想保他的。在村裡開大會的前一天,老姑父先是把他大哥五斗叫去,含含糊糊地說:給五方捎個信兒,明兒要開會了。五斗是村裡的會計,也是個聰明人,可他們兄弟之間已兩年不說話了……那天,黃昏時分,老姑父在村街里碰上了梁五方,老姑父背著一捆濕葦子,看看五方,又四下看看,欲言又止……突然,老姑父咳了一聲,對著我大聲喊道:丟兒,快滾吧,趕緊滾。

當時,我正在村街里的一個石磙上站著,愣愣的……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想起,那會不會是老姑父的一種暗示?

無論多麼聰明的人,一旦傲造了,就有解不開的時候……那一晚,如果梁五方解開了老姑父的話,結局又會怎樣呢?可梁五方對老姑父的一句「路話」根本沒在意,他騎著那輛自行車「日兒」一下就過去了。直到他快要被揪出來的時候,他自己還不知道呢。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對他有意見,他也不清楚。

這天晚上,當鐘聲敲響的時候,全村人都集中到牲口院里來了。這是個月黑頭天,開始的時候,會場上還亮著兩盞汽燈,當工作隊長老宋講過話之後,先是唱起了「憶苦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接著,治保主任突然喊道:梁五方,站出來!

一時間,人們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五方身上了,只見梁五方昂昂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可緊接著,有人宣布了梁五方二十四條「罪狀」:比如投機倒把,私自買零件組裝自行車;比如接私活不給隊里交錢;比如占國家的便宜,私用縣供銷社的水泵、電影隊的發電機;比如破壞國家糧食政策,拉關係套購糯米;比如存心破壞生產,鋤草時故意鋤掉玉米苗;比如調皮搗蛋,不服從領導,出工不出力;比如夢想著重新回到過去,過樓瓦雪片地主老財的日子……當人們宣布完的時候,只聽梁五方大聲說:我不服!不服!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群眾就湧上來了。人們黑壓壓地湧上來,把梁五方團團地圍住,眾多的聲音嗚里哇啦地叫著,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給淹了!這時候,就在這時候,不知誰把汽燈給滅了,牲口院里一片漆黑……只聽有人高聲說:他還不服?籮他!籮他!

你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吧?那就像突然颳起的一股黑風,「嗚」一下幾百人一齊湧上去,就像是篩糧食一樣,把梁五方當做一個混在麥粒中的「石子」,在人群中你推過來,我搡過去……在平原的鄉村,這叫「過籮」。在「過籮」時,被籮者就像是在簸箕上蹦躂的跳蚤,又像是立在浮萍上滾來滾去的一粒水珠,一時倒向東,一時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緊接著,像雨點一樣的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像颶風一樣的巴掌扇在他的臉上,可他什麼也看不清……你可以想象人們在庸常的日子裡心裡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壓抑!特別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這麼一次發瘋的機會?!

那時候我人小,個還沒長開呢,得以在人群的縫隙里鑽來鑽去……我看見海林家女人手裡拿著用麻線納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衝上去扇五方的臉。人太多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幾次她都沒夠著,她很不甘心,一臉的猙獰,眉眼裡火苗亂躥,有一次鞋底子終於刮著了五方的臉,她一下子哇的一聲叫了……能扇著梁五方的臉,她是多麼快樂呀!

我看見聾子家媳婦手裡一閃一閃地亮,開初我沒看清,後來趴在地上才發現,她袖子里竟揣著一把上鞋用的錐子!她在人群里涌動著,潮水一般地進退,每一次涌到前邊時,她手裡的錐子尖就亮一下。我得承認,她還算是善良的,她用兩個指頭捏著錐子的尖兒,猛地往前送一下,爾後馬上就收回袖子里去了。她的頭髮全濕了,眉頭吊梢著,鼻子里喘著粗氣,一臉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見麥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隻手只是應付著去推,下邊那隻手是偷著掐和擰。她一次次地暗地裡伸手去掐,是揪著了肉轉著圈掐……天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見她的牙緊咬著,兩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氣聚在三個手指頭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實,那也不過是因為一句話。(你要切記:話是最傷人的,一句傷人的話就可以給你帶來災難。看見的傷害不叫傷害,那終歸是可以治癒的。看不見的傷害才是最大的傷害。)麥勤家女人是有短處的。她當姑娘時嘴上有個豁子,後來去醫院補過,一般人看不出來,只是說話不太利索。有一次,當眾人都在說「龍麒麟」的時候,她也說了一句:風(方)啊,究(都)、說你猴托生的(本意是誇他聰明)……不料,她還沒把話說完,梁五方當眾戧了她一句:去,你豁著個嘴,知道啥?

