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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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裏的土還很濕潤,愈往裏走卻愈乾燥。

洞向土中延得很深,他們就走在這土洞裏。

準確地說,是爬。

他們只能爬。這洞實在太小,只容人像泥鰍一樣趴在裏頭爬。

風逍舞本練過眼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然而這洞實在太狹窄陰暗,即便風逍舞的眼睛也不能清晰地辨識裏頭的轉折處,只能謹慎摸索著往前爬。

即使這樣,他還是碰了好幾次鼻子。

前面的人笑道:「剛開始我也和你一樣,爬幾步就要碰一碰鼻子。現在我已爬慣了,倒著爬都不會撞到屁股。」

他的笑聲卻變得有些凄涼:「你若也像條蚯蚓每天在這洞裏爬幾次,爬了有十年,也會像我一樣熟練的。」

風逍舞道:「這洞是你挖的?」

前面的人道:「是的。」

風逍舞道:「這是你十年前挖的洞,當然不是為了救今天的我。」

前面的人沒有再說話。

風逍舞也不再問。

他不想說,風逍舞也不會多問一句。

前面的人偶爾會停下等風逍舞。他們就這樣沉默地在洞裏爬了有盞茶時分,然後風逍舞摸到了一處土壁。

這次聲音從上方傳來:「土壁上有鑿開的坑槽,你順着爬上來。」

風逍舞摸索著,果然摸到了一處凹陷,於是開始往上爬。

然而洞太小,他只能一步步往上挪。他笑了笑,感覺自己真有點像條蚯蚓。

幸虧這次的洞不深,他已推開蓋板爬了出來。

他一出來就看到一處廳堂,一處裝潢得異常輝煌瑰麗的廳堂,堂中陳布繁複精細,空中淡淡瀰漫着一股龍涎香的味道。

一個住在這種地方的人,十年來為什麼會像條蚯蚓一樣每天要鑽上幾次土洞?

他已渾身是泥,臉上也全是泥。這人在風逍舞出來時,立刻將一塊厚重的瓷磚蓋上,封住了洞口。他顯然是個心思很縝密的人,選了更厚重的瓷磚,這樣也不會輕易被人發現這條密道。

然後他引風逍舞穿過幾個房間,進了一處卧房:「裏面已備好熱水,今夜你暫時先住這裏吧。」

風逍舞已看到他的臉。這是一個老人,鬚髮皆白,臉上刻滿皺紋,似已逾古稀。

老人道:「你先沖個澡,然後在這裏等我。」

老人不等風逍舞回答,轉身離開。

畢竟他自己也一身泥濘。

風逍舞將一旁門推開,裏面是一處寬敞華美的浴堂。水也還是熱的,還備好了一套和風逍舞身材不太相符卻能穿進去的換洗衣物,彷彿早就知道他要來一樣。

這老人怎麼知道他要來?

這老人在蒼穹幫的身份又是什麼?居然能在蒼穹幫總壇里擁有這樣一所屋子,而且還能自由自在地帶風逍舞進進出出?

這可和河東三獅的自由自在截然不同。風逍舞感覺這老人的身份和河東三獅完全不是一個等級,且並非想要坑害於他。

若要害他,就不會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救他於水火之中。

風逍舞知道一切的答案都會在再次見到那個老人時解開。現在他需要的是好好洗個澡。

發生了這麼多事,一盆熱水確實極為撫慰人心。

然而風逍舞浸泡在熱水裏,腦海中鍾無泥那一棒驟停的情形卻始終揮之不去。

究竟是什麼人,才能讓鍾無泥吃驚甚至恐懼到這般地步?

是在丐幫中的某人?或是他熟識的一位友人?

