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3)

第89章 (3)

第89章(3)

第60章第六十章(3)

「你……你……讓他們住手!」白玄景用所剩不多的力氣緊緊地抓住晏璽的手,斷斷續續道,「他……他是……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住手……住手!」

晏璽冷然的臉上驟然浮現深重的不屑,一手甩開白玄景,大笑道:「白玄景,同樣一個借口你用了一次還用第二次?第一次我不會信,這次我就會信了?」

白玄景倒在馬車邊際,墨色的眸子裏聚滿了無奈與絕望,只緩緩搖頭道:「不曾騙你不曾騙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他……他是夢煙……他是夢煙和你的孩子……」

「若是我的孩子,你會待他如此?為了給他解毒耗盡心力身染重疾?甚至連自己四十多年的內力都傳給他?」晏璽覺得這個謊言非常可笑,白玄景恨自己,就如同自己恨他一般,會費心費力給他養孩子?

十七年前他不信,如今他不信,永遠都不可能信!

白玄景大口喘著氣,無力辯駁,只喃喃道:「不曾騙你……夢煙、夢煙從不曾背叛你……」

晏璽神色一肅,抽出隨身佩劍便往白玄景身上刺了過去,「她的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白玄景被他一劍刺落了馬車,在地上連連翻滾,鮮血沾著塵土呈出一片褐黃色,弄髒了他一身的白色衣衫。

遠處殊言正護著晏傾君躲閃箭雨,一眼瞥見白玄景的狼狽模樣,蒼白的臉上最後一點血色都褪去。

「燕兒。」他喚了一聲,祁燕便向他的方向奔過來。

「照顧好阿傾。」殊言手臂用力,將晏傾君推給祁燕,隻身往白玄景的方向奔去。

白玄景一口氣將四十多年的內力盡數給了他,他二人內力本就是一路,不過半個時辰他便能吸收殆盡,且運用自如。儘管腳筋被挑斷,只要他蓄力運功,忍住劇痛,他便能行起輕功。

「言兒……」白玄景半睜的眼睛,眼角儘是皺紋,流出的淚水都沾了飛揚的塵土。

「爹!」殊言清秀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所有的情緒都傾注在那一聲叫喚中。

「明知我快死了,還……還回來作甚……」

白玄景咳嗽著,不停地吐出鮮血。殊言的眼圈霎時便紅了,急急地將他從泥土中扶起,低聲道:「做不到。」

做不到眼睜睜地看着養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死在自己眼前,做不到任由花費大半生精力在自己身上的人被人折磨致死,做不到對他最敬最愛的師、或父不管不顧。

晏璽似乎早便料到殊言會回來,舉手間劍已經指在殊言心口,嘴角掛着勝利者的微笑。

白玄景又開始咳嗽,眼裏溢出水光。

「咳……他……你不能殺他……」

「不能殺?」晏璽挑眉,「我趕來南臨,最大的目的之一便是讓你,親眼看着最愛死在你面前!哈哈……這孽種……」

「他是你的孩子!是你和夢煙的孩子!」白玄景近乎絕望地嘶吼,又吐出一口血來,渾身無力地靠在殊言手臂上,好似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卻仍是固執地睜着眼。

殊言突然輕笑出聲,淡淡地瞥了一眼指向自己的銀色劍尖,帶着些許挑釁地對着晏璽道:「你殺了我吧。」

晏璽握著長劍的手突然顫了顫。

「你殺了我。」殊言神色一凜,冷聲道。

「你以為我不敢?」晏璽神色陰沉。

「嗯,你不敢。」

殊言微微一笑,晏璽面色一冷,一劍刺了過去。

叮!

就要刺入殊言心口的劍,突然被攔住,轉了方向。

祁燕已然帶着晏傾君到了晏璽身邊,出手攔住了那一劍。弓箭手不敢箭指皇上,自然都放了弓。

晏璽面色猙獰,只一個翻身便擒住祁燕持劍的手。祁燕未料到他反應如此之快,更未料到他的武力會如此驚人,被他擒住后根本動彈不得。

「不想要他死是么?朕就要你親手殺了他!」晏璽的眸子裏散出嗜血的光,扣住祁燕的手便向殊言刺過去。

祁燕心中一驚,運氣全部內力想要偏移長劍的方向。晏璽的手突然一松,再用力一掌,將她推了一把。

祁燕的身子已經不由自己控制,被那一掌推著直直向前,而在她正前方的,正是晏傾君。

所有動作不過是在眨眼間,祁燕手中的劍根本來不及收起,手上的力度也無法控制,直直刺向晏傾君。電光火石間,她只來得及大喚一聲:「傾君!讓開!」

事情變化得太過突然,即便是高手也未必躲得過祁燕這一劍,更何況是一點功夫皮毛都不懂的晏傾君?

晏傾君未曾想過,自己無數次死裏逃生,最後竟會死在自己人手上!