我還看見,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裡,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我看見唾沫星子漫天飛舞;我看見在漫散著紅薯屁味的牲口院里人頭攢動;我在風中還聞到了一股股臭腳丫子的氣味(好多人都把鞋脫了,脫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見人們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籮面的機械手了;我看見人們的眼角里藏著恐懼和喜悅,眼睛里泛動著墨綠色的燦爛光芒;我還看見,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從袖筒里掏出了一個驢糞蛋,塞了他一嘴驢糞!

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場合里,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沒有任何仇恨,也沒有過節。在我眼裡,他甚至可以說是我崇拜的偶像。當偶像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只是、只是興奮。我的手忍不住發癢,發燙,有一種指甲里想開花的感覺!這是真的。所以,我告訴你,在一定的時間和氛圍里,惡氣和毒意是可以傳染的。

後來,我聽見老姑父大聲說:這是幹什麼?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制止的聲音里是否也有了一絲快意?

從省里來的老徐說:同志們,要講政策,講政策呀……這聲音里有無奈,也有敷衍和驚奇,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候,我看見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著嘴裡的驢糞,哇哇大哭……可是,當他一旦被人提溜起來的時候,他再一次跳將起來,梗著頭,犟著脖子,一躥一躥地含著淚大聲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於是,人們再一次衝上去了……就在這時候,剛從娘家回來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爾後哇的一聲哭著撲上前來,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緊緊地抱著梁五方,大聲哭喊著:天哪,咋這樣呢?俺害誰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裡了……那凄厲的哭喊聲在夜空里盤旋著。

一時,人們全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還是工作隊長老宋說了句話,他說:會就開到這裡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婦背回家的。夜裡,李月仙給他脫了衣服擦身子,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到處是血,這裡一塊,那裡一塊,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還有錐子扎的……李月仙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傷心。

這天夜裡,一村都很安靜。少有的安靜。大約是一個個都出了氣了,睡得很安穩。狗也不咬了,只有蛐蛐那連綿不絕的叫聲……

七天後,公社的批複下來了,梁五方家的成分由中農改劃為「新富農」(這當然也包括五斗、五升兩兄弟)。按照批複,梁五方新蓋的三間瓦房和他的自行車、縫紉機被沒收充公……並且勒令他三日內從新房裡搬出去。

當工作隊長老宋在場院里當眾宣布這個決定時,梁五方卻顯得出奇的平靜,他一聲都沒吭。只是他的二哥五升卻咧著大嘴哭起來了,他說:我冤哪……哭喊著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這三天時間裡,無梁人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沉默,他們甚至顯得格外的寬容和謙讓。當鄉親們在村路上碰上樑五方的時候,他們雖然不說什麼,但從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們是略顯不安的,有的甚至還主動地給梁五方讓路……可梁五方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他兩隻手緊攥著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也不理,就像是一列裝滿了火藥的列車,轟轟隆隆地就開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當李月仙出早工從地里回來時,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給捆好了。他對李月仙說: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說:我不走。你不是說要上告么,我跟你一塊。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像一頭豹子似的躥起來吼道:滾,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著淚說:我就不走。拉棍要飯,我也跟你一塊……

梁五方瞪著眼說:你走不走?

李月仙說:不走。接下去,她剛要說什麼……梁五方一下子衝到她面前,揚起手劈頭蓋臉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爾後,對著她大聲吼道:滾滾滾,趕緊滾!我看你就是個掃帚星,看見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從未挨過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沒說什麼,默默地挎上那個小包袱,哭著走了。

那會兒,說實話,我正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呢。只見梁五方在屋裡的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跑出來對我說:丟,幫我個忙行么?我看著他,從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說出這個話,我一下覺得比他高了一頭。你知道,我當時心裡有多快樂。於是,我點了點頭。

他說:去送送你嬸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點了點頭。

中午時分,當工作隊領著村幹部前來沒收房產的時候,只見大門開著,家裡東西都原樣擺放著,梁五方不見了。

你知道什麼是「各料」么?或者引申為「各色」?

