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聖時代

第13章 天聖時代

七月中旬,聖旨下,丁謂降為崖州司戶參軍,流放海南島上。自唐末以後,中樞流放官員至崖州,一百多年以來唯有丁謂一人。

旨意再下,改授樞密使馮拯為山陵使,繼續進行大行皇帝的陵寢修築,按原來欽天監所定的原地方重新加緊施工。

樞密副使錢惟演為樞密使,執掌軍政。王曾取代丁謂為同平章事,呂夷簡、魯宗道並為參知政事。

王曾上表請太后依東漢舊例,五日一御承明殿,與皇帝一起召見百官決議政事,皇太后謙辭一番,復由皇帝親上奏表,乃從之。

八月初,皇帝與皇太后同御承明殿,皇太后垂簾決事。

劉娥自珠簾后,看着面前俯首的天下,微微笑了。

從真宗駕崩開始,艱難險阻一重重,她終於坐上了承明殿的寶座,但聽得文武百官,山呼萬歲,端坐寶座,俯視天下。忽然間,腦海中湧起當年隨先帝北征,澶州城上,遙見遼國蕭太后一襲紅袍於千軍萬馬之中的感覺。那時候,覺得她是如此地遙不可及。

而如今,她也坐到了這個位置。

先利用李迪對付心懷妄念的八王趙元儼,再利用丁謂對付反對她執政的寇準李迪,然後放任丁謂坐大,將朝中所有不穩定因素一掃而光,然後,利用王曾一舉解決丁謂及其黨羽,正式垂簾。

深宮內院的孤兒寡母,從二月份真宗駕崩到六月份解決丁謂;從名義上擁有天下,到實際握有天下,文武百官,俯首聽命,從此無人敢逆太后之意,僅僅用了四個月。

自此開始,天下大事決於兩宮。

十里長亭送別,秋雨蕭蕭。

丁謂青衣小帽,神情黯然。他輕嘆了一口氣:「我此去崖州,萬里之外,不知能否生還。小兒等此次多蒙錢公垂顧,此恩此德只怕今生難報!」

錢惟演嘆道:「謂之你何必說這樣的話,此事我沒有幫得上忙,實是慚愧。珝兒是我的女婿,你就放心罷?」此番丁謂流放崖州,他的四個兒子丁珙、丁珝、丁玘、丁珷均罷了官職,但不涉其他,卻也已經是錢惟演有所庇護了。

丁謂淡淡一笑:「其實,不做官也好,我為功名誤盡一生。官場險惡,但願珝兒他們粗茶淡飯,平平淡淡度此生,倒是他們的福氣了。」他抬眼看着錢惟演,目光愴然:「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說,一切都是我自己應有之罪,辜負了先帝的託付、辜負了太后和當今聖上的恩典。我原本以為,自己把事情攬下來,不叫太后、聖上操半點心,便是盡了做臣子的忠心。卻不知道在他人的眼中,便成了擅專的行跡,這真真是無從申辯。思來想去,都怪我做人太拙,只知道埋頭做事,不懂得體察聖意,到頭來弄得心力交瘁,卻原來事事做錯。唉,總是我自己失於檢點的緣故,怨不得旁人。還是那句話,幸而生在本朝,幸而遇上寬仁的主上,我這樣的罪人,得太后和聖上如此處置,已經算得寬大了。」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也微微顫抖,忙倒了杯酒,用力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他看着前方,似有些茫然,喃喃地道:「只是有許多事放不下,天下土地的丈量還沒有結束,南方几條大渠還沒有完工,茶法的推廣才進行了一大半……唉!」他搖了搖頭,自嘲地道:「我還想這樣事幹什麼,就算再想,也有心無力啊!」想到這裏,又倒了杯酒,仰頭喝下。