風逍舞不知道,他不了解鍾無泥的私隱。現在他知道的只是鍾無泥已死,丐幫捉拿內奸的這次行動已徹底失敗。

風逍舞看着頭上的井口天花,嘆了口氣,眼神卻依舊凝重。

失去了丐幫的協助,接下來行動將更加困難,他必須比以往更加小心慎重。

風逍舞出來時,老人已在等他了。

不知為什麼,老年人洗澡似乎的確比年輕人要快些。

是因為他們的肌膚已萎縮,已不能徹底享受淋浴帶來的愜意?

還是因他們自知時日已無多,因此不願浪費過多無謂的時間?

老人向風逍舞深深一揖,顢頇的頹意已完全消失,目中精光迸出,完全不似年過古稀的糊塗老人。

風逍舞也向老人抱拳回敬:「蒙前輩……」

不等風逍舞說完,老人擺了擺手:「我並非江湖中人,自然也不是什麼前輩,你換個稱呼吧。」

風逍舞微笑,他也已看出這位老人沒有一絲武功基底,顧盼間卻有着位高權重者的自信。風逍舞道:「蒙老丈仗義相助,得脫險境。銜環結草,沒齒難忘。請受在下一拜。」

風逍舞欲叩首,老人立刻將他拉起,笑道:「我這人一向講究公平,今日之事,明日你還以同等的報償就可以了。」

風逍舞怔了怔,苦笑道:「可救命之恩……」

老人道:「你不必擔心,我救你就是為了救我。」不等風逍舞說話,他已拉着風逍舞坐下。

兩人中間桌上放了一個酒壺,足足裝得下三斤酒的大酒壺,以及兩個杯子。老人以手作請,示意風逍舞落座。

風逍舞在他旁邊坐下。老人手執酒壺,斟酒。

琥珀色的酒,盈滿杯口。

「酒壺就是要大,看着痛快,喝着也痛快。」老人向風逍舞道:「喝酒?」

風逍舞搖了搖頭。

老人道:「人不飲酒枉少年。這是蘭陵最上等的鬱金香美酒,不嘗嘗?」

風逍舞還是搖頭。

老人道:「是酒不對胃口,還是不喝酒?」

風逍舞道:「不喝酒。」

老人大笑:「好,能忍住一輩子不碰酒,這種人我相當佩服。」

「我就不行,一有好酒就想搞點來嘗嘗。」老人端起酒杯,道:「只要喝酒,就終有喝醉的一刻,這不是好事。」

他忽然垂下頭,彷彿在自言自語:「不過不喝酒也未嘗不會醉。」

老人仰頭,酒入喉。

風逍舞看着老人,卻沒說話。

他感覺老人彷彿話裏有話。

老人問道:「你是因什麼緣故闖入蒼穹幫總壇?」

風逍舞沉默。見風逍舞沒有回話,老人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否在懷疑我救你其實也是蒼穹幫的一齣戲碼,為的只是套出你嘴裏的情報?」

風逍舞依舊沉默。但這次的沉默無疑就是回答。

「啪」地一聲,老人放下酒杯:「你應該早已看出其實我根本不懂武功。」

風逍舞點頭。

老人道:「我從沒學過武功,我學的是另一件事。」

風逍舞道:「什麼事?」

老人道:「我姓古,叫古芳群。」

風逍舞悚然一震,吃驚地看着老人。

老人微笑道:「這樣是不是就能解釋你心中所有的疑惑了?」

是的。這不僅解釋了剛才風逍舞問的話,也解釋了風逍舞心裏所有的疑問。

山西錢莊,二十年前,「芳祥」是最大的一家,聲勢遠超天下錢莊。而當時「芳祥」的老闆,名為古芳群。

「芳祥」不僅涉及錢莊,只要與錢有關的生意,他們都會摻上一腳。票號,綢緞,騾馬,珠寶等,各行各業都有「芳祥」的字型大小,且都極為成功。古芳群本人亦通多國語言,為他商業上的合作關係帶來不少便利。據說當時老闆古芳群的身家已可和皇宮大內的財富匹敵,甚至更有人說他已能買下整片江南,另建一朝。