這是平原鄉村的一句土話。是匠人們對樹木材質的一種表述,特指那些長勢不一般,卻又特徵明顯、不易加工(咬鋸)的樹木。又引申為對人的一種個性化的蔑稱。

你無法想象,一個「各色」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麼漫長。

自梁五方失蹤后,村人們每當蹲在飯場吃飯時,都要議論一番。有的搖著頭說:這貨,太「各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說:是啊,你看他張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說:人家工作隊是幹啥的?專治這一號!還有的說:犟,犟唄。哼,你是鏊子鍋?這兒有鐵鍋排!你是紅頭牛,這兒有鋼鼻就!你不服?不服試試?!有的說:**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們議論了一段,也就罷了。

梁五方失蹤了很長時間。曾經有一段,村裡人謠傳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在新疆阿爾泰那邊摘棉花呢;還有的說,他跑蘭州那邊去了,在蘭州城裡給人打傢具,不少掙錢……後來,梁五方終於有消息了。

當梁五方重又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還是讓人們吃了一驚:他是被人押送回來的。他身後跟著兩個民警,八個縣裡的治安聯防隊員。

那天,當他出現在村東小橋上的時候,那情形就像是幾個人在捫一隻跳蚤,或者說像是一群人在捉一隻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見他上躥下跳,暴跳如雷,聲嘶力竭,邊走邊喊著口號什麼的……幾個人上去都按不住他!當他走得更近些,人們聽見他聲音嘶啞地喊叫著……殺了我!殺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見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綁地捆著,一次次地從小橋那邊走過來。他是被遣送回來的。他又上訪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縣裡去上訪、申訴。站在縣政府的門口,手裡拿著他寫的一疊紙,攔路喊冤,要求複查……後來,他又去了市裡,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門口,手裡舉著一個「冤」字,又常常被人轟走……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告,卻終無結果。見縣、市都告不贏,他扒火車直接去了省里。再后,又去了北京。

那時候,梁五方每次上訪的結果都是被遣送回來。可他還是不服,犟著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說:我不服。死也不服。後來繩子越捆越緊,一次一次五花大綁地讓人捆著給押送回來,他就老實些了。每當他讓人押著從小橋上走過時,連村裡人都習以為常了。村裡人伸手一指,說:看,五方回來了。快叫老蔡。

負責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隊部,爾後說:蹲下。五方翻翻眼,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蹲下,等著老姑父簽收。次數一多,負責押送他的民警就對老姑父說:蔡支書,這人你得嚴加管制,別讓他到處亂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這號人說去就去的地方嗎……說著,又扭過頭,瞪五方一眼,說:老實點!

老姑父說:是。那是。放心吧,我們一定嚴加管教。爾後,他也扭過頭,對五方說: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畢,民警走了的時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語地勸過他。老姑父說:五方,你這樣可不行啊。你沒看現在啥時候,你跑跑就解決問題了?這是政策。你懂政策么……

老姑父說話時,五方就老老實實地蹲在那兒,一聲不吭。等老姑父說完了,他可憐巴巴地說:老蔡(村裡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給口水么?紅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說:餓了?

五方說:餓了。

老姑父說:幾天沒吃飯了?

五方說:三天。

老姑父嘆口氣,上前給他鬆了綁,說:你等著。

可是,花花眼的工夫,梁五方又不見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氣焰是在上訪的途中一點點磨損的。沒人見過梁五方餐風飲露的日子,也沒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車到北京去的。人們只見他一次次五花大綁地被押送回來……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花襯衫;有時候,他光著脊樑,頭髮長得嚇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時候,他赤著腳,冬天裡還穿著一條單褲,凍得哆哆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樣。可人押回來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見他站在城關的一個陡坡處,手裡掂著一根繩,給拉煤的架子車往上拉坡兒,拉一個坡度給一毛錢;還有人看見他站在遊街的隊伍里,被警察押著,脖里掛著一把鋸和一個「投機倒把犯」的牌子;九爺的兒媳婦從城裡回村串親戚,也對人說,她碰見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給孩子辦戶口,見梁五方在鐵西街派出所一個柱上銬著,趿著一雙爛鞋,兩腳都是凍瘡……說得一村人淚津津的。

還有人說,梁五方被送去「勞教」了……

有一年,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他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學校里,伸出手來,說:丟兒,借我五分錢。他知道我是個孤兒,手裡沒有多少錢,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向我伸手的。當時,我怔了一下,說:五分錢你能幹啥?他說:我買兩張紙。會還你的。我說:還申訴呢?他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時候,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鋪蓋卷,那伸手的動作分明就是一個乞丐。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眼裡已沒了當初的暴烈和激動,只有星星點點的火苗兒亮著,我甚至在他眼睛里發現了一絲游移。那游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後邊,被一層風霜和污垢遮蓋著,嘴裡念念叨叨的,一臉的茫然。可他還是要申訴的。他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訴了這麼多年,他必須申訴下去。不然,他還怎麼活?

