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八王探陵

第17章 八王探陵

且不提燕王妃與小郡主在宮中,而此時的燕王府,卻不甚平靜。

燕王是太宗皇帝的第八子,先帝真宗的弟弟,當今官家的親叔叔。

若論起太宗諸子之中,已經所剩不多。長子楚王元佐倒是福份最厚,自真宗起到當今天子,每有恩賜,總是先到楚王身上,年初又加封為天策上將軍、興元牧、特賜劍履上殿,詔書不名等;再則子嗣又足,三個兒子允讓、允言、允成足生了二十多個孫子,其中兩個孫子過繼為其他親王嗣子,兩個孫子為皇子伴讀,楚王一門於本朝可謂榮寵之至。

次子昭成太子元僖去世得早,未留下子嗣,因此前年太後下旨,令楚王之孫宗保過繼為嗣子。

第四子商王元份已於景德元年去世,留下二子允寧、允讓。允讓當年曾入宮為嗣子,後趙禎降生,這才鼓樂軒車送他出宮。因為劉娥也親自扶養過他數年,因此允讓於王室子弟中待遇格外不同,視同皇子。

第五子越王元傑在咸平六年去世,因無子嗣,也是太後下旨,令楚王之孫宗望過繼為嗣子。楚王是先帝真宗的同母兄長,因此他這一系,自真宗朝起便格外賞賜豐厚。

第六子鎮王元偓已在天禧二年去世。第七子鄧王元侢,素來體弱多病,已於大中祥符七年去世,留下一子名允則。

第八子燕王元儼在太宗在世時甚得寵愛,真宗繼位后亦對這個幼弟多為關愛,因此未免有些失於檢點,一日他的寵婢韓氏與他發生口角,竟推倒火燭不但將整個燕王府都燒光了,而且殃及鎮王府及大內,從此降王失寵,雖然到了真宗晚期,又重新復爵賜府,但是當時已是劉后執政。因此真宗駕崩前後,他雖有些企圖,亦曾留滯宮中,無奈真宗也忌著有人仿效太宗皇帝奪宮之事,防得滴水不漏,並不曾給他辦差理政結交大臣的機會。他既無重臣相助,又無心腹掌兵,反而被李迪等人設計逼出宮去。及至趙禎繼位,劉娥執掌,幾番升貶大臣,重用王曾等四人,便有些失志的臣子們,漸漸圍在在八王元儼跟前奉承,說是後周就是符太后當國而亡的,依著祖制,幼主不可當國。要照昭憲太后當年的旨意,兄終弟及,王爺縱不能繼位,也應該攝政,大宋朝的基業,終不能再走上後周符太后的老路上去。

一來二去,燕王難免再次心動,心想着先帝諸兄弟之中,也只有自己與楚王尚存,楚王多年來不問世事,且太宗也有過兄繼弟及的舊例,這攝政之位,除他之外,更有何人能夠擔當。劉娥不過是女流之輩,又怎麼比得上他是皇室親王,比不得他能夠即壓製得了眾臣,更處理得了國事!

因此,今日曹利用的到來,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燕王府的菊花,雖然不及大內,但也都是名種上品,燕王和曹利用坐在後軒,飲著茱萸酒,賞著滿園秋芳,說說笑笑。

只是燕王仍心存疑惑:「曹侍中今日何以有此興緻?」

曹利用嘆了一口氣:「八大王,朝中之事您也知道,曹利用老矣,現今有些事情,也用不着我等做了。」

燕王笑着慢慢地倒了一杯酒:「這話如何說來,太后正倚重侍中,誰與能比?」

曹利用笑了:「我也是個三朝老臣了,權勢富貴並不為重,只是如今看不慣的太多。朝中之事,像大王這樣的宗親不用,卻去用那降王之後,實在令人憂心忡忡啊!」

燕王知道他說的是錢惟演,笑道:「你也喝多了,本朝向來仁厚,天下皆是一家,再不論過去的事。」

曹利用又笑道:「大王說這樣的話,可是冷了眾家大臣們的心。可笑李迪,當年一力排斥大王入朝,卻徒自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連自己都保不住,那丁謂一力除去李迪,卻把自己送到了崖州。這其中種種可疑處,大王可曾聽過一些傳言嗎?」