古芳群的名頭不僅在商海中令人聞風喪膽,在江湖也一樣聞名。當時的十個武林大豪手裏,就有六人手裏攥著的是「芳祥」的銀票。

古芳群本人亦富可敵國,然而卻與尋常富賈不同,在事業穩定后斥巨資在省府各地興辦公賑所,接濟天下窮苦人家,並聘請過不少名醫為一眾沒錢看病的黎民百姓免費問診。華清坤、楊過仙、袁病鶴等一眾醫術絕群的名醫都曾坐診過芳祥的公賑所。到後來,每一家芳祥的鋪頭,古芳群就一定會在附近再開一家公賑所,以方便調度資金支援公賑所的支出。

然而十年前,「芳祥」老闆古芳群卻在一夜中失蹤,他那翚飛的宅院卻原封不動地還在那裏,只是裏頭的東西全被搬空,錢莊的錢財也一夜間虧空。包括他的綢緞莊,珠寶行,一切設有「芳祥」二字的店,都在一夜間全部垮掉。

而「芳祥」公賑所這一舉世無雙的壯舉,也隨着古芳群蹤跡消失而衰敗。

這本就是商海中的一個大問號,也是江湖的一件疑案。然而涉及此等人物的案件,六扇門竟也沒有給出明細結果,最終草草結案。至於古芳群的下落,也沒人能知曉。

沒人想到他現在居然就在蒼穹幫的總壇里。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商業對手聯合起來給暗算了,然而現在他卻正坐在風逍舞身邊喝酒。

風逍舞抑制住自己的驚訝,卻還是忍不住再問一句:「你真是『芳祥』的老闆古芳群?」

古芳群大笑:「我就知道你一聽到我的名字肯定會再問一遍。十年前,我的名字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連皇帝老爺都得給我幾分面子。」

他說的是實話。當時他的名字不僅馳騁於江湖商海,甚至還上動天聽,當朝天子還曾想過各種手段下令將他抄家,只是最後都沒找到合理的罪名安插在他的頭上。

他的笑容依舊爽朗,卻掩飾不住那份濃濃的傷感,目光已黯淡下去:「只可惜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風逍舞道:「那夜對你下手的人是莫藏?」

古芳群點頭:「當時只憑他一個蒼穹幫還不能拿我怎樣。然而他與當今天子合謀,以政治手段秘密將我拘禁,還將我畢生的財富全都納入自己的財庫中。」

古芳群緊緊抓住手中酒杯,酒杯已因他的憤怒而被握得顫抖,目光儘是怨毒與憤恨。但他很快嘆了口氣:「這事給我的教訓就是無論你的錢賺得有多麼狠,一定不能驚了皇帝老爺的心肝,否則就算你再有錢也一樣會倒霉。」

風逍舞此刻明白蒼穹幫能在短短几年內掀起這麼大聲浪的原因了。這當然與他們得到古芳群那筆富可敵國的財富密切相關。

風逍舞道:「想不到莫藏居然還和當朝皇帝有聯繫。」

古芳群道:「當朝皇帝姓什麼?」

風逍舞沉吟片刻,道:「這麼說,蒼穹幫不僅是江湖幫派,其背後更是有朝廷的力量在暗中支持。莫藏本人與天子的關係恐怕更是……」他嘆了口氣:「也難怪他能崛起於交睫,與丐幫分庭抗禮了。」

古芳群又倒了杯酒,喝掉,壓下心中的怒火,緩緩道:「莫藏沒有殺我,只因他看上我的商業頭腦,讓我幫忙打理蒼穹幫的賬本。所以我現在也是堂主,財堂堂主,蒼穹幫總舵的四大堂主之一。」