還有一年,臨近國慶的時候,在大隊部里,我聽見公社書記老曹在電話里破口大罵:老蔡,是老蔡么?蔡國寅,你王八蛋,支書還想不想幹了?老姑父說:怎麼了大書記?你不能罵人哪。我……老曹在電話里說:快國慶節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個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趕緊給我弄回來!老姑父說:人在哪兒呢?老曹說:縣收容所。趕緊派人,給我捆回來。我告訴你,看緊了,可別讓他到北京去了。

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帶著兩個民兵親自把他從遣送站里接回來的。回來后,就把他關大隊部里,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這次回來,口音有了很大的變化。當民兵們逗他說:五,又去哪兒日白了?他竟操著普通話說:北京。

爾後,不等人們問他,他就說:你們這些毛孩子,見過啥?我告訴你,知道中南海門朝哪兒嗎?上過天壇嗎?去過故宮嗎?游過什剎海嗎?知道人民大會堂有幾根柱子?天安門有多高?吃過北京的冰棒、喝過北京的酸奶嗎?

一群民兵圍著他,說:說說。說說。

五方說:有煙么?給點根煙。

於是,民兵們趕忙給他敬煙。他看了,說:八分的?不吸。

這時,老姑父走過來,喝道:五方,縣裡都掛上號了,還不老實?

五方說:老實,我老實。當支書的,給弄枝「彩蝶」。

在時光中,一個稱呼,就是一個人的生命狀態。

當一個人的生命狀態發生變化時,對他的稱呼也隨之而發生變化。

梁五方在建「龍麒麟」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好的口碑。可後來人們對他的稱呼變了。他在全鄉、全縣似乎都有了些名聲,是壞名聲。當人們說到他的時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只說那個「流竄犯」或潁河的那個「流竄犯」,又進京了。

在一級級的政府大院里,人們一提到他就搖頭……那時候,梁五方這個名字,只出現在一級級政府的公文里。這時候的梁五方,成了一個「上訴人」。僅一個「上訴人」梁五方,就給郵局增添了多少麻煩啊!

聽老姑父講,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訴材料從不同的郵局、用不同的紙張寄到北京去,爾後又經一級級政府簽收蓋章后批轉回來。有的批著:調查處理。有的批的是:嚴加管制。有的寫兩個字:查辦。有的是寫一「」,再劃一圓圈。有的僅僅是加蓋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釋。爾後貼上郵票又重新寄回來……這些材料經過千里之行,經過一個個辦公桌,一個個郵遞員的手,最後都一一經公社簽收,在公社秘書的辦公室里靠牆堆放著。老姑父去公社開會時,公社許秘書曾指著他身後的那面牆說:老蔡,你看看,一面牆,都是那個「流竄犯」的材料。老姑父還在廁所里見過幾頁,那也許是許秘書一時找不到手紙,匆忙間撕了兩頁,擦屁股用。

甚至於在無梁村,也沒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們幾乎是把他給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爾說到他的時候,人們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來還叫他五方,或是用較親近的口氣叫他:方。現如今人們一提到他,只取中間一個字:五。人們會用淡淡的、略含貶義的、有幾分滑稽的兒化音說:五兒,又竄出去了。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繩子也不僅僅是繩子。那時候,在人們心裡,這就是「作姦犯科」的標誌,或者說是生活中的「另類」,是讓人鄙視的「壞分子」。當一個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繩子捆著押回來時,人們看他的眼光也就變了。

再後來,當他一走過小橋,人們就說:五兒回來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時,他仍在上訪的路上……家裡人等了他三天,實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時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勸過他,說:兒呀,認了吧。胳膊扭不過大腿,咱認了吧。可他不聽勸。現在,他娘死了,他也沒能見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裡人在他娘的墳前發現了一包荷葉包著的肉煎包,還有燃過的三枝煙的煙蒂兒,這時人們才知道,他回來過。偷偷地。

後來,隨著形勢的不斷變化,當人們再把他送回來的時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幾個人押著他,把他送回村裡。可他仍舊像捆著似的,顯得很滑稽:他走路兩隻胳膊緊貼著身子,頭往前探,動作僵硬,身子佝僂,脖子梗著,往前一躥一躥地走,就像根本沒有手一樣……在小橋上,村裡人一看見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著,那笑竟有些貧。

人們說:五兒,回來了。

他擠擠眼,說:回來了。

人們說:還去么?

他回頭看看,滿不在乎地說:去。去。

人們說:五兒,吃上北京烤鴨了?

他說:眼吃。眼吃。

那時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隊部門口談心。老姑父遞上煙,遞上水,苦口婆心地說:五,你是爺,你是祖宗,咱別再去了吧?你說,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么?去一趟讓人捆一回,你臉上好看?再說了,這人世間,誰還不受點委屈?

梁五方說:老蔡,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是為了啥。上頭咋也得給個「政策」呀?他要是給我個「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說:現在不講成分了,你還要啥「政策」?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照你這麼說,我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說:那不就一張紙么?