四月的南臨,藍天白雲天高氣爽。和煦的陽光鋪灑而下,可惜燦爛的陽光無法驅散戰場上修羅場般的黑暗,此起彼伏的殺喊聲,濃烈刺鼻的血腥味道,晏傾君覺得急速向她刺來的銀白劍尖反射出的光芒太過刺眼,刺得她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

眼前不斷滑過她十六年的記憶里最為深刻的畫面,時而慈祥時而嚴厲的母親,狼狽落魄的太子哥哥,滿面柔情的奕子軒,外冷內熱的祁燕,狡猾可惡的晏卿,最後是……蒼白消瘦的殊言。

等待的時間太久,晏傾君未察覺到疼痛,卻聞到一股更為濃烈的血腥味,還帶着淡淡的薔薇花香。

晏傾君猛地睜眼,和煦的陽光被人擋住,冰冷的長劍也被人擋住。

殊言在她身前不遠處,鮮紅的血從心口處流出。他正對着她,劍尖刺破他的胸口。他好似感覺不到疼痛,對着她笑。他眼底仍舊閃爍著清亮的微光,發白的薄唇微微顫動,他在喊她:「阿傾。」

晏傾君突然覺得戰場上所有的喧囂聲都迅速離自己遠去,她看不到面色煞白倉皇逃走的祁燕,聽不到白玄景破口而出聲嘶力竭的絕望驚叫,只是盯着殊言胸口的一抹猩紅,彷彿看到了當年白夢煙眼角的那顆硃砂痣。

殊言好像想要抬腳移步到晏傾君身邊,蹣跚了幾步便再無法移動。

晏傾君無意識地蓄了滿眼的淚水,正要靠近殊言,一手被人拉住。

「君兒還是隨朕回去比較好!」

晏璽拉着晏傾君便往相反的方向走,晏傾君心中所有的怒火怨氣突然迸發出來,抽出袖間的匕首就刺向晏璽,晏璽反手扣住她的手,將匕首指向她脖間。

「晏……璽……?」殊言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好似清晨林間的霧氣,飄渺無力。

晏璽的動作頓了頓,皺眉看着他。

「你可知……我為何不姓白么?」殊言笑,鮮血順着嘴角滑下。

「當然是你們掩人耳目的手段!」晏璽像是被這個問題刺到,惱怒地推開被他抓住的晏傾君。

殊言緩緩點頭,嘴角的猩紅分外刺目,頓了頓,又問:「你可知……我為何姓殊么?」

晏璽的雙眼一顫,面上浮起陰鷙之色。

「曾經有人跟我說……」殊言仍是笑着,墨色的眸子彷彿已經漸漸褪了顏色,空洞著映現出往昔的色彩,「說我是某人,最特殊的孩子。」

晏璽的手猛地一抖,從晏傾君手中奪下的匕首落在地上「叮噹」一聲脆響。

「你想騙我。」晏璽嘴上嗤笑,說出來的話卻是虛軟無力,沒了底氣。

「騙你的么?」殊言輕輕地笑,蒼白的臉彷彿落在泥中掉了色的薔薇花瓣,「那便是騙吧。」

晏璽不知所措地後退了兩步,緊緊地閉眼,記憶如同被那句話解開枷鎖,蜂擁而至。哪一年那女子笑靨如花,窩在他懷中日日與他說要兒孫滿堂,哪一月他疼惜她身子太差,摟着她說只要一個,那一個會是他最特殊的孩子,哪一日那女子在他胸口呢喃,那是叫他特兒還是殊兒?他拍着她的腦袋笑說:「只有你會取出那麼傻的名字。」

那之後他回國,他讓她等她。

那之後一別多年,再見已是十年之後。

那之後她便嫁給白玄景,有了一個十歲的孩子。

「娘說我早產一月,所以出生時正好是最為寒冷的臘月。」殊言笑著述說,終於將眼神落在晏璽臉上。

短短几句話之間,狂妄陰鷙的神情在晏璽臉上一掃而盡,彷彿一瞬蒼老。

「你可知……為何在月神山上我不肯說這些話?」殊言的笑,突然有了幾分少見的頑劣。

晏璽卻已經再也聽不下去,亦看不下去,蹣跚著挪動腳步想要離開。殊言突然睜大了眼,運氣,插在心口的長劍飛離,鮮血噴灑,濺了晏璽半張臉。

「我要你……記住怎樣待過我,我要你,悔痛終生!」殊言黑色的發隨着他的倒下鋪了一地,他垂目看着晏璽幾乎是倉皇而逃的背影,笑得雙眼都快擰出水來。

儘管白夢煙一次又一次地教他莫要恨,說是他給了他生命,說「恨」是人生最沒必要的情感。可是,他這暗無天日的一生,讓他如何不恨?

每每在冰室內渴望陽光的溫暖,他便恨一分;每每看到白玄景為了給他解毒而花白的頭髮,他便再恨一分;每每聽到他是如何待阿傾,如何親手送她到死亡線上掙扎,他便更恨一分。

這恨積累了十七年,無法消除,無法化解。

終於,解脫了,他這殘缺的一生,無需在輪椅上度日,無需拖累他人,無需去恨一個與自己最親的人。

殊言的眸色漸漸變淡,彷彿被清水沖兌過,瞳孔也開始放大,彷彿終於擺脫了這一生最沉重的束縛。

晏傾君被他們剛剛的那番對話震得跪坐在原地,半晌都回不了神。

那番對話她聽不太明白,聽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

某人最特殊的孩子……

晏璽么?

