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仇之間

鎮尺下的兩張紙，分別是一紙婚書和一份遺書。

婚書中，白紙黑字的明確了周強和夏青之間合法的夫妻關係。早在二十二年前，也即這份婚書立約之時，兩人就已經正式拜過堂了。

這也是最讓孟周吃驚的一點，當時，周強二十九歲，夏青可才七歲。

在他看來，這自然很離譜。可在這個世界，這又很正常。

別說七歲小女娃，只要雙方父母願意，哪怕還在娘胎里，都可與人締結婚約，不僅合理合法，稍微粉飾一下，就是一樁美談。

孟周又看向那份遺書。

「既不能生同衾，那便死同眠。」

打頭第一句，就蘊藏着濃烈的情緒。

看着這份遺書，有關周強的碎片記憶也在腦海中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

二十二年前，夏家逃難到郡城，身無分文，為了安家立業，夏父欲將時年七歲的長女夏青賣與豪門為婢。

周強的父母及時的伸出了援手，不僅避免了夏青被賣為婢的命運，還將她弟弟送入私塾，助他父母在郡中置業立足。

夏家安頓下來不久，周家便三書六聘、用八抬大轎將夏青迎入周家。正式迎親拜堂的當日，周家擺了半條街的流水席，滿郡城的人都見證了周夏兩家的這場婚事。

考慮到夏青年紀小，周母更是大度表示，在其初次天葵到來之前，允其每年可在夏家生活四個月。待其天葵來臨之後，才正式履行周家婦的職責，長居周家。

兩年後，夏青又一次回夏家長住，卻逾期不歸，周父周強二人同去夏家探問情況。

這才知道，她被宗門使者發現有頂級修行資質，早已離家多時，卻沒有支會周家一聲。而夏家其他人也都裝聾作啞，直到周家父子親自找來這才知道原委。

「周家待夏家何其寬厚，夏家待周家又何其涼薄！」

這是遺書中的原話，哪怕時隔二十年，其中憤懣之情，依然躍然紙上。

因為這事，周家好一番雞飛狗跳自不用說，周強則因心中始終下不來的一口氣，來了出千里尋妻的戲碼。

二十年掙扎，年過半百，一事無成，便是連好不容易得來的雜役身份也因年齡過線即將被清退。

同樣是這二十年，夏青卻越飛越高，成了宗門真傳，成了別人口中的「仙子」，還不到三十歲，便已築基在即。

在這樣的差距面前，兩人間的夫妻關係就像是一個笑話，再不會有任何人當真。

「可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遺書至此，戛然而止。

這是遺書內容，也是周強內心所想，就是他本人的真情流露。

但孟周在梳理完這些記憶，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來審視，一眼就看出，周強的個人濾鏡太重。

周家雖非達官顯貴，在郡城中也薄有家資，他卻直到二十九歲都還沒成家，自然是有說道的。

作為周家獨子，周強父母的過分溺愛將他生生養成了一個廢物。別說干正行不行，就是在吃喝嫖賭，提籠遛鳥這些偏行上，都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而周父周母，又都是出了名的精明會打算。

早年，周強也是與人訂過親的，最後，人家卻不惜自毀家聲也要悔婚，與周家切割乾淨。

周父母自然也很着急，但周家的名聲在圈子內已經臭了，便是最見錢眼開的媒人都不敢接周家的活。

而且，精明的周父周母還有另一番計較，兒子被他們養成了一個「純良」的孩子。他們死後，指不定被人怎樣欺負呢。

所以，強勢的親家不敢要，怕兒子被親家吃。

太老實的同樣不敢要，怕兒子被外人吃。

看似給兒子找媳婦，他們卻是奔著給兒子後半輩子找靠去的，這哪裏是容易的。

一來二去，周強就被熬成了老光棍，周父周母自然急在心頭，夏家的出現，剛剛落在周家的心坎之上。

「沒有比這家更合適的了！」經過逐條逐項的對比分析后，周父周母這般私下感慨，並立刻展開了行動。

周家助夏家安家立業，夏家將七歲女兒嫁為周家婦，不存在誰對誰有恩，這是一開始雙方就談明白的條件。

周家給出的多項條件中，夏家真正看中的就只是女兒能被明媒正娶進入周家這一點而已。

若只談錢財上的回報，以夏青的底子，將她賣入豪門，夏家能賺得更多，還不用時不時就被親家用「恩情」拿捏，一輩子都低周家一頭。

至於對夏青未成年之前的安排，也不是周母大度，而是兩家談判時夏母明確提出的一個條件。

事實證明夏母是有先見之明的，夏青在周家居住的日子，雖沒有遭受任何實質性的傷害虐待，但來自精神層面的pua卻無處不在。

「知道豪門大族是怎麼玩小丫鬟的嗎？」

「知道那些老爺，少爺玩得有多花，那些主母又有多狠嗎？」

「知道為什麼他們總是缺漂亮小丫鬟，年年都不夠，年年都要買嗎？

哪天帶你去城郊亂葬崗看看，你就知道原因了。」

「要是沒有本地人幫襯，外來戶想靠賣女兒賺錢立足？呵呵！」

「去年咱們隔壁街就發生了一樁慘事，一家外來戶剛來不久，一天夜裏就被人撬了門。男主人當場就死了，錢財被洗劫一空。

女主人被折騰得半死，要不是還有個兒子，她怕是當天就得懸樑自盡。知道那娘倆現在如何維持生計嗎？

那女的現在做半掩門生意，要是遇到大方的客人，她那兒子也會偶爾當個孌童助興呢。

知道什麼叫孌童嗎？

說起來，那小子長得還沒你弟弟好看呢。」

「……」

七歲的小女娃哪遭受得住這個。

原本一個很有家教、乖巧懂事、開朗活潑的小女孩，只用了短短兩年時間，就被生生干自閉了。

周家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趁她心性未定之前給她強行洗腦，至於這麼做會不會把夏青洗成神經病，他們不在乎。