他說:那可不是一張紙,那是「政策」。你得給我落實政策。

最後,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說:五兒,我也幹不了幾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說咋落實,咱就咋落實,你別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說:你說了不算。

老姑父說:你怎麼成「滾刀肉」了?

他說:我就是「滾刀肉」。

這一年,又快到國慶節的時候了,一到國慶臨近,就為了這麼一個「流竄犯」,一個縣的官員都心驚肉跳!縣委書記親自把電話打到了鎮上,要求「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這個「流竄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時公社已改成了鎮,鎮上曹書記又打電話把老姑父罵了一頓,說你給我盯緊點,連放屁的時候都要跟著……爾後曹書記仍不放心,親自派人把無梁村的幹部和梁五方一起「請」到鎮上,在鎮政府的食堂里擺了一桌酒菜,現場辦公。待梁五方酒足飯飽,曹書記說:五兒,還跑不跑了?

梁五方說:不跑,不跑了。有煙么,吸一棵。

老曹嚇唬他說:五兒,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說:不跑。你放心,不跑。

這時,老曹給他點上一枝煙,語氣緩下來,說:五兒,你那事,該解決解決,最後還是咱這兒解決,你說是不是?

他說:是。我聽你的。

老曹說:你那富農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么?現在成分取消了,不講成分了,你還鬧啥鬧?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

老曹說:成分都取消了,又沒給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現在就給你平反。這行了吧?

他說:我那三間瓦房呢?我的自行車呢……

老曹說:房子,房子的事嗎?這個,這個……好,給你解決。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給他。

老姑父很為難,說:現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揮手,說:退給他,回去就退。至於,漏雨么,修修。鎮上給點補助,這總行了吧?我再說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說: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當天晚上,他又跑了。

國慶節那天,國家信訪局一個電話打到省里,省里又打到縣裡,縣裡打到鎮上……一級級的,都憤怒無比:那個「流竄犯」又跑北京上訪去了!該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解決?!老曹氣壞了,站在鎮政府院里拤著腰大罵老姑父:蔡國寅你個王八蛋,我撤你的職!

據說,就為這個「流竄犯」,臨近退休的老曹被當眾免職了。縣裡下了決心,派幹部專門到北京國家信訪局門口去堵他,同時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們才在長城上找到了他。那時,他正坐在八達嶺的一個垛口處看風景呢。

夕陽西下,風哨著,一個年輕的副鎮長看見他就哭了,說:你,你可真……禍害人哪!

他說:我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怎麼了?不能來?

那副鎮長說:爺,你真是爺,咱回去吧。

他說:等等,我還沒吃飯呢。

那副鎮長說:走,先吃飯。先吃飯。

他說:有酒么?二鍋頭就行,小二兩的。

那副鎮長說:放心,弄,給你弄。說著,兩人架著他的胳膊,攙著他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這一年,他整五十歲。

梁五方的問題是在他五十五歲這一年得到「徹底解決」的。

這時候,他已經在這條上訪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了。他一臉的滄桑,背著一個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爾後規規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誰看到他都會頓生憐憫之心。據說,縣裡一個新任女書記看見他竟然掉了淚,說: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解決。徹底解決。

這個分管信訪的女書記姓林,名叫林嵐。她調來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訴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著剪髮頭的女書記,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說話是算數的。這一年的秋天,她親自帶人到無梁村現場辦公,解決梁五方的問題來了。

女書記領著縣、鄉、村三級幹部站在無梁村的場院里,讓人當眾宣布了對他的平反決定(其實他已無「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實之詞云云……爾後,又帶人來到了梁五方曾經被沒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鄉下人也都蓋了新房。周圍一棟一棟的全都是二層、三層的貼了瓷片的樓房,獨有他這所破瓦屋夾在一片樓房中間,顯得那麼破舊、逼仄、凄涼。這所三間的小瓦屋早年曾經當過生產隊的倉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風刮雨蝕,院子里荒草萋萋,一片破敗……看了讓人心酸。女書記站在院子里,看著樑上的蜘蛛網,良久,說:王書記,這房子已經不能住人了。你說,怎麼辦?你要是不能解決,我來解決。

鎮上的王書記趕忙說:放心吧,鎮上解決,馬上解決。

女書記說:好,我給你十天時間,夠么?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十天之內,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爾後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你滿意么?

