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有一身少年裝

01.我有一身少年裝

五月的天,剛誕生的夏天。青春烏雲幾片,大雨沖走了昨天。

坐在粉色草莓蛋糕前,很慶幸,今年多了幾個朋友為我哼唱著生日歌,許下一長串的心愿。

燭火吹離,頓然生煙,暈暈直上的青絲懸到半空就散於無形。

往事的影子好像由琥珀色褪成淺黃的毛邊紙,字跡在燭光下衰老,模糊……

大概是六七歲的一個仲夏夜,爸爸媽媽都出去散步了,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電閃雷鳴間屋裡斷了電,我嚇得跑出門去找爸爸媽媽,下樓梯時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這時一零一室的門開了,一位穿著碎花長裙的奶奶趕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帶進了她家裡。

還連忙安撫我,「不怕不怕,停電了,你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看我怕黑,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了許多新舊不一的蠟燭,這些蠟燭紅的黃的,大大小小的燭火將整個房子瞬間點亮起來。

沙發上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弟弟,嘴巴嘟嚕著要吹生日蠟燭,奶奶趕緊過來把他制止住了。

轉睫間,我突然好想把我那不爭氣的眼淚通通收回。

這種感覺就像我打針前害怕得直哆嗦,但旁邊有個更小的孩子泰然自若地正接受打針。

我的臉漲得緋紅,之前的恐懼旋即無地自容,張惶地想要破窗逃出。

「我姓王,你叫我王奶奶就好。」王奶奶看我很緊張,暖心地跟我聊天轉移注意力。

「來,叫姐姐——」話音未落,王奶奶便教弟弟揮起小手朝我打招呼。

「姐——姐姐!」小弟弟很快學起來,朝我歡喜地叫起來。

「王奶奶,弟弟好,今天太感謝你們了!」心這才放鬆了下來。

「這是我的外孫,女兒教書忙,就放在我這裡帶。」她自豪地解釋道。

我注意到桌上的蠟燭面上還裹著陳舊的草木灰。

「王奶奶,這是哪裡買的蠟燭啊,怎麼我從來沒見過?」我眨巴著眼睛,好奇地問到。

燭光映出她泛紅的眼眶裡漸漸蓄滿了淚水,晶瑩的淚珠順著她蒼老的臉頰,翻滾著墜落下來。

「這個啊…是父親留給我的生日禮物……」

故事還得從一九三四年的長征說起,一個炊事班,在長征路上給戰士燒水、做飯。

父親姓王,但因為身材瘦小看著像個少年,大家都親切地叫他小王同志。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炊事兵,經常也需要翻過幾座山去買穀子,還總是細心觀察照顧到每一個戰友的口味。

在柴米油鹽中書寫人生,用鍋碗瓢盆奏起快樂樂章。

星霜荏苒,又快到冬月了,夜深戰士們都睡了,小王同志總會獨自來到灶台前。

拿出之前路上砍的半截竹子,先將竹筒破開,並在水中煮。

用小竹箍固定兩半竹筒,然後把從戰友那裡借來的點燈用的桕皮油往竹筒里倒,

當然如果路邊正好有茜草或者黃梔子也會被他弄來當染料,

再插入棉線當燭心,待它凝結后開筒便製成了一支蠟燭。

「小王同志,又想閨女了吧!」是同鄉的小曹半夜口乾起來找水喝,正好撞見蹲在柴堆前的小王。

走近一看,小王雙手捧著的還是那張他女兒滿月時的黑白照片,他揚起一張絕望又凄楚的臉龐,兩眼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喃喃自語道,「再過兩天就是女兒的生日了……」

身處戰亂,悲歡離合是常事。為國,他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為家,每年部隊發的補貼他都悉數寄回去;為父,他卻只能每年默默為女兒製作一支蠟燭。