錢惟演看着認識了將近三十多年的丁謂,心中無聲嘆息。丁謂奸惡狠毒,那是未曾見過他的人或者他的政敵下的定語。若非吃過他的大苦頭,一般人一望之下,俱是不會相信這樣一名聲名狼藉的人,竟然會是這般儒雅溫和,才華橫溢又略帶着清高氣質的書生。他看人的眼神誠摯親切,他的言語舉止感時憂世,看上去如此地淳厚溫良。這樣的人,把跋扈隱在骨子裏,把心計藏在謙和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演戲,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哪怕閉室獨坐,他也不會失態。錢惟演看過丁謂得意時的自持,那時候他要表演給天下人看;如今他自高高的雲天跌落,已經沒有觀眾了,可是他仍在繼續演戲,這份報國無門哀而不怨的忠臣角色,演得如此逼真。

能讓真宗視為肱股之臣,能讓寇準視為密友,能讓王欽若視為心腹,甚至曾經讓他錢惟演視為同盟,這一份表演的本能,怕是已經滲入到丁謂的血液骨髓里了吧。

只是丁謂,你如今還有這份必要嗎?

錢惟演輕嘆一聲,他是來送別的,在他心裏,已經把這次送別視為他與丁謂人生中最後一場見面。可是顯然丁謂不是怎麼想的,他仍然在竭盡全力,在這一次的見面中爭取下一回合的延續。

錢惟演忽然只覺得一陣倦意,丁謂啊丁謂,連最後一點香火之情,還要用來繼續設套,逼着他在這上面耗神嗎?他按住了丁謂倒酒的手,淡淡說了一句話:「劉德妙在天牢中自盡了!」

丁謂的手猛地一顫,有一剎那地失神,他的手不動,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借這一口氣已經鎮定下來,抬起頭,用最誠摯的眼神看着錢惟演:「錢公,連你也信這樣的事嗎?我不過是看在太后寵愛於她,所以也有迎合之心,因此也請了她來府中講經說法幾回。那段時間,滿京城誰不曾請過她?唉,真是人言可畏啊,如今是牆倒眾人推,有我的沒我的,也都只管算在我頭上罷了!」

錢惟演臉上閃過一絲譏誚的笑容,補上一句:「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認,押入天牢當晚,就自盡了。」

丁謂抬起手,再繼續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什麼話也沒有說。

錢惟演拍了拍他的手,道:「洛陽有我的舊部,你的家人留在洛陽故居,只管放心好了。」

丁謂舉杯,肅然:「多謝錢公了!」

錢惟演令家將錢訊將銀子送與護送丁謂至崖州的禁軍,道:「丁公前去崖州,一路有勞諸位照顧了!」

此時樞密使馮拯已經改授山陵使親往皇陵督工,樞密副使錢惟演升任樞密使,軍權在握,又為太后外戚,勛爵祿位已經是本朝第一。他親自開口,那禁軍頭領自然是誠惶誠恐,恭恭敬敬地連聲答應下來。

丁謂站起來,飲下最後一杯酒,在禁軍的護送或者說是押送之下,終於離開了京城。寇準是頭也不回地走,而他,則坐在馬車上,一直地看着汴京的城牆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天邊。他保持地那個轉頭向後注視的姿態很久很久,眼神的焦點落在茫茫的空氣之中。

行行復行行,馬車一直向南而行,正值盛夏季節,越往南行,天氣就越熱得厲害,丁謂本就削瘦,被削職流放在這種炎熱天氣里飽經酷暑,更兼長途跋涉之苦,一路上越發憔悴枯乾。

一路上,只見山高森深,瘴厲橫行,護送的禁軍也有好幾個或患時疫,或被蛇蟲咬傷,再看着兩邊人煙越走越荒,路過村莊所見,百姓皆是斷髮紋身,所食之物稀奇古怪,更令得丁謂心生悲涼之感,只覺得茫茫天涯,無窮無盡,在這蠻荒之地,只怕難以活到翻身的機會到來之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何地,但從夏天走到秋天,但見枝頭黃葉,卻仍是酷熱難當。一日忽見一座城池出現在面前,禁軍上前道:「丁司戶,我們已經到了雷州,過了雷州就可以出海到崖州了。」