所以，對夏青的不告而別，孟周完全能夠理解。

而夏父夏母的沉默，他同樣非常理解。

女兒被婆家人這麼折磨還不能有點情緒了？

夏父沒有提刀上門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已經算是很有涵養了。

何況，在夏青離去之前，還給家裏留了一筆重金，夏父一點沒留，全給了上門問罪的周父。

其中用意，不言自明，這是解約費！

反正夏青還未成年，她與周強之間的夫妻關係有名無實。

周夏兩家本來就無情義可言，兩家的結合就是一場純粹的交易，便是把兩年的時間成本算上，周家也已經百倍千倍的回本了，一點都沒虧。

而且，按照兩家約定，在夏青未成年之前本就不能與周強有夫妻之實，此時解除婚約也並不存在耽誤一說。

周父把錢拿了，解約卻不同意，反把狼心狗肺的夏家上下罵了個狗血淋頭。

對此，夏父也不以為意，反正女兒修仙去了，從此仙凡兩隔。等周家的廢物兒子再大幾歲，周父周母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若一切到此為止，也沒什可說的，不管周家有多不堪，其對夏家的幫助卻也是實實在在。

但事情沒有完，於周強夏青二人而言，這甚至只能算是開始。

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攛掇刺激之下，周強做了這輩子最莽的一個決定，離家尋妻。

根據夏青離去前留在夏家的信息，他一路來到了青河坊，在受盡諸多鐵拳毒打，決定打退堂鼓之前，終於讓他蹲守到了來坊市散心的夏青，他毫不猶豫的纏了上去。

周強是個窩裏橫，在陌生人面前唯唯諾諾，窩窩囊囊，被人一凶大屁都不敢放一個。

可在自己人面前就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副嘴臉，精明的周父周母被他吃得死死的，對於被周家上下集體霸凌了兩年的夏青他更是絲毫不怵。

這意料之外的相見，本就讓夏青方寸大亂，周強則得寸進尺，咄咄逼人，最終還真讓他把夏青給唬住了。並以放過「忘恩負義」的夏家和不公開兩人關係為條件，迫使夏青答應在修行時捎帶上他這個拖油瓶。

具體的做法便是帶他修行入門，並將宗門給她的修行資源勻一部分給他用。

這麼離譜的要求，夏青卻只是為了儘快擺脫周強的糾纏，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

周家對她使用的卑劣手段已真實的影響到了她的精神，身體都有了應激障礙，只是見到周強，聽他說話，她就感覺心慌不安，連周圍的空氣都無比壓抑。

再加上當時的她還不到十歲，性子單純，還沒有正式開始修行，對雙方地位的變化沒有清晰認知。

如果夏青再大幾歲，或者心腸更加冷硬一點，周強這麼做就是找死。

可惜，沒有如果。

就這樣，夏青在修行的同時，還硬拉着周強入了門，宗門給她的修行資源，也大半進了周強的肚子。

有這麼沉重的拖累，夏青依然成了宗門真傳，可想而知她到底有多妖孽，她的修行天賦比宗門以為的還要更好。

隨着她修為、地位、年紀的提升，周強的胡攪蠻纏也再不能唬住她。但她並沒有將他一掌拍死，了結心魔，反而在中斷資源供應之時，還給他尋了個葯園雜役的清閑工作，只需要照料幾畝靈藥田，定期澆澆水、殺殺蟲，就能在青河坊立足。

她的做法，已是溫柔大度到了極點。

但周強自不會感激她，反而生出了深深的恨意埋在心底，如毒蛇般蟄伏孕育。

按照宗門規定，當雜役的年齡超過五十，若無特別突出的表現，就將進入清退序列，更何況葯園雜役這種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的香餑餑。

失去夏青資助的周強顯出廢物本質，自然守不住這樣的美差，而沒了這個身份，他在青河坊便沒了立足之地。

周強內心那憎恨的毒蛇也終於徹底爆發。

他以即將徹底離開，想在臨走之前交還婚書，將這有名無實的婚姻徹底了結為理由，將夏青約了過來。

夏青聽了還很高興，籌謀築基的她審視內心，其他方面她都不擔心，唯一的瑕疵就是當年在周家的遭遇和與周強之間的夫妻關係。

若是換個修行者，直接把周家上下全宰了，心境自然就通透了。

她卻做不出這樣的事，現在周強這麼識趣，願意主動將這段因果了結，她還很高興。

為此，她還給周強精心準備了一些禮物，以做補償感謝。

就這樣，她懷着滿心的期待，踏入了死亡陷阱。

心中記憶激蕩，孟周將那些禮物在桌上擺開，默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