「殊言,殊言……」晏傾君踉蹌地奔到殊言身邊,雙眼含淚地搖晃着他的手臂,「殊言,你到底是誰的孩子?你為何不姓白?你為何要姓殊?你快起來,快起來與我說清楚。」

殊言的眼掙扎著打開,雙睫不住顫抖,吃力地將眼神落在晏傾君臉上,微笑道:「阿傾……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與你那些哥哥,終究、是不同的……」

晏傾君的眼淚落下來,想到初見殊言時,她曾譏諷他,無需用「哥哥」的身份來與她套近乎,她有許多個哥哥。

「我們有同樣的母親,同樣的……父親……阿傾,我們體內流的,是一樣的血……」殊言吃力地維持着慘淡的笑容,看着晏傾君的眼裏蓄著溫暖。

「殊言,殊言那你……那你不要死好不好?」晏傾君的臉上是五年來從未有過的軟弱,她雙手抱着殊言,讓他的腦袋靠在她懷中,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不要死好不好?今後我聽你的話,你說是對的我就做,說是不對的我就不做,我都聽你的,只要你活着,好不好?」

殊言看着晏傾君,濃黑的眸子彷彿愈發淡薄,顫抖著唇,卻說不出話來。

晏傾君一眼瞥見他心口不斷流出的鮮血,拿出手中的帕子想要堵住,又覺得不對,擦去眼淚,手忙腳亂地拿出身上的葯往傷口上抹,微笑道:「你不會死的,上了葯你就不會死了。死了就沒有人教我為人處事,死了就沒有人在乎我的生死,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這麼好了。」

晏傾君笑着,眼淚仍是不受控制地滑下。

或許,很久很久之前,從她遇見殊言開始她便知道,這個人是真心待她。只是她不承認,她固執地彆扭地賭氣地不承認。她有意出言相激,有意百般諷刺,有意與他作對,卻忘了,若是不在乎的人,她會吝嗇到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

晏傾君幾乎將所有的止血藥都抹在殊言的傷口上,可那鮮血還是如破堤的洪水般洶湧不絕。她扔掉手上的瓷瓶,無力地癱坐,突然覺得頭疼。

「阿傾,會有人待你好的……」殊言又說出一句話來,不再如初時吃力,還帶着淡淡地笑意,「阿傾……會有許多朋友,會有夫婿,會有孩子……會……兒孫滿堂……」

晏傾君的慌亂的情緒漸漸平定,聽着殊言的話,自嘲地笑了笑。

「阿傾,你……你還未喚過我一聲……」殊言的精神好像好了些,說出口的話不再斷斷續續,「我是你哥哥,與其他『哥哥』不同,我是你獨一無二的哥哥。」

晏傾君笑着點頭,「嗯,哥哥。我獨一無二的哥哥,也要丟下我一個人了……」

「不。」殊言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抱住晏傾君,「阿傾,我不會死……我答應過,我還要過正常人的生活,要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說到這裏,殊言的眸子又亮了起來,開始緩緩移動視線,呢喃道:「燕兒……」

晏傾君支起身子,舉目望去,陽光依舊明媚,戰火依舊在蔓延,只是東昭軍已經隨着晏璽的離開而退去,白玄景趴在不遠處渾身是血,彷彿已經沒了氣息,而祁燕在剛剛那一劍后不知所蹤。

「我會好好活着……」殊言並沒有看向晏傾君,而是看着天空雪白的雲朵,好像透過那雲朵看到了誰,眼裏盪出溫暖的笑意,「我會好好地活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黑色的瞳仁放大,渙散,沒了光澤。抱着晏傾君的手臂,突然沒了力氣。

晏傾君覺得心頭好像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剜得骨肉皆疼,卻不見鮮血淋淋,而被剜走的東西,無人可以償還,可以彌補。

她想站起身,卻頭疼欲裂,彷彿整個世界都隨着戰火和鮮血開始旋轉,她閉眼,整個世界便被黑暗吞噬,而她的身子也在黑暗中下墜。

黑暗的盡頭,她看見站在寒風中的白衣男子,對她微微地笑:「我瀝盡心血,十年用作百年才有了今日的南臨殊家,不是為了哪日名揚五國,不是為了有權問鼎天下,不是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看到他如同踩着雲彩般到她身前,看着她,目光坦蕩而真摯,「我只想盡我所能,護你平安,達你所願,償你所損。」

她看到他對她伸出左手,凈白如玉,「阿傾,你隨我走,好么?」

隨即那雙手消失,白衣男子變作煙霧飄然遠去。黑暗中的晏傾君沒有叫喊,沒有追趕,只是想問一句,既然註定無法得到,為何要讓她曾經擁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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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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