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車隊來自梅爾澤

「老爹，來，喝口水。」

紅髮糾結成縷，馬尾無精打采地耷拉在腦後的卡娜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從停著的敞篷馬車上跳下來，將腰間的皮囊遞給全副武裝、長劍懸掛於腰間，正緩緩向她走過來的莫哈·格里爾斯。

莫哈笑着接過皮囊，拔下塞子，用獨特的擠壓方式讓裏面的液體飛射出來，以一道漂亮的水線落入口中。

感受着幾種草藥混合的味道在口中漫開，讓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滿足地嘆了口氣，但下一秒便轉過頭來，對着紅頭髮的少女露出一臉嚴肅的表情。

「小傢伙，洛克昂學士不是讓你避免劇烈運動嗎？」

「過分了啊過分了啊！翻臉不認人啊！」卡娜做出一臉憤懣的表情，但也坐回了馬車當作側面座椅的板條上。

「我都可以騎馬巡邏了，怎麼就不能跳上跳下了？」她反問道。

「倒是你可要注意身體咯，老爹……」和老騎士形同父女的卡娜壞笑着撇了他一眼，「這麼悶熱的天，你吃得消嗎？」雖然內容不怎麼客氣，可話語里的關切是隱藏不住的。

「雖然我又老又傷，可也是正正經經的中階騎士啊！」莫哈老爹把皮囊遞還給卡娜，敲了敲自己的精鋼胸甲，回應道。

「不過我的小卡娜啊，之前一直吹噓自己血脈天賦很好，訓練又刻苦，所以進步飛快的小卡娜，五六天前還不能下車走路呢！」他也「反唇相譏」道。

「哼，我賭那個被我胖揍的巫獵比我慘多了……」卡娜聞言悶哼了一聲，讓身體後仰，靠住了車廂側面矮矮的欄桿，「再說了，我可是成功……」她的語氣帶上了幾分炫耀似的上揚。

「噓……」面朝著她的莫哈老爹忽然臉色微微一變，藉著擦汗的動作把食指在嘴前豎起，同時口中發出輕微的噓聲。

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的卡娜把說到嘴邊的話語強行咽了下去，「……我可是成功活下來了呢，是吧，放心放心，下次我一定不會衝動的……」

藉助血脈騎士對身體的掌控能力，卡娜成功控制住了自身的動作，沒表現出什麼異常，但她粗布內衫的背心已經被星星點點的冷汗所浸潤。

自從和莫哈老爹把獸群交給湯姆叔叔，然後拋棄過去的一切，一同蹣跚地來到『沙與草之海』邊緣，加入了這一支旋即踏上避難之路的巫師集鎮車隊的時候，她和自己的養父就達成了無言的默契——對那場戰鬥的細節絕口不提。

他們只透露了自己和巫獵的隊伍結下了仇怨，並在他們的襲擊下身受重創，僥倖逃離，但並未詳細敘述卡娜的受傷過程，沒有透露她身上發生的變化，只說了她因為保命而過度激發了血脈，進入了傷勢與後遺症交織的漫長康復過程。

有些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裏的巫師領主尤里安·梅爾澤竟然也沒多說什麼，就直接接納了他們這兩個形同逃難的流亡騎士。

莫哈·格里爾斯原本以為，即使看在現已名存實亡的聯合會的份上，那位年輕的統治者也會索取什麼東西，讓他們付出儘可能多的代價，才會允許他們加入。

這份原因不明的慷慨讓經歷了大半輩子風霜的老騎士更為警惕，他除了向那位陰惻惻，給人不似活人的感覺的老管家送出了原本就打算送的禮物外，更是在平日裏謹言慎行，遵從了加入外圍巡邏騎士的隊伍的委託，務必讓自身的行為不會被挑出毛病。

當然了，因為騎士隊伍里本身就有五位中階，八位初階血脈騎士，還有二十多位騎士侍從，人手較為充裕，所以他得以在每天輪流執勤之餘，在照看身體虛弱的卡娜的同時走遍了整個車隊，依靠自身摸爬滾打的經驗與上到巫師騎士，下到屬於普通人的僱農和工人混了個臉熟。

他大致搞清楚了車隊的構成——

這其實是一個當前時代下，處於巫師社會邊緣的巫師集鎮的縮影：七個或大或小的巫師家族與領主梅爾澤伯爵家族構成了小鎮與車隊的統治集團，他們與依附於各自家紋之下的血脈騎士，還有僕從奴隸、僱工控制着小鎮的商業、農場林場，和一座小型的煉金工坊。

在感到局勢不妙，投票決定集體向附近的巫師勢力的核心——黑森林另一側的康思頓城撤離后，他們攜帶着所有可以轉移的財產，驅趕着僱農僱工，並收留願意一起離開，與巫師關係較近的普通平民，組成附魔馬車與板條拖車混雜的車隊，一把火燒了原本的集鎮，踏上了旅途。

所以這支隊伍里，既有對局勢有一定把握，幾乎不怎麼露面的中階、初階巫師和騎士，也有對這一切幾無了解，只是習慣性跟隨自己的主人/僱主/親戚，便背井離鄉踏上未知路程的普通「低敏者」和騎士侍從。後者在因為不得不離開祖輩生活的地方而感到情緒低落之外，也有着一種在高位者看來有些盲目，甚至愚蠢的樂觀。

這讓偶爾看着卡娜和幾個與她同年齡的少女一起玩鬧的莫哈有些感慨。

經歷了很多，體會過掌控力量的感覺，也體會過普通「低敏者」的辛酸的他當然明白，這種樂觀，只是經歷了不知多少苦難的無知者進化出來的自我防禦。只有這種無力的樂觀，才能支撐他們在混亂的世道中走下去。

自從卡娜和阿芙寧，也就是洛克昂學士的獨生女兒成為朋友