燕王正慢慢地品著茱萸酒,聽到這話不由地停住:「什麼傳言?」

曹利用看了看左右,剛才燕王說賞花是雅事,不欲下人擾興,都已經迸退了,此時兩人坐於水軒之中,眾侍從只遠遠了隔着水面看着,只須打個手勢便來。若要說什麼話,果然甚是方便,曹利用看了一眼燕王,心想他果然早有安排,今日若不是自己有事要對燕王說,想必燕王也想對自己說一些要事了。

曹利用壓低了聲音,低低的聲音掩不住那風雨欲來的緊迫:「大王還記得大中祥符四年的那件事嗎?」

燕王一驚:「大中祥符四年,那不是官家出生的那一年嗎?」忽然鎮定下來:「這樣能出什麼樣的傳言呢?」

曹利用微笑道:「大王認為會出什麼樣的傳言呢?」

燕王沉靜下來,看了一眼曹利用,嘆道:「其實當年大家都有疑心,只是先帝一力護著,又不知道內情如何,所以無人敢提罷了!」他看了一眼曹利用,心中一動,試探著道:「侍中既然這麼說,想是有幾分把握了。」

曹利用想了想道:「不敢說有把握,只是前些日子,無意中知道了一些。」

燕王有些緊張,傾過身子問道:「你知道是誰?」

曹利用卻不緊張了,因為有人比他更緊張,他反而收斂了些,嘆道:「縱然知道又待如何?此是家事,我等外臣何能干涉。」

燕王想了想,向後一倚道:「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且都這麼多年無人理論了,且我一個閑散的親王,縱有心也無力啊!」

曹利用搖頭道:「不一樣,一則當年先帝雖然庇護,但如今先帝已經駕崩,官家如今已經年滿十五,自可親政卻不得親政。官家因了孝心二字不得不受制於人,若是這二字不存在了,又有大王相輔,安知鹿死誰手?」

燕王聽得砰然心動:「曹侍中說得這般有把握,想是成竹在胸了?」

曹利用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李」字,又迅速抹去,指了西邊皇陵方向:「那個人,就在永定陵。」

永定陵。

一駕馬車在永守陵停下,燕王趙元儼走下馬車,抬眼望着這先帝陵園。

皇陵離京城百餘里,靠嵩山之北,倚伊洛河之南,東西南北連綿均有二十餘公里。

當日宣祖(即太祖太宗之父趙弘殷)的永安陵、太祖的永昌陵、太宗的永熙陵三陵皆在西邊,南對錦屏山、白雲山、黑硯山,東有塢羅河,西有濾淪河,地形平坦廣闊,四周土丘漫圍,在風水堪輿上稱之「老龍窩」。此三陵,由東南向西北一字排開,已經佔盡老龍窩地氣。

待先帝築陵時,便另尋了地方,自三陵往東而行,有一處山崗之地,地勢高於整個陵區,且正居於整個皇陵地勢中心,東靠青龍山,正對少室主峰,於風水堪輿上稱「卧龍崗」,因此於此地興建永定陵。

永定陵寂靜無聲,先帝的順容李氏,奉旨從守永定陵。

燕王元儼走在長長的陵道上,走在24對石人石像拱立中間,一直走到最深處的宮室,那兒,就是他來的目地。

那一日自曹利用來過告知他皇帝生母住在永定陵之後,他表面上不以為意,暗中卻走了一趟洞真觀。洞真觀中,先帝的才人杜氏正在此出家修道,大中祥符四年,當今官家出世剛不久,宮中便傳出旨意,才人杜氏因犯銷金令擅用金飾,自請出家入洞真觀修道。當年的一名後宮才人出家修道,本不是什麼大事,也很容易在時間流逝之後讓人遺忘。但是若是讓有心人把大中祥符四年的這兩件事聯在一起,便可以尋出無窮的奧妙來。

杜才人閉門清修了十五年,如果說剛開始的幾年她還有過不甘和憤怒的話,這十五年的清修也使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足以讓別人掏不出話來的出家人。只不過這個別人,不包括燕王。