「雷州!」已經熱得昏昏沉沉的丁謂聽到這兩個字,猛然一驚:「雷州到了嗎?」當年被貶的寇準,就在雷州啊!想到寇準,他心中五味橫陳,一時間有些茫然。

正出神時,卻見馬車停了下來,聽到前面有人問道:「請問是大人,可是護送崖州丁司戶的禁軍嗎?」

丁謂探出身子來道:「下官丁謂,不知有何見教?」

卻見禁軍引著一個僕從模樣的人走上來,行了一禮道:「我家主人聽說丁司戶路過雷州,特令小人送上一隻蒸羊,贈與丁司戶。」

丁謂見這人雖然執禮合度,但臉孔卻是一副冷冰冰地神情,心中一動,走下馬車問道:「丁謂落魄至此,難得尊上不棄,承蒙見贈,不知你家主人是哪一位?」

那人看着丁謂的眼神,強抑著一絲憎恨,冷冷地道:「我家主人,乃是雷州司戶參軍寇大人!」

「平仲?」丁謂只覺得一陣冷意,卻在臉上換作又驚又喜的神情來:「原來是平仲兄饋我蒸羊,實令丁謂感愧無言。」他走下馬車,整了整衣服,對那僕從嘆道:「丁謂路過雷州,理應前去拜見平仲兄。一來相謝他賜食之情,二來也有許多誤會,當向平仲兄解釋清楚,請貴管家引路可好?」

那人猝然怔住,像是看到了一件完全不能置信的事,氣得直指丁謂道:「你、你竟然還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拂袖便走。

丁謂不動聲色,嘆道:「當年我與平仲兄莫逆之間,只可惜官場險惡,挑撥離間之人太多,以致於世事多變。先是他誤會了我,後來又是我誤會了他。到頭來,我們都為官場所誤,同為天涯淪落人。我今赴崖州,尚不知有生之日是否能夠重返。平仲兄既有賜羊之情,丁謂怎能無回拜之禮。唯望與平仲兄解釋誤會,一笑泯恩仇。」說着,鎮定地吩咐道:「準備拜貼,崖州司戶參軍丁謂拜望雷州司戶參軍寇準大人。」

就這樣,丁謂的拜貼,投進了寇準的府第。

寇準看着拜貼,心中湧上的是跟錢惟演送別丁謂時同樣的感受,那是一股深深的倦意。丁謂那樣執著的不肯罷休的糾纏,令人厭惡而疲倦,君子往往會因為疲倦和不忍,敗於小人的低姿態和執著之下,哪怕你一開始就明白甚至厭惡。但是,一個無心於此的人,往往敗於一個執著於此的人。

寇準放下拜貼,深深嘆息,他太了解丁謂了,這些年的貶謫生涯,足以讓他回顧並明白多年來丁謂言行舉止之下的真正面目。相逢一笑泯恩仇並不是丁謂的目地,藉著同被貶謫而設法將自己同他拉在一起,藉以翻身,才是丁謂的來意。

「寇安,」寇準道:「你把拜貼還給他,就說已經沒有必要再見面了。」

寇安就是送蒸羊的人,他連忙接了拜貼,很高興寇準不見丁謂,只是——他猶豫了一下,道:「只恐他不肯走。」

門客張任,原是寇準在天雄軍節度使時收伏的盜首,寇準流放雷州時,丁謂曾數次派人慾置寇準於死地,幸得數名門客護持之下,才使丁謂不能得逞,此時見丁謂居然還敢厚顏前來,不由大怒:「大人,讓俺出門殺了丁謂那賊子,給大人報此陷害之仇!」說着,撥劍轉身就要出門。

「站住!」寇準拍案,吩咐左右道:「拉住他!」

眾人雖然都有張任般殺人之意,卻終不敢違寇準之命,幾個人上來拉住了張任,張任憤然叫道:「大人,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寇準被丁謂的拜貼弄得心情不快,張任這一鬧,倒叫他抒解許多,哈哈一笑道:「寇安,去告訴丁謂此刻府裏頭的情形。來人哪——關門,擺宴,上酒,拿骰子來,咱們開賭。」