一滴泫然的灼淚兀自掛在塵土垢面的兩頰,長長的死寂的凝噎,陡然聽到他一聲悄然的嘆息。

長星照耀十三州府的那束寒光也給戰士們的脊樑覆蓋上層層白雪,他們心底的苦澀無從訴說,只能每天都盼望著戰爭早一點勝利,長征早一點結束。

還要歷經多少年的霜,青梅的酸才能熬成糖。

隊伍里條件艱苦,有好的當然要先留給前線的戰士。整個炊事班甚至都沒有一套像樣的行軍裝。

小王同志一年到頭都是那件縫縫又補補的迷彩外套,他把山川河流裝進胸膛,驕傲在血和汗流淌,他穿的倒更像是一身少年裝。

他要去看大漠落日長煙筆直,去聽邊關兵刃飲血嗡鳴;他要盤山涉澗飛奪瀘定橋,要劍攜春風轟然破玉門!

一九三六年十月,紅二、四方面軍到達甘肅會寧地區,同紅一方面軍會師。

兩年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粉碎了國民黨的圍追堵截,翻越雪山,走過草原。

走遍了十四個省,最終與三支主力部隊一支接一支地聯合起來。

「長征勝利啦——」小曹歡呼道,突然跑到后廚搭起還在忙碌炒菜的好兄弟的背,激動地滔滔不絕,

「小王同志,你閨女今年快十八了吧,我們快點趕回去,沒準還能給她生日個大驚喜嘞!」

「咳…咳咳……」小王高興地點點頭,奈何喉嚨彷彿有一股火焰熊熊燃燒噴薄而出,他走到一旁拿出口袋裡的麻羅布捂住嘴裡咳出的血。

「你這不說是感冒怎麼還越拖越嚴重,咱們請個假我帶你去前面鎮上找個醫院看看吧?」小曹看著他的情況,焦急地過來拉著小王就準備朝外走。

「不用,我這就是小感冒,過兩天就好了,」小王固執擺擺手,見小曹還是不放心,轉過頭來拍拍胸膛鎮定地說道,「我心裡有數。」

「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歲數了,還真當年少啊?哎……」小曹長嘆一聲,端起碗筷破門而出,大聲朝外面吆喝道,「開飯!」

……

冬月初二,親朋好友們圍坐一席歡唱著生日歌,母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羹端到穿著新棉襖的女孩面前。

木門被輕輕推開了,門口站著一個穿著迷彩服的中年男人,手裡捧著一個方正的綠皮包裹。

「是曹叔叔!」女孩一眼就認出每年都回來的小曹同志,高興地跑來迎接,又探出頭四處張望,「曹叔叔,我爸爸呢?」

女孩的媽媽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過來,不敢置信地試圖用手掩蓋她的恐懼,那不時的啜泣變成持續不斷的低聲哭泣。

小曹遞過布包,大家打開一看: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破迷彩服上安靜地躺著十八根蠟燭和半頁毛邊紙。

紙上短短几字——

「親愛的女兒,祝你生日快樂!」

眾人的眼眶都濕潤了。夜色籠罩十平方米的小屋,織出一幅暗藍的悲哀,燈光也變得朦朧黯淡了。

女孩卻沒有哭,她只是垂下漆針似的雙眸沉默許久。

那本是長征勝利的十月,小王同志卻沒能扛過十月的最後一夜;本是女孩的十八歲生日,卻只收到了十八根蠟燭。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如果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經歷黑暗痛苦才能長出新肉……

女孩重新抬起頭來,換上那身「少年裝」。

即使沒有可憑藉的風,自有君子骨錚錚獨世,又怎能囚於這方寸之地。

肩上愁有多少擔,她用微笑來丈量。

寒峭生枝,少年一身稜角破關山,縱馬踏花盪四野,明燭天南。

……

多年後,那個怕黑的小女孩長大了。

她成為了一名作者,她將這個故事寫成了文章講給了更多人聽,照亮了無數在黑暗中困頓的人生。

那些無名的炊事兵也是了不起的英雄,值得被人們紀念,被讚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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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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