杜家是太宗皇帝生母,也是燕王的祖母昭憲太后杜氏娘家,杜家的人,至今仍與燕王有來往,燕王撇開她曾是真宗才人的身份不提,只口口聲聲提着與杜家的這一層的親緣關係,使得杜才人終於說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燕王走到了陵道的盡頭,抬頭望着高高的陵台和宮室,舉步向上行去。

永定陵陵高七丈,周圍各十七丈見方,內建有一座大殿,十餘間宮室。先皇的順容李氏,如今超然世外地居住在這永定陵中。

兩年前,李順容與戴修儀帶着小公主搬進永定陵,這樣遠離權力中心,避開猜忌,母女三人安然度日倒是李順容樂於見到的清靜。

四個月前,戴修儀去逝,永定陵的兩年歲月,是她這幾十年以來最歡樂的時光。臨時死前李順容和小公主相送,她含笑而逝。

失去了戴修儀的李順容,心中也不免有些空落落的感覺,但也很快恢復了寧靜。李順容正安心地在此,這一日忽然宮女來報,說是燕王元儼經過前來拜訪,也不禁是一怔,想了想還是請他進來。

燕王走進來時,便見李順容一身青衣,靜靜地坐在桌邊,桌上放着《太上感應經》,見燕王走進來,忙站了起來。

燕王拱手行禮:「今日我路經永定陵,所以進來看看,偶然打擾之處,李順容勿怪!」

李順容忙斂袖還禮道:「原來如此,王爺往前面走,自有守陵的內侍。」

燕王看着李順容房中此時只有一個小宮女在,忙笑道:「不忙,我走得累了,可否容我討杯水喝?」

李順容啊了一聲:「是我失禮了,此處原沒什麼人來,倒是不方便招待王爺。」忙叫小宮女出去倒茶。

這邊燕王沒話找話,過了一會兒,聽那小宮女已經走遠,他轉過頭來,走到李順容的面前,忽然直直地跪下,竟以三跪九叩的以臣見君之儀大禮參拜,李順容慌了手腳,欲受難安,欲扶失禮,忙叫道:「八大王——您、您這是做什麼,您快起來!」

燕王三跪九叩罷,仍是跪着,沉聲道:「微臣趙元儼,拜見太后千歲!」

李順容只覺得耳邊嗡地一聲,頓時腦海里一片空白,跌坐在椅子上,驚駭地瞪着元儼。

燕王跪前一步,急切地道:「劉氏並非當今皇上的生母。太后蒙塵,千古奇冤哪!今日端坐在崇政殿上受百官萬民朝賀的皇太后,原該是娘娘您哪!」

李順容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似地,越急越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麼,你說的我都不明白,你快走吧!」

燕王直視着她道:「太后不必害怕,萬事自有臣在,必能教你們母子團聚,讓太后得回應有的一切。」

李順容只覺得全身又冷又熱地,不由掩耳地道:「八大王,我什麼都沒聽見。你快走吧,倘若叫人知道你來了這裏,怕是大禍一件。」

燕王鎮定地道:「臣知道,宮中上下都是劉氏的耳目,娘娘不敢承認,是因為害怕。皇上是您所生,剛一出世就被劉氏抱走,冒認是自己所生,而得皇后之位。宮中上下,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少,只是懼於劉氏的權勢而不敢聲張而已。可是娘娘,母子連心,您就真的不想和皇上相認團聚嗎?您就真的不想自己的親生兒子叫您一聲娘嗎?」

李順容聽着燕王一句句地發問,那十餘年來魂牽夢繞的心事又忽然被他翻了出來,不由自主地輕聲道:「我想的,我自然是想的,我連做夢都想。可是……」她拭淚道:「我就算再想,又有什麼用呢?」

燕王大喜,道:「娘娘放心,臣弟自然有辦法,找齊當年的知情人,然後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前宣佈真相。便是僭后再厲害,到時候也必須尊娘娘為太后了。」