一聲令下,寇府中白晝關起門來,寇準叫人拿了張大桌子放在進門的天井中,自己親自坐在那裏,叫人將酒窖中的酒全都拿上來,將府中的打馬、長行、葉子、博塞、彈棋、藏酒、摴蒲、雙陸等所有賭具盡行拿出,合府上下,不分尊卑老幼,全數都聚到廳中一起飲酒賭博。眾人無奈,只得依他吩咐,先是還存了想偷溜出去找丁謂晦氣之心,后見寇準守得甚嚴,漸漸地喝酒賭博地,不知不覺便有些忘形投入。

果然丁謂聽了寇安之語,知道寇準門客竟要殺他出氣,哪裏還敢再行停留,連忙悄悄溜走,一口氣直離了雷州,登上海船直向崖州而去,再也不敢多生事端。

寇府這一夜喝酒賭博,自白天喝到晚上,自夜裏賭到天明,寇準估摸著丁謂已經走遠了,這才放了眾人,自去休息。

丁謂自討這一番沒趣,這才死心。時人嘆曰,當年丁謂貶寇準至雷州,自以為得意到極致,卻不想才過三月,自己也卻要眼睜睜經過寇準的地盤,被流放到更遠的崖州去。

正是:「若見雷州寇司戶,天涯何處不相逢!」

九月,大行皇帝園陵建成,兩宮召文武大臣至會慶殿。

劉娥一早就起來了,侍女如芝服侍着她梳妝,穿上重重的禕衣,戴上九龍花釵冠,對鏡一看,微微點頭。

劉娥起身,走出寢殿,見小皇帝已經在外殿等候,見了她出來,忙行禮道:「母后!」

劉娥拉起了他的手細看,卻見眼底有淡淡青痕,問道:「昨夜睡得不好嗎?」

小皇帝有些緊張:「沒、沒有……」

服侍小皇帝的內侍閻文應有些緊張,若是換了楊媛,此刻便會責問內侍不曾好好照顧好皇帝,然後或責或罰。

但劉娥面前卻不是這樣,在她面前,小皇帝必是要自己回答的,絕不允許內侍們幫着混過去的。

劉娥從不在小皇帝面前責罰過什麼人,然而在她的面前說假話卻是十分的困難,她只消眼睛一掃,像閻文應等素日在楊媛面前話兒說得極溜的人,也覺得開口困難,不說真話實在難受。

小皇帝猶豫片刻,在劉娥含笑的目光下,終於困難地道:「母后,兒臣昨日練書法,寫得興緻上來,所以睡得晚了。」

劉娥一怔,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原以為小皇帝貪玩,卻原來如此,便點了點頭道:「練書法,那是好事啊!前些時候我看你的練飛白書,雖然是停滯不前,卻有一股躍躍欲試的勁兒,想是昨晚寫着寫着,忽然間靈智頓開,一氣貫通之下寫得暢快淋漓,因此便是他們勸你去休息也不願意,直寫得興盡了才罷手,是不是?」

小皇帝大喜,這話正是他昨晚的情形,只覺得說到心底去了,興奮地道:「正是,大娘娘如何知道的?」他是劉娥的兒子,卻從小由楊媛撫養,算得有兩個母親,公開場合便稱母後母妃,私底下卻是叫劉娥為大娘娘,楊媛為小娘娘。

劉娥笑道:「我也曾經歷過這種時候,那還是在……」她抿了抿嘴,那還是在什麼時候,那年先帝當時還是韓王,她初入韓王府,先帝親執着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讀書寫字。她到了十五歲才開始習字,自然寫得拙劣之極,連她自己都學得失了耐心,倒是先帝教她的耐心還足些。到後來有一天忽然間上了興緻,興奮地十幾天寫個不停,廢寢忘食。