古芳群大笑:「只不過我這堂主連一個香主也沒有,只有手下幫忙算賬的幾個會計,經手的賬還得莫藏審查過後才能作數。」

他沉默片刻,接道:「不過莫藏也算為我保留了一絲尊嚴。至少我這財堂,除了他身邊的人和另外三個堂主外,其餘人等都不得隨意出入。」

風逍舞聽出他大笑中的無奈與憎恨。他看着古芳群:「你想報仇?」

古芳群道:「我當然想,能將莫藏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那再好不過。」

然而他卻嘆了口氣:「只是我知道絕不會有這麼一天的。莫藏這個人,當今世上根本沒人能殺他。」

風逍舞道:「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說了,我救你就是為了救我。」古芳群道:「我是生意人,一向講究公平,惠利彼此。我救你一命,你救我出去,這很合理。」

風逍舞嘆了口氣:「我當然想救你。就算你沒救我,在這裏遇到你,我也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因我知你並非尋常吃人不吐骨頭的豪資富商,你值得我花費更多心思相助。」

若古芳群只是眼裏只有錢的庸俗商人,就不會做出興辦公賑所,辦到每家「芳祥」鋪面旁就有一家「芳祥」公賑所這種程度。他明白古芳群不為金玉迷眼,不為利欲熏心,更是有着超越凡人的遠大理想。

風逍舞道:「只是現在我連自己是否能出去都已成問題,又該如何救你?」

古芳群道:「我知道近來新成立的白道組織義宏庄正在籌備一個計劃,打算這幾天與蒼穹幫來一次正面交鋒。」

風逍舞有點吃驚:「這事你也知道?」

古芳群淡淡一笑:「他們以為什麼都能瞞過我,其實什麼都瞞不過我。」他眼裏第一次露出純粹的驕傲之色,沒有羼雜一絲其他的情感:「他們將我封鎖在此,就以為我什麼事都不知道了。其實我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進來出去,他們都沒能發現。」

風逍舞道:「是地道?」

古芳群點頭:「這樣的地道,十年內我一共挖了五條,每一條都是通往蒼穹幫總壇的要處。我也一直在期待有外人來,然後將他帶回這裏。」古芳群微笑:「今天我總算達到了目的。」

風逍舞看着古芳群,心中尊敬欽佩之意更重。

在經歷這麼大的挫折,居然還能振奮自身,每天像條蚯蚓般在土裏鑽來鑽去,心裏始終堅定不移堅信着自己的希望,十年間等待着一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幻想。

這股信念十年間從未變過。

這需要多大的韌性和勇氣!

無論他如今淪落成什麼樣子,都已值得別人去尊敬。

古芳群道:「本來前幾天也來了個人,只不過他輕功比你好,來了兩晚都好好地出去了,只在第一天受了點皮肉傷。」

風逍舞知道他說的是宋捉影。宋捉影輕功絕頂,又常行潛伏盜竊之事,當然比風逍舞要強。

然而他就看着宋捉影連續兩晚來了又去,眼看自己已期待了十年的希望兩次從身邊溜走,居然還能堅持住,繼續等待下去。

他一直保持着耐心。這份執著的求生慾念以及對自由的頑強渴求簡直已達聳人聽聞的地步。

風逍舞道:「你好像很早就知道我來了。」

古芳群道:「我看到外面有動靜,而且很不小,就知道又有外人侵入了,所以立刻準備好東西。觀察完他們的動向後,就選擇了通往風雷堂的地道,出去時正好見到你在旁邊。」他微笑看向風逍舞道:「談了這麼多,我想你總可以告訴我為何要闖入蒼穹幫總壇了吧?」