李順容大驚,站了起來:「不不不,你要怎麼對付太后?」

燕王急道:「劉氏奪你之子,奪你之位,你還為她考慮。當然她奪你之子時,可曾為你顧念過?」他以為李順容在害怕劉娥,忙道:「娘娘放心,有臣弟在,諒那劉氏只怕自身難保,你無須怕她!」

李順容嚇得渾身顫抖,掩袖泣道:「不不不,此事萬萬不可,太后是我故主,我怎能害她!」

燕王見狀忙改口道:「娘娘不必擔心,到時候臣弟自當按娘娘之意處置,這下子娘娘可以安心了。」

李順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燕王:「大王為何要這麼做?」

燕王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道:「臣是太宗皇帝的兒子,先帝兄弟九人,如今只剩下楚王與臣,楚王早就不問世事。臣忝為當今官家的親叔叔,皇家發生這種淆亂血統陰謀。臣不知道這件事倒也罷了,臣若知道了,便不能不管。臣不出頭,誰能為娘娘您申冤出頭啊!」

李順容本已經收住了淚,聽了他最後一句話,一陣心酸湧上,只得拭淚泣道:「多謝八大王了,我、我此時心亂如麻,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燕王見她如此情況,知道一時之間,很難有什麼結果。方才那小宮女出去倒茶,耳聽得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得從懷中取出一方玉佩呈上道:「這是臣的信物,只要娘娘想通了,任何時候把這方玉佩交給此處內侍領班張繼能,臣自然就知道了。」見李順容猶自未接,忙輕輕地將玉佩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站了起來。

只聽得遠處腳步聲近,那小宮女端著一杯茶進來,燕王行了一禮道:「不敢打擾娘娘,臣告退了。」

見李順容仍怔怔地坐在那裏,可是桌上的玉佩卻已經不見了,大為放心,一揖而別。

燕王走了很久,李順容仍然沉浸在震驚中尚未回醒過來,那小宮女已經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她自己一人。十餘年的平靜生活忽然被打亂了,她整個腦子裏充滿了混亂和驚恐,思想往事,卻不楚心酸痛楚又重新翻湧了上來,然而心底深入,卻也不禁有着一絲絲的欺盼。

忽然,內室的帘子掀起,一個中年宮女走了出來,走到李順容的面前跪下:「娘娘,您千萬不可錯了主意啊!」

李順容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才回醒過來:「梨茵,你、你都在裏面,你聽到什麼了?」

梨茵點了點頭:「奴婢一直在裏面縫衣服,什麼都聽見了。」

原來方才燕王進來后借喝茶遣走了小宮女,卻不提防內室中有人。李順容倒是知道的,可是被燕王忽如其來的一段話嚇得暈頭轉向,竟一時想不起來梨茵在內室中縫補衣服這件事了,此時見她忽然走出,嚇得道:「你、你打算怎麼辦?」

梨茵抬頭看着李順容:「娘娘放心,奴婢與娘娘一同進宮,這十幾年來娘娘待奴婢情同手足,奴婢是不會做對娘娘不利的事。奴婢豈能打算怎麼辦,只是倒要問問娘娘打算怎麼辦?」

李順容拭淚道:「我?你別問我,我此刻心亂如麻,什麼都不知道了!」

梨茵道:「奴婢倒要請問娘娘,八大王這個人可信嗎,他又為着什麼要冒與太后做對的風險,來為娘娘出頭?」

李順容慌亂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他總是一番好意吧!」

梨茵冷笑道:「好意?娘娘是厚道人,奴婢在裏屋聽着他邊說邊改口,一會兒說要廢了太后,一會兒立馬又說交娘娘處置,分明是言不由衷。」

李順容素來懦弱,都把梨茵當成主心骨的,聽了她這話,更覺得腦中混亂,忙道:「你先起來吧,那你說,該怎麼辦?」

梨茵站起身來,誠懇地道:「娘娘,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啊!」

李順容慌亂地說:「可我沒主意啊,那你說,八大王是什麼意思?」

梨茵道:「娘娘之事,知道的人不少,當日先帝在,他不提起,卻為何要到今日才提起?太后勢大,八大王一旦勢敗,會有什麼下場,可想而知。他冒這天大的風險,難道說只為娘娘出頭嗎。若不是為着天大的好處,他豈會如此殷勤?」