想到這兒,笑容越發溫和起來,再看着小皇帝,如今也有十二歲了,長得越發像先帝,心頭一軟,不由地將本來十分的嚴厲打消了七分。細想了想,緩緩地道:「寫字是好事,可是今日朝會,才是最要緊的事。你若是休息得不好,呆會兒睏倦起來打個呵欠的,豈不是叫臣下們笑話。」

小皇帝也一凌,站直了身板道:「兒臣絕不敢犯困!」

劉娥也站了起來笑道:「睡不好自然犯困,你又不是鐵打的,一次不犯困,保不得次次不犯困。你是官家,別人勸不住你,你得自己有分寸。都這麼大了,難道還跟小時候似的要你小娘娘派人看着你睡覺嗎?」

小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頭去。

小皇帝從小被楊媛溺愛太過,偶有些貪玩貪吃的小兒習性,便是楊媛問起來,也只是撒個嬌兒便混過去了,只不過罰得跟隨的人罷了,結果於小皇帝來說不痛不癢,依舊沒什麼長進。到了劉娥跟前,只是含笑看着小皇帝讓他自己把事情原末說出來。小皇帝雖然小,但是對錯還是知道的,能在楊媛面前混賴過去便算了,當着劉娥炯炯的目光,自己要把錯事說出口來,不免越說越心虛,雖然劉娥不責不罵,卻比罵了責了還難當。一件事說出口之後,下次再遇上同樣的事,一回想便心虛起來不敢再犯了。

劉娥看着小皇帝的神情,知道教育效果已經達到,便不再說,拉起他的手道:「走吧,今日是大朝會,你留神多看多學,只放在心裏,知道嗎?」

小皇帝乖乖點了點頭,隨着劉娥上朝而去。

今日朝會在會慶殿,議的本不是政務,而是大行皇帝安陵之事。因此上得朝來坐定之後,宰相王曾便把早已經備好的大行皇帝奉安之物,如珠襦、玉匣、遂、含以及大行皇帝生平服御玩好之具等流水般地呈上,供兩宮親覽。

只是有一樁事為難,便是玉清昭應宮所供奉著三卷天書,以及無數祥瑞,乃大行皇帝生前最信奉最喜歡的東西,輔臣們商議不下,不知道如何處理為好,還請兩宮示下。

「不知如何處理?」劉娥詫異道:「你們議了什麼以至於定不下來?」

王曾看了樞密使錢惟演一眼,錢惟演上前道:「大家的意思,一動不如一靜,天書供奉在玉清昭應宮都這麼多年了,好端端地也不必變動。」

山陵使馮拯原為樞密使,當日丁謂任山陵使時兼著宰相,卻不料劉娥任了他為山陵使,卻把樞密使之位給了錢惟演,雖然名義上略升點,實則明升暗降,去了權力。且如今山陵已經完工,這山陵使一職也到了終點,尚不知道回來之後能任何職。眼見錢惟演開口,便起了針對之心,便道:「這話不能這麼說,大行皇帝最敬上天,天書是上天賜與大行皇帝,依臣看,如今大行皇帝安陵,理應辟一宮殿,將天書專門珍藏,不可再示之於外。」

劉娥看了下面一眼,見了眾臣的神色,也知道大部份如錢惟演所說的一般,一動不如一靜。天書本是大行皇帝敬奉之物,誰也不敢拿這件事沾邊,稍不留神,便容易被扣上一個「不敬先帝」的罪名。因此寧可增了,不敢減了。

王曾卻是決意先拿天書這件事開刀,大行皇帝晚年信奉天書祥瑞,浪費帑銀無數,眾臣縱然都不以為然,卻也是隨大流居多。天書的事一天不解決,天書之後所帶來的一系列弊端便不能解決。

再說,他此番能為宰相,扳倒前宰相丁謂的手段,並不是很堂堂正正。這種手法從前也有人用過,如王欽若扳倒寇準,丁謂扳倒王欽若時,都是用了些手段。唯其王曾認為自己並非王欽若丁謂一流的人,因此心裏頭更是耿耿於懷,非要做出一番政績來,方能將這件事給自己心裏、給素日交好的同道有個交待。