風逍舞點頭:「義宏庄這次行動的人員中出了一個內奸。」

古芳群道:「想必這便是你現在如此狼狽的原因了。但若是這樣,你更加不可能進入蒼穹幫總壇。」

風逍舞道:「我是為了追捕他而來到蒼穹幫的。」

他知道自己解釋得還不夠詳細,立刻補充道:「如今我成了這姦細的替罪羊,正當我獨自調查之時,發現此次行動中的丐幫九袋長老鍾無泥竟瞞着所有人也在調查此事。」

古芳群道:「那你追進此地的原因,恐怕是在與丐幫聯手後行動失敗,不想就這樣前功盡棄,以至於隻身進入蒼穹幫總壇。我應該沒猜錯吧?」

風逍舞愣了愣,嘆了口氣:「老丈高屋建瓴,算無遺策。晚生拜服。」

古芳群微笑,道:「既然丐幫能瞞過所有人獨自行動,不免是有其他人沒能掌握的信息。信息來源是什麼?」

風逍舞道:「是一封信。上頭只寫了一段話,除了能看出是女子手跡外,無法分析出什麼有效信息。」

「女子手跡?」古芳群斂了斂眉,轉而微微一笑。

風逍舞道:「老丈莫非想到了什麼人?」

古芳群道:「想到了,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她。如果是她,那麼她對你們行動的幫助不會止於此。」

「相信你們很快就會見面。」

風逍舞想繼續問,然而古芳群沒有再談下去的意思:「丐幫這次有多少人,實力如何?」

風逍舞道:「加上我與鍾前輩,直接參與的有四十三人,儘是丐幫五六袋弟子。」

古芳群愕然:「五六袋弟子?」

風逍舞點頭。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丐幫欲拔擢五袋六袋弟子,都會舉行『冷鋪集』,在列丐幫掌門牌位前,奉素花芒草,祀鮮果牢牲,酹玄醴玉露,宣『我身為丐,天下為公』八字誓言,方能授予其五袋及六袋身份,算是正式代表丐幫行走江湖。雖然五六袋弟子在幫中未必擁有職位,然稻主領七袋,堂主領六袋,香主領五袋,由此可見即便五六袋弟子在幫中未獲要職,地位也非尋常丐幫弟子可比。武功說不定更是高於一般香主堂主,或曾對丐幫做出重大貢獻,才有機會受領五袋六袋。」

「此次丐幫行動,你們瞞着義宏庄,這內奸更不可能得知此計劃,也不會想着防範丐幫,丐幫所選之人又儘是幫中高手。如此懸殊的實力、準備差距,你們怎會失敗?」

風逍舞臉色沉了下去:「我們會失敗,因鍾無泥最後收手了。」

「收手?」

「他看清想殺的那人的面目后,就立刻收手了。」

「因此他……」

「他死了。」

古芳群沉默。

風逍舞也沒說話。他舉起杯子送到嘴邊,忽然意識到什麼,又放回了原處。

古芳群道:「這人若非鍾無泥熟識之人,就是當今江湖一隅之郡望,否則絕不會令鍾無泥最後無法下手。」

風逍舞點頭:「正因他無法下手,下一刻就被此人一劍洞穿了咽喉。」

古芳群道:「我知道你很想查明此人是誰,但現在並不是調查此人的時候。」

風逍舞道:「我明白。」

外面忽然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音,彷彿是腳步聲。古芳群聽了聽,微微一笑:「可算來了。」

風逍舞道:「是郭重山?」

古芳群已站起:「只有他,也不會是別人。」

他拉起風逍舞,走到他們從洞裏出來的大堂上,從一旁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長柄掃帚在頂上一推,屋頂隨即開了個小洞。古芳群道:「你先上去,我來對付他。」