李順容不由地問:「什麼天大的好處?」

梨茵扶著李順容來到窗邊,指著東邊皇宮方向道:「您還記得咱們以前住的上陽東宮嗎,就在荒廢的上陽宮旁邊。當年昭憲太后就住在上陽宮裏面,太宗皇帝就是憑着昭憲太后『國立長君,兄終弟及』的遺命而登基為帝的。昭憲太后雖死,可是有人心裏頭,還是想把這句話再翻出來呢!」

李順容渾身一震,轉頭看着梨茵,驚駭地問:「你說什麼?」

梨茵不答,卻繼續道:「昭憲太后駕崩之後,就是開寶皇后住了進來,一住終身。當年太宗皇帝駕崩,明德太后原是應該住進上陽宮的,可是明德太后卻是寧可住在西宮嘉慶殿,甚至為先帝請她入住上陽宮,還大鬧了一場,最後先帝另建了萬安宮,這才搬了進去,娘娘可知道是為着什麼?」

李順容卻不知道她忽然轉了話頭,是什麼意思,迷迷糊糊地問:「為什麼?」

梨茵輕嘆了一聲,道:「當年太宗皇帝繼位時,開寶皇后率了太祖皇帝的二位皇子向他哭求,說是:『我母子三人的性命俱求官家保全了。』可是後來,大皇子自盡、二皇子病死,開寶皇后獨居上陽宮,形如厲鬼,日日哀哭兩位皇子之死,恨不早死,夜夜凄厲咒罵。就連太宗皇帝最後去看她時,也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小病了一場。開寶皇后死後,明德太后就不敢住到上陽宮去了。」

李順容驚得顫抖了一下,道:「梨茵,我怕!」

梨茵淚流滿面地說:「奴婢更怕啊,奴婢怕娘娘會成為第二個開寶皇后啊!」

李順容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聲問道:「梨茵,你說什麼?」

梨茵顫聲道:「娘娘還不明白嗎,八大王,他打的就是當年太宗皇帝的主意啊!兄終弟及——」

李順容嚇得渾身冰冷:「這,這怎麼可能?」

梨茵道:「怎麼不可能,他如今已經是親王了,他還冒如此殺身的危險,自然為的是比殺身更大的野心,要坐上比親王更高的位置。如今太后厲害,護持着官家,他不得下手。若是藉著娘娘之手,扳倒了太后,他要如何擺佈娘娘對付官家,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李順容看着遠處,淚已流下:「開寶皇后雖然得了太上皇后的尊位,可是護不得兩位皇子的周全,她必然是生不如死啊!」

梨茵跪倒在地,握著李順容的手嘶聲道:「娘娘,咱們為什麼要離開宮中,為什麼要來這裏守陵。您還記得戴修儀的話嗎,記得戴修儀的苦心嗎?」

李順容聽到梨茵提起戴修儀,更是心寒,抱着梨茵大哭道:「梨茵,我怕!我懂你們的苦心,咱們不理八大王了,我就在這永定陵中安安靜靜地過吧!」

梨茵嘆了一口氣道:「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息啊!倘若八大王再來,可怎麼辦呢!」

李順容懦弱無主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只求他別再來了。」

梨茵看着李順容那懦弱的樣子,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兩人站立了一會兒,就聽得外面一陣歡快的腳步聲急急地傳進,李順容的眼睛亮了起來,還未轉身,就聽得環佩叮咚連聲,一個盛裝的女童已經撲進了她的懷抱,撞得她向後仰去。

梨茵連忙及時扶住,一邊笑嗔道:「公主,您差點把娘娘撞倒了。」

李順容拉着女兒,卻見她衣飾已換,奇道:「沖兒,你從宮中回來了,怎麼你的衣着都——」

小公主嘻嘻一笑,拽著裙子轉了一個圈得意地道:「母妃,好看嗎?」

隨後的小內侍忙笑嘻嘻地說:「恭喜順容賀喜順容,太后長寧節將到,特降恩旨冊封小公主為衛國長公主,一應封賜比照嫡出公主。」

李順容忙拉着小公主問道:「是真的嗎?」

小公主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是真的了,母后說,先皇就只有一子一女,我是官家唯一的妹妹,沒有什麼嫡庶之分。」