因此王曾上前一步道:「皇天上帝先後下降天書於先帝,而在此前後,天下又現各種的祥瑞,此乃是上天對先帝獨有的恩賜,也唯有先帝才能享用天書祥瑞。而今先帝已經上仙而去,臣以為,先帝平生所最愛的天書、瑞物等,也應該與先皇帝同歸皇堂奉安才是,萬不可再留人間,免受褻瀆。」

劉娥看了下面群臣一眼:「眾卿以為如何?」

眾臣沉默片刻,在場眾人多多少少都曾經奉過天書獻過祥瑞,心中對天書事件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結。也許一開始是不相信迫於形勢而為,但是後來時光流逝,天書祥瑞卻成了存在於官場中的一個習慣,不管什麼事情,不好直接開口的,先拿個祥瑞天書的話由起個頭,總是好說些好繞些。

現在王曾提出,將天書殉葬,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是在場諸人誰不是官場老油子,聽得出他的真正目的。也許這一實施,將是天書時代一去不回了。

而在場諸人,卻多多少少是天書時代之後提撥起來的。就算是對天書沒有莫名的習慣,卻也是為此敏感,是否這是朝政即將變革的一個信號?而變動,對於還在朝堂站立着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讓人不快的預兆。

曹利用舒了口氣,他是澶淵之盟立功而升,後來王欽若弄出天書之事,貶低澶淵之盟,本為打擊寇準,卻也壓抑了曹利用。後來他也轉向擁戴天書,又與丁謂結交,方才能多年坐鎮樞密院,此時見群臣臉色為難,便站出一步道:「臣以為,王相之言有理。先帝平生最愛天書,理應將天書殉葬先帝。」

馮拯大驚,轉頭看着曹利用:「曹侍中你……」

接下來,群臣便意見不一,有贊成天書殉葬的,也有反對天書殉葬的,各抒已見,各有立場,但見引經據典,滔滔不絕。

整個朝堂上沸沸揚揚,小皇帝聽了個暈頭轉向,內心實在有些怯意,不由地轉頭看了看珠簾後面,劉娥像是看出小皇帝的怯意來,含笑點點頭,低聲道:「官家只管聽,別怕,有母后呢!」

劉娥端坐珠簾後面,聽群臣紛爭,手指輕輕扣著桌面。朝堂吵成一鍋粥似的,或許會嚇壞初坐寶座的人,但她卻不是不知政事的先朝符太后或者小皇帝,吵和亂,她都不怕。

甚至,她近乎欣賞著這一份吵和亂。

本朝例來是奉行「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的主張,輔臣們都是學富五車政事嫻熟,而且各有已見。

在資善堂中召對輔臣議政,看似方便。輔臣們表面有商有量的,恭恭敬敬的態度,滴水不漏的說話中,說不定哪句話哪個提議下,就藏着陷阱。一個不小心應承或者拒絕不當,看笑話還是輕的,搞不好已經埋下個隱患不知道哪天發作起來才是令人後怕的。

基本上許多大政事的走向,有時候在資善堂召見幾個輔臣時就已經定調,拿到這種大朝會的時候,基本上只是一種詔書發出之前,讓眾人事先知道些內情,吹吹風而已。

但是有時候,她卻故意把一些政事,放到百官彙集意見不一的這種大朝會上,群臣大紛爭也是理政的必要手段。其實有時候只是拋中一個誘餌來,看着平時那些含而不露的鋪臣在重大變革面前,在對手的擠兌之下,此時如果再藏着掖着,那便是將勝利拱手讓人,也不得不爭着將自己真實意見說出來。甚至,在這種爭執之下,有心人可以看出群臣之間的潛流暗涌,誰與誰是真的意見不一,誰跟誰是表面爭執實則幫助的,誰與誰在哪些事件上爭執那些事上合作的。

劉娥輕輕挪了一下身子,換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微笑着看群臣的爭議進行得更激烈,卻有些心不在焉,神馳天外。