梁五方嘴裡嘟噥著,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併解決,鄉里一併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於是,縣、鄉兩級幹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覆交代村裡,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幹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爾後,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著眼,說:滿意。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眾。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麼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確在村裡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等房子原樣蓋好后,村裡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庄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裡押送回來的,一傢伙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裡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傢伙補了一屋子錢。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門口……

眾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這女人面善,好說話。

村人們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大多是問錢的。他大哥五斗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裡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嘆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著就試探著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著他背「成分」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么?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後從舊物什里找出一把鋸來,試著在一塊舊木板上鋸了幾道,可鋸著鋸著,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丟,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來電話,說怎麼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裡的女書記聽了彙報后,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麼這樣?太不像話了!當面說得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著說……不像。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在縣信訪局的院子里,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面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嗎?還有點人性嗎?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著,像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

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著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裡,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著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罵: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幹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別急嘛,別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呼呼的,嘴裡嘟噥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也值當說?此後,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訪隊伍里,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永不再來。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後,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李月仙後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門前,低著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髮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面對面,竟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塊饃。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我給你看個相,後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著。你等著。給我算算。可是,當她讓兒子拿著兩個饃、端著一碗水從屋裡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裡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麼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只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後來李月仙也託人打聽過他。兩人本是要見個面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里。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沖成了一條柏油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淚。再後來不知怎的被孫家的人聽說了,孫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齊給李月仙跪下,一聲聲叫娘、叫奶奶……並且放出話來:他只要敢來,打斷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罷。

那一年,當我在北京火車站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穿得比較整齊了。手裡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單,還戴著一頂藍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來穿去,看見單個的女士,就湊上去,追著人家小聲說:算命么?那女士是個穿西裝裙的白領,人長得很漂亮,這白領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說:不算。他就一直追著人家的屁股說: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順……那女的站住了,說: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順?他說:你面相裡帶著呢。算算吧?那女人說:看你那窮酸樣。我說過了,不算。你別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這讓人哭笑不得。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人,他還給人算命呢。當時,我曾經暗暗笑他。那會兒我想,命相這東西,在大學里我倒是看過幾本書。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難框定一個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命運卻截然不同?所以,一個人的命運,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後天的機遇和努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他真的會算,就該給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當我看見他攔住人算命的時候……可畢竟是一個村出來的,還算是長輩,我不好也裝作不認識。何況,時光已把他熬成了一個小老頭。當我站在他面前時,他訕訕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說:爺們,我這兒有條兒,老蔡的。於是,我笑了,請他吃了頓飯,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說,老姑父成了一棵樹。這是個「秘密」。

這天,當他喝了兩小瓶二鍋頭之後,話就稠了。他眯細著眼,貼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訴我說: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聽么……他得意地說,不瞞你,就憑著這個「秘密」,他一連詐了蔡思凡三次。

我給你說過,老姑父的三女兒原名蔡葦香,有了錢當了老闆之後就改名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現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縣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辦公地點。一天傍晚,梁五方在縣城一個新建的思凡小區里找到了蔡思凡。他戴著一頂草帽,看見蔡總從一棟小樓里走出來,就迎上說:香,小香。我這兒有個條兒,老蔡寫的。蔡思凡最不喜歡人們提過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嘚兒、嘚兒」地往前走。他馬上改口說:蔡總,不認識了,我是你方叔啊,我這兒有你爸寫的「條兒」……蔡思凡這才停下來,說:喲,五叔啊,我還當誰呢?我爸給你寫條兒了?他說:是。你爸早幾年寫的。他的字,你總認得吧?不料,蔡思凡接過那張「白條兒」,看都沒看,「呸」地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隨手往地上一扔,說:他寫個「白條兒」,你就來找我?我不認!

梁五方沒辦法了,就追著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我看你臉上有煞氣呀。蔡思凡說:是么……蔡思凡最早是從「腳屋」里走出來的,什麼人沒見過?接著,她說:五叔,缺錢花了吧?他說:不不。我是看你有災。應在一棵樹上。我來給你說個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說: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這五百塊錢你拿著,下不為例。說完,從包里抽出五百塊錢,放在他手裡。坐上車,揚長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號,蔡總蔡思凡的辦公室里,梁五方騙過了保安,又進來了。蔡思凡一見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五叔,又來了?他說:蔡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蔡思凡攔住話頭,說:五叔,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說:信,我信。那棵石榴長得很好,就是有邪氣。蔡思凡望著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他說:閨女,說實話,手頭有點緊。借倆花花。到時候政府賠了錢,我一準還你。蔡思凡說:多少?他說:我不多借,萬兒八千就行。蔡思凡說:你把我當銀行了?他說:蔡總,這對你還不是九牛一毛?我會還你的。那費(封口費)你不都「費」了么?買個心靜。蔡思凡說:那是謠言,你也信。他說:我知道是謠言。你說,一棵石榴,咋會有血氣呢?是吧。謠言。回頭我畫道符,給老蔡上炷香,不讓他纏你……