風逍舞點頭,一躍而起,在屋樑上一個翻身,滑進小洞,蓋好木板。

然後古芳群拿着掃帚進了裏屋。

屋頂只做了一個小空間,只容風逍舞縮著身子呆在上面。木板間沒有一絲縫隙,只能憑他的雙耳去聆聽。

古芳群走進裏屋后,片刻就有一人走了進來,正是郭重山。

郭重山依舊負着雙手,緩緩踱進屋子,嘴角依舊如風化石般。

郭重山揚聲道:「古堂主在不在?」

過了一會兒,古芳群從裏面走出,看了眼郭重山,淡淡道:「原來是郭堂主。夤夜造訪,不知郭堂主有何指教?」

郭重山道:「指教不敢,只是來找一個人。」

古芳群道:「此處除了我和手下幾個算賬的夥計外,根本沒有外人,郭堂主想必明白得很。」

郭重山沒有回應古芳群這句話:「方才有賊人闖入,在萬里堂主的風雷堂附近人影突然消失。我們找了個遍,就剩刑堂,老爺子的庭院和古堂主的財堂沒找過了。」

古芳群道:「郭堂主認為人在我這裏?」

郭重山沉默,不承認,也不否認。

古芳群冷笑:「我縱有通天本領,又怎能在各位眼皮底下耍小伎倆?郭堂主執意懷疑,那就請便吧。」

他淡淡接道:「反正我這老骨頭雖為一堂之主,連放個屁也不響,郭堂主你說對不對?」

郭重山道:「我並非懷疑,只是賊人很可能自己躲進來,而古堂主卻還被蒙在鼓裏罷了。」

古芳群冷哼一聲,道:「不必廢話。財堂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郭堂主看着辦吧。」

郭重山也不再說話,開始在堂中每一塊方磚上踱步。

風逍舞聽着他的腳步,知道他已開始試探每一塊磚下是否是空的。郭重山不愧為陰刀堂主,一下就猜到古芳群有可能玩出的花樣。

風逍舞已在擔心。他的手已按在劍柄上。

以郭重山的內功底蘊,就算那塊空磚做得再厚,也一定會被察覺的。風逍舞算好等郭重山一發現不對,立刻用劍從他背後刺去。

然而他聽郭重山走遍整個廳堂,卻並沒出現異常舉動。

他不禁感到奇怪。以郭重山的內功,怎會發現不了這塊方磚的貓膩?

郭重山依然沒停下腳步,走向別的地方。

古芳群一直坐在廳中,連看都沒去看一眼,一直喝着手中的那盞美酒。

過了近盞茶時分,郭重山已走回來。他已踏遍整個財堂,翻遍了每一處牆壁角落。

古芳群還是沒去看他,一個人自斟自飲著。

郭重山看向古芳群,笑了笑:「古堂主好興緻。」

古芳群道:「郭堂主若想來一杯,我也不會慳吝於你。」

郭重山卻並沒在說酒:「方才我走入裏屋,發現有兩處浴堂都有很重的濕氣。莫非古堂主沐浴時喜歡在一處浴堂先洗到一半,然後光着身子再跑去另一處接着洗?」

風逍舞心中不禁一驚。喝酒的酒杯可以迅速解決掉,而沐浴的浴室確實無法短時間內處理,眼見破綻已出,風逍舞不免再次搤劍。

然而古芳群淡淡道:「一處蒸浴,一處沐浴,先熏蒸后入浴,有什麼不妥嗎?」

郭重山大笑:「原來還有這種方法。古堂主不愧曾為天下第一富豪,極盡奢華與享受。」

他這個「曾」字故意加重了語氣。古芳群道:「郭堂主晚上要用女人時想必也不止一個女人陪着。郭堂主能有這樣的個人喜好,就不允許老朽也有自己的喜好?」

郭重山笑道:「當然不會。只是古堂主這種沐浴方式着實叫人大開眼界,改天我也一定嘗試。」

古芳群也笑了:「難得郭堂主今日造訪我財堂,還幫我將這裏打掃了個乾淨。我也總該請郭堂主喝一杯。」

古芳群斟酒,遞予郭重山。郭重山接過,卻並未喝下:「古堂主可知今日的賊人是誰?」

古芳群緩緩道:「風逍舞,年二十四,劍手。輕功高妙,劍術無雙,近幾月勝了峨眉顧雲松和海南海集子等人。然而劍法遠不止如此,只是不被外人明了,其實劍術造詣已在武當雲松,華山苦雨大師等九大劍派一眾掌門人之上。」