李順容怔怔地道:「那,我得多謝太后的恩典了。」

安撫了小公主睡着,李順容卻一夜不眠。望着女兒天真無邪的睡臉,她的心裏充滿了依戀。當日太后雖然抱走了孩子,可是她在生子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是為太后懷的孩子,不屬於她。這是無可奈何的命運,但是太後到底待她不薄。如果沒有太后垂憐,她不可能有這個女兒的降生。起初幾年,她日日都想着那個被抱走的兒子,直到小公主出身之後,她喜極而泣,慨嘆老天待她尚是不薄。從出生時開始,女兒的一切事務,她都親手照料。照料一個小小的女嬰,竟會忙得人一刻都沒有閑暇,幾年下來,那個曾經深刻心中的孩子漸漸遠了、淡了,她將對兩個孩子的愛,全部盡傾於這個女兒的身上。

月光照在小公主的身上,李順容不禁想起了白天燕王的到來,她心驚膽戰地想着,這其中要牽涉多少人啊!一旦與燕王同謀,首當其衝的怕就是會傷到她至親的這兩個人。

她雖然沒有同意與燕王同謀,可是燕王若是不肯罷休怎麼辦,若是燕王真的發動陰謀而不成,她何以澄清自己的清白,來保護她最親的人呢?就算是燕王事成,若他真的如梨茵所說的企圖兄終弟及,那時候自己憑什麼阻止於他,難道說最後真要落得像開寶皇后一樣含恨死在上陽宮?

倘若她為了自己的太后名位,害了小公主,害了當今皇帝,她豈不是生不如死,她豈能為一已之私而落下愧恨終身?

她緊緊地抱住了小公主,哽咽道:「沖兒,娘是苦命之人,但求你們都好好兒的,娘認命罷了!」

這一夜,李順容終夜難寐。

此時宮中正在操辦着一場大壽宴。劉娥的生日長寧節,恰在元月,這三年裏因太后一直念著先帝無心操辦,此時真宗奉安三年服滿,趙禎早就下旨要群臣們好好操辦這次的長寧節,並要說親自率百官朝拜,為劉娥上壽。

聽得官家提出此議,立刻有大臣上表反對說:「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若奉親於內行,家人禮倒罷了,而今與百官同列,行臣子之禮,有虧君體,有損主威,不可為後世法。」

趙禎此時也不過十五歲的少年人,正興興頭頭上滿心要討好母親,聽了此言大不入耳,這臉就沉下來了。劉娥坐在簾后,聽到趙禎這一片孝心,只覺得心頭暖流涌過,甚是欣慰。這邊對江德明吩咐兩句,江德明出列向趙禎道:「太后說,官家的心意她領了,皇上在宮中行家禮即可,率百官朝拜,與國體不合,還是罷了。」

宰相王曾忙乘機上前道:「官家以孝心奉母儀,太后以謙讓全國體,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官家自當以尊從母命為善。」

趙禎勉強道:「好吧,退朝!」

劉娥退朝後回到宮中,正巧楊媛來請示下個月長寧節的一應事宜,劉娥笑着將今日朝堂之事告訴楊媛,談及皇帝的孝心,甚感欣慰道:「這事兒我固然是辭讓了,可是就算不成,他有這份心,我這心裏頭也如同已經成了一般高興。」

楊媛也笑道:「官家年紀雖小,可是性情純良溫厚,這樣的心性真是帝王家最難得的。」

劉娥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官家一天天地長大,我看着他,彷彿就象看到了當年的先帝一樣,他的容貌性情,都像極了先帝。」她的眼光穿越眼前望向遙遠不可知的一方,彷彿時光從來不曾流失過似的,那一個俊美的少年自土牆後走出,那一身的服飾氣派,恍若神仙中人一般。她看着楊媛,側着頭微微一笑:「我與先帝初見的時候,他十六歲,我十五歲。那時候先帝少年意氣,眼神也是這般清澈溫和的。我人生中第一個生日宴,便是那一年他在攬月閣中為我慶祝的……」