在飯桌上,梁五方告訴我,正是這句話,把蔡思凡嚇住了,給了他一千塊錢。臨出門時,他又勾回頭說:我這道符,保你三個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告訴我說,你別看她口氣大,心裡怵著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個傢具批發市場上,蔡總蔡思凡正張羅著給新開張的傢具店剪綵呢,梁五方又來了。這次,沒等他開口說話,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說:五叔,來了。走走,到我辦公室去……說著,一把把他拉進了樓上的辦公室。爾後關上門對他說:五叔,我這會兒忙,你稍等片刻,行么?他說:你忙。你忙。你這大門朝向不對呀,這叫凶煞聚會……蔡思凡說:你先喝點水,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關上門「嘚兒、嘚兒」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刻鐘,門開了,蔡思凡領著三個派出所的民警走進來。蔡思凡說:劉所長,就是他。於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銬,厲聲說:站起來!蔡五方一下就站起來了,下意識地伸出兩隻手,規規矩矩地讓人用手銬銬上,這才說:政府,我,我犯啥錯了?派出所長說:你涉嫌敲詐,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邊走邊說:香,鄉里鄉親的,你咋這樣呢?我手裡有你爸的「條兒」。

蔡總說:哼,我看你是吃順嘴了!

三天後,蔡思凡大約有些不落忍,畢竟是鄉親,再說……於是,她給派出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梁五方給放了。爾後,她又給鎮長打了電話(現在的老闆跟政府官員都熟),讓鎮上的人把梁五方從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沒過幾天,梁五方又找來了。他仍是戴著一頂草帽,背著鋪蓋卷,兩隻眼珠往白處翻著,往蔡思凡的門前一蹲,伸出兩隻手,說:蔡總,你有錢有勢,還把我銬起來吧。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蔡思凡說:你進來吧。

等蔡思凡把他讓進門后,就那麼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身後站著四條漢子,個個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頭,膀大腰圓的。

一刻鐘后,梁五方自己背上鋪蓋捲走了。據他自己說,他走的有些慌張,出門絆了一跤,差點把門牙磕掉!他背著鋪蓋卷直接去了信訪局。進門就喘著粗氣說:我還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這話有些突兀,說得信訪局長一怔。

梁五方低聲告訴我說:丟,我只對你一個人說,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從河裡漂上來,或是讓車撞死在路上……那一準是蔡總害的。

我有些吃驚,說:蔡葦香?

他說:就她。現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賴種。

我說:你怕了?

他喘著氣說:你不知道。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氣。她會殺人的,她真敢……

我問:到底怎麼了?

他說: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霧,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螞蟻窩。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殺的……丟兒,你要信哪。

小時候,在村裡,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我說:一個村的,不會吧?

他說:你想啊,她娘倆咋對老蔡的,這村裡人都知道……

我問:那棵石榴在哪兒呢?

他說:我會找到的。找到我告訴你。爾後他又說:爺們,再給點「信息費」吧。這秘密,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後來,他突然又很認真地說:丟,你這麼有錢,逛過按摩店么?就那個,那啥……

我驚訝地望著他,說:你逛過?

他說: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們的家鄉,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民間俗語,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領悟的土話。春才是一個人的名字(他現在仍然活著),這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把他的生殖器割了。這個具有悲劇性的人生故事,卻在我們的家鄉產生了一種帶有喜劇意味的荒誕。後來引申為完結、完蛋、徹底……的意思。這句歇後語人們通常是笑著說的,只要有人說「春才下河坡」……那麼,下邊的話就不用再說了,這就表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的徹底失敗。

這也是我們家鄉人的最大優點:那就是用戲謔的口吻,微笑著面對失敗。

在這裡,我要說的是,梁五方的結局也是頗具喜劇色彩的。

在潁河鎮,梁五方作為一個「專業上訪戶」,是極為出名的。三十八年來,如果把他走過的路略微統計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計算,他至少也繞地球七八圈了!這個數據本是可以進世界吉尼斯紀錄的。如此「偉大的行程」,在當地政府官員的眼裡,卻是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當地政府的官員們一提到他,就連連搖頭,說:他要是有一點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別是最近幾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寫不成了,上訪的時候也不再提那麼多的要求了。他說: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個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給找回來,給他安一個家。可是,偏偏這件事是政府無法解決的。早年改嫁到孫劉趙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兒孫滿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麼也不會再回來跟他過日子了。所以,無論是縣裡,還是鎮上,都不敢答應他,只有任他繼續上訪。

可是,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縣裡的官員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他在北京那邊鬧出什麼影響來。於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撫他。如今的梁五方年歲大了,腿腳也不是那麼靈便了,上下車都要人扶著。每每,縣裡和鎮上的官員把他從北京接回來,給他幾個錢,送到村裡,好言好語地對他說:老人家,這幾天,就這幾天,可不能出門了!他很配合,說:放心吧。北京這幾天人多,查得嚴,咱不去。見他態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鎮長說:老頭,二鍋頭給你買了十瓶,小二兩的,夠用吧?他說:夠,夠了。就是蛋疼。副鎮長笑了,說:想那事了?他搖搖頭說:春才下河坡……就此,雙方達成了一種默契。