古芳群微笑:「你看,你們以為事事都能瞞得住我,又有多少能騙過我的雙眼呢?」

郭重山看着古芳群,仰天長笑:「好,古堂主果然厲害,郭某佩服。」

他將滿杯酒放回桌上,轉身負起雙手,緩緩走出廳堂。

片刻后,待風逍舞確定郭重山已遠離此地,打開木板,翻身落下。

風逍舞道:「想不到你竟已知道我是誰。」

古芳群微笑:「否則我為何一直沒有問你?我們先回房裏再說話。」

房裏燈已點起。窗外月色破開重重雲靄,透出月光。

風逍舞以為今夜本不會再有月光,但月光畢竟還是出來了。

只有月。無星。

風逍舞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誰,肯定也知道我從不喝酒。」

古芳群點頭。

風逍舞道:「然而你卻還是問我要不要喝酒。」

古芳群道:「因為我從不信世上真的有男人是滴酒不沾的。」

風逍舞微微一笑:「那現在你信了嗎?」

「不信。」古芳群回以風逍舞一樣的笑容:「你以前現在不喝酒,不代表你以後不喝酒。」

風逍舞嘆了口氣:「你這人是不是從來都不會吃虧的?」

古芳群道:「否則我又怎會成為世上最有錢的人?」

他忽然又談起自己的往事,顯然已很久沒和別人像今天這樣吐露心聲:「那天莫藏與幫中人攻破我的宅邸,自己其實也傷得不輕。若非他耍了和現在一樣的手段,即便有天子相助,輸的也還是他們。」

風逍舞沒聽懂:「和現在一樣的手段?」

古芳群道:「姦細。」

風逍舞沉默。

古芳群當時身為天下第一富商,家裏當然聘有打手,而且都是好手中的好手。

風逍舞道:「當時情況是怎樣的?」

古芳群道:「我招來的人中,一共一百二十五人,只有五個人,五個姦細。」

接着他長長嘆了一氣:「人都是當時我十二年前招來的,其間根本沒換過一個人。且每人的底細與社交關係我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卻還是中了蒼穹幫的算計。」

風逍舞道:「當時江湖明面上根本沒有蒼穹幫這個幫派,你也不會想到居然有這一方勢力暗中覬覦你的財富,更想不到這股勢力與朝廷直接勾聯。」

古芳群黯然道:「我的確想不到。」

風逍舞語氣變得很嚴肅:「如果一個計劃執行了十二年後才開始真正行動,其間還沒暴露出任何把柄,這計劃想不成功都難。」

古芳群點了點頭:「莫藏的手段的確深謀遠慮,我也敗得心服口服。就因為這五個人,在最後關頭我才會從天下第一富豪變成天下第一窮光蛋。」

風逍舞道:「五個什麼人?」

「三個死人,兩個活人。」古芳群道:「那一戰莫藏也死了七八十人,剩下兩個就是現在的郭重山和萬里獨行。」

古芳群冷笑:「這兩人可算是蒼穹幫的建幫元勛,莫藏的左膀右臂。」

風逍舞沉默片刻,道:「莫藏雖損失慘重,卻足以用得來的戰利品彌補。」

古芳群不再說話。

一筆素封之財,當然足以彌補他的損失。

風逍舞道:「剛才你為什麼說知道闖進的人是我?若你不說,郭重山也就不知道你其實還掌握著許多訊息,現在他也許會對你更加警戒。」

古芳群道:「他現在也許對我的活動會加強戒備,然而心裏卻是放鬆警惕。」

風逍舞道:「為什麼?」

古芳群道:「若我還有逃走意願,就一定會假裝不知道,讓對方輕視我,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風逍舞點頭。