今天朝會上,少了那個最會吵也最會鬧的張詠,若是他還在,也許吵不起來了,張詠那個混不吝的脾氣,正理歪理文的武的都有一手,估計誰也吵他不過,更是誰也不敢跟他吵。

丁謂被貶后第三天,張詠便興沖沖地跑進宮來,扔下官帽道:「如今沒老張什麼事兒了,可以將勞什子還給你了,放我自由自在了吧!」

太后微笑:「不行,朝中還需要你這樣的老臣坐鎮!」

張詠哇哇叫:「老臣有的是啊,不是有王曾了嗎?」

太后搖頭:「王曾一個哪夠?」

張詠想了想:「那個——張知白如何?」

太后不動容:「不夠直言。」

張詠再次努力:「魯宗道如何?」

太后仍不鬆口:「直言夠了,輔政不足!」

張詠抓抓頭,繼續找替身:「嗯——,呂夷簡,不行也不管了?」

太后這才笑了:「澡堂子裏泡出來的交情?」

張詠也笑了:「您別說,天底下有一等沐猴而冠的,別看人模人樣的,全身架子靠那身官袍撐著,他也太知道自己是猴子變的,那身官袍是打死不敢在人前脫的,更別說有膽子在市井走卒面前脫光了還能夠坦然自若的。象丁謂王欽若這一等人,是絕對不敢跟老張在市井中赤裎相見的!」他歪著頭想了想:「或許還有老寇,那也是個跟老張一樣,敢去泡大澡堂子的!」

劉娥回想着張詠的話,心中暗暗嘆息,眼見這群臣亂爭,又有幾個是張詠這般敢作敢為的?這邊想着,這邊回過神來道:「諸卿的意見都有很道理……」

眾臣聽得太后開口,頓時亂紛紛的朝堂都靜了下來,各人忙垂首聽命。

劉娥緩緩地道:「大行皇帝駕崩,權臣專政,國家多難如此。我孤兒寡母,獨力難支,要全賴朝中諸位齊心協力,共同輔佐……」說到這裏,聲轉低沉,似有哽咽之聲。

眾臣聽得太后哽咽之聲,也被感染,不禁暗下反省自己方才是否爭吵太過,一齊跪下道:「請太後節哀!」

劉娥這才道:「我恨不能隨大行皇帝而去,只思量天子尚小,國事艱難,不忍棄之。大行皇帝中道棄我母子而去,已經是世間恨事,不想就連修個皇陵,也頗多波折,思之寧不心痛?大行皇帝生平服御玩好之具,尚能隨之而葬,天書祥瑞乃是吉物,隨之殉葬必能保大行皇帝百年之後的安寧福祉,我也才能心安。」

王曾大喜,忙率眾磕頭道:「太后聖明!」

劉娥繼續道:「我知道你們有些人顧慮的是什麼,國家多難如此,要靠你們眾臣輔佐。如今山陵事畢,先帝即將奉安,所有皇親國戚也都各得推恩賞賜,惟你們這些宰執臣僚的親戚無有恩澤。因此——」劉娥緩緩:「你等可將子孫及內外親族故舊部姓名呈上備用,朝廷自將推恩部份封賞,便是此番未能全部封賞,這名單仍可留着日後擇吉而賞!」

方才有所顧慮的眾臣聽了此言,皆是大喜,連忙一齊拜倒山呼,感恩不盡。

九月份,大行皇帝園陵建成,稱之為永定陵。兩宮率文武群臣告謚於天地、宗廟、社稷,同時下令將天書與大行皇帝一起下葬。

十月中旬,真宗正式下葬,附神主於太廟,廟樂為《大明之舞》。

十一月中旬,皇帝下旨,以皇太後生日為長寧節,長寧節一切事宜,等同皇帝的生日乾元節。議皇太后儀衛,等同皇帝乘輿。

同時下旨,停用乾興年號,次年起用新年年號,改元為天聖。

天聖者,二人為聖,乃指的是太后與皇帝二聖共掌,然,此時的皇帝,只有十三歲,尚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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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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