楊媛卻是從未見過少年意氣眼神清澈的先帝,她初見真宗時,真宗已經是一個可以獨擋一面的親王,只覺得他高高在上而充滿威嚴,卻想像不出劉娥描述的這個真宗,是什麼樣子。

傷感的念頭一轉即逝,她與劉娥相依扶持也已經近二十年了,此刻對於她來說,劉娥甚至是比先帝更重要的人。

「姐姐,」楊媛說:「長寧節的事,要怎麼操辦才好呢?」

劉娥略一思索,道:「要辦得熱鬧,這也全不是為我,這次契丹及各國都會派使臣來上壽,要讓天下人看着,我大宋君臣同心,繁榮昌盛。寧可過了長寧節后,別處再省些。」

楊媛得了她這一句話,便有了方向,想了想道:「姐姐,既然要熱鬧,我看拜壽不如在大安殿如何?」

大安殿是正殿,素來只有極重大的慶典方開此殿。本朝以來,開大安殿的日子亦是屈指可數。劉娥臨朝聽政之時,便想御大安殿,卻被宰相王曾反對,劉娥只得在真宗素日臨朝的崇政殿登位受冊。聽了她這話,不由地心中一動,口中卻道:「崇政殿也算得正殿,依我看,還是在崇政殿上壽罷了。」

楊媛會意地道:「是,姐姐,我明白。不過若是有臣子們上奏,姐姐也不妨受之。」

劉娥深思著:「我看是那幾個宰相們還是會反對的。」

過了幾日,禮儀司程琳上奏,請長寧節在大安殿上壽,奏摺一上,卻又被宰相王曾所反對。

楊媛忙來報劉娥,劉娥笑道:「早同你說過了,我就在崇政殿上壽也罷了。」

楊媛不想自己一個建議倒被如此駁回,不由地有些惱火道:「都是我的不是,胡亂出主意,倒教姐姐掃興了。我看這王曾也太不曉事,我看他的樣子,倒有些像丁謂當年,挾主以自重了。」

劉娥沉思道:「王曾倒不是丁謂,駕馭權力、心底藏奸,他還沒這天份。」

楊媛想了一想笑道:「我說錯了,他不像丁謂,卻像李迪,自恃清貴大臣,討好外頭的清議甚於對君上的忠心,生怕人不知道他是個強項令似的。」

劉娥最是厭惡李迪,聞言微微不快,楊媛正要進言,卻見小內侍羅崇勛滿面喜色地進來,向劉娥楊媛笑嘻嘻地請了安道:「太后,官家剛剛親自下了一道旨意,叫我們先瞞着太后呢!」

楊媛唬了一跳,官家竟是親自下旨,還瞞着劉娥,這也太大膽了。卻見羅崇勛滿臉笑意,知道必是不什麼要緊的軍事大事,忙問道:「是什麼旨意?」

羅崇勛笑道:「官家聽說太后又辭了大安殿上壽的主意,改在崇政殿了,覺得簡薄了些,好不容易明年打算熱鬧着辦的。所以自己擬了旨意下去,長寧節的時候,他要親率百官向太後上壽。皇上知道太后辭過這個,怕太后又再辭了,所以索性叫瞞住了太后,先把旨意發下了,曉諭中外。等太後知道時,旨意已經發了,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聽着皇帝耍著小孩兒的聰明勁兒,又想着他體貼母親的一番孝心,劉娥與楊媛不由得相視而笑,劉娥連連搖頭:「這孩子、這孩子……」卻一下子說不出什麼話來,若說他大膽胡鬧,偏透著叫人喜歡;若誇他聰明孝順,卻也怕他興頭上來再多玩上幾樣離譜的事兒來。

楊媛撲嗤一笑,道:「難為官家一片孝心,這可圓了我不會辦事的錯兒了。」

劉娥輕嘆一聲:「官家是長大了!」

楊媛眼珠子一轉:「是啊,長大了,也快是個大人了。姐姐,有一樁事,咱們是不是也應該議了!」

劉娥疑問道:「什麼事?」

楊媛在劉娥耳邊說了半晌,劉娥連連點頭:「不錯,不錯,也應該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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