「所以他一定也這麼想。我告訴他知道來的人是你,並沒故意向他隱瞞,而是暴露我還能接到外界信息一事。現在他只會認為我已對逃跑死心,只想在有生之年多爭一口氣,做條只會亂吠不會咬人的看家狗。」

「而且當時在上頭的你說不定也會被他察覺,我也是在故意轉移他的注意力。」

古芳群笑道:「年輕小伙要和我這老油條過招,還是嫩了點。」

風逍舞嘆道:「我平生從未服過任何一人,但現在卻非常佩服於你。」

他佩服古芳群的犖犖大端之慧,兼濟天下之志,還有他對自由的頑強意志。

「不過還有一事。」風逍舞道:「郭重山的內功修為極深,地磚下若是空心的話一定會被他察覺,卻為什麼在他走過去時並沒能發現異樣?」

古芳群道:「因為我在磚里灌了水銀。」

「包括我們來時那條地道,」他接道:「我也早已啟動機關將另一邊出口重新用泥土封起,因此縱向的深度我挖得很深,怕的就是這一刻會被他們發現密道。」

風逍舞怔了怔,嘆道:「雖然對付蒼穹幫這是必須的,但你也真下得了狠心,居然就這樣將自己挖了十年的其中一條密道給廢掉了。」

「當這一天來臨,就必然會是這個結果,我早已有心理預備。」古芳群淡淡道:「我只希望你的實力能對得起這條密道的價值。」

風逍舞沉默點了點頭,似心中仍有所慮。然而終沒有說出來,因他知道不懂武功的古芳群是無法理解的:「通往風雷堂的密道此刻已沒了,剩下四條是通往什麼地方的?」

古芳群道:「一處通往陰刀堂,一處通往刑堂,還有兩處通往莫藏庭院的各兩處地方。」

風逍舞道:「你為什麼不直接把地道挖出蒼穹幫外,這樣豈非可以逃走了?」

古芳群嘆息道:「我也想過,只是莫藏在總壇外牆下全部埋了三尺深的火藥,我連碰都不敢去碰。」

風逍舞怔住。

沒想到這才是蒼穹幫暗藏的最大殺器。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莫藏的庭院在總壇正中央,外面火藥的引爆即便毀壞了其他八重庭院,自己的這一處依舊完好無損。只要情況一旦陷入緊急,他就會立刻引爆火藥,將侵略者徹底粉碎,而留有他庭院的總壇依舊能東山再起。

原來這才是他們此次行動的最大障礙!

以莫藏的膽識也完全敢這麼做。他們若想贏得這場戰役,就必定不能讓莫藏引爆外圍的火藥。

風逍舞的心沉了下去。得知這次行動對方多了這一招後手后,無疑將變得更加複雜。

古芳群已站起:「今夜你先在這休息,等下我幫你去看看有沒有姦細的消息,明天我就想法子送你出去。」

風逍舞點頭:「到時候義宏庄要行動時,我一定會讓他們留意你這邊。」

他沉默著,終於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知道紫竹司馬也到這裏了嗎?」

古芳群有點吃驚:「司馬翔?他也和蒼穹幫有聯繫?」

風逍舞道:「不是,他是被脅迫來的。」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五天前來了個客人,一開始莫藏待他還挺不錯,讓他吃好住好。然而兩天後就翻臉了,現在已將他移交給了刑堂。」

古芳群接道:「我沒看到他的臉,因此不知道是誰。不過按照你說的,極有可能是司馬翔。」

風逍舞道:「這些天他都被囚在刑堂里?」

古芳群點頭:「你想找他?」

風逍舞道:「這本就是我來此處的目的。」

古芳群笑了笑:「你去刑堂最北邊的牢獄,說不定就能見到了。」

「刑堂堂主徐陰是個很古怪的人,非常古怪。」古芳群的笑容有些詭異:「他隔三差五就要找個人進他的刑堂,供他施刑。」

風逍舞皺了皺眉:「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芳群道:「因為他天生喜歡向別人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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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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