等過了節,再出去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棍,甚至還專門到縣信訪局彎一下,報告說:我去了啊。這時候,反而沒人理他了。他挨著辦公室的門,一個個進,進去就說:我去了。我可去了。還是沒人理。他很沮喪。

據說,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溜逛,他拄著一根棍,一邊上訪,一邊也靠賣嘴掙些小錢。有時他攔路給人算卦,掙點卦資什麼的。有時他也會裝瞎子,翻著白眼,伸手跟人要錢……一年下來,也夠個吃喝。

有一次,在縣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著根棍在街上走,身後喇叭響了,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梁五方回頭一看,是縣裡那位女書記的車,他竟然記住了她的車號。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機按了幾聲喇叭,女書記在車裡坐著,抬頭一看是他,臉色立時就變了,十分生氣。這時,坐在前邊的司機拉開車門,說:王八蛋,這是訛人呢!林書記,我叫人把他弄走。女書記看一街兩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圍觀的人。沉默了片刻,說:算了。把他扶過來。等秘書把他扶到車上,梁五方嬉皮著臉說:老天爺,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書記的車,值了,我這一輩子值了……看女書記一臉嚴肅,他心裡還是有些怵,嘆一聲,喏喏地說:我要是不犯事,閨女也有你這麼大了……女書記扭過臉望著他,久久,說:老人家,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今年多大了?

他說:六十有二。

女書記沉吟了一下,對秘書說:回辦公室。通知信訪局長來一下。

等信訪局長趕到書記辦公室,就見女書記兩手抱著肩膀,皺著眉頭,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信訪局長進門報告說:林書記,你找我?

女書記說:梁五方的問題怎麼還沒解決?

信訪局長怔怔地,苦著臉,不知道該怎麼說……

女書記說:我是說,他還有啥要求?

信訪局長忿忿地說:他就是個滾刀肉。他要的多了,過去一張嘴就要賠他多少多少錢,獅子大張口!現在,他又說他要一個家!

女書記說:給他一個家。別讓他跑了,影響太壞。

信訪局長帶著哭音兒說:他是胡攪蠻纏。說是要個「家」,其實是想要個女人,我上哪兒給他找女人?

女書記說:是啊。這是個問題。可他這麼大歲數了,無兒無女,怪可憐的……這樣吧,不能任他胡來。女人找不來,家可以給。

信訪局長怔怔地,不知該怎麼辦,說:這,家……

女書記說:這樣,跟潁河鎮打個招呼,把他送福利院。給他個養老的地方。

信訪局長看書記態度堅決,也只好去辦。在潁河鎮,誰都知道梁五方是滾刀肉,難纏的主兒。鎮上的幹部本來還想推掉,可書記親自打了電話,也只好辦了……當信訪局長辦好了手續,帶人帶車要把梁五方送福利院的時候,他還不去。他說:你饒了我吧。我習慣了。我一個人走走。

局長說:不行。這次是強制性的。你告到天邊也沒用。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仍是在鎮上的福利院里。

我還聽說,這個福利院是蔡總蔡思凡投了資的……

我記得先前去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還顯得有些獃滯。那是九月的一天,秋陽高照,梁五方坐在陽光下的一張椅子上,跟幾位流哈水的老人坐在一起……我說:五叔,還認得我么?

他仍是怔怔的,嘴裡喃喃地說:麒麟,龍麒麟……

我說:五叔,是我呀?我把那株石榴買下來了。

他說:來了,車來了……

我說:五叔,別裝了,我是丟……

他說:政府,老實,我老實。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已經沒有「星星」了。

後來就不一樣了。後來,在梁五方六十八歲的這一天,我再次到鎮上的福利院去看他。他坐在陽光下,正在給人算命呢。在這個福利院里,院里院外,停滿了車,都是來找他算命的……我看見梁五方,五叔,靜靜地坐在那裡,就像是歲月一樣,挺嚇人的。可他不時眨蒙著眼,給人說著什麼的時候,一時,又很神秘地笑了。

難道說,這就是涅槃?那麼,我要問,六十八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不知道。

在這裡,我還要告訴你,在我進城之後,梁五方每次找我時,手裡都拿著一張「白條兒」,那「白條兒」是老姑父寫的。我曾收到過老姑父的許多「白條兒」,有的寫在煙盒紙上,有的只有二指寬,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就是:見字如面……我懷疑,後來的那些「白條兒」,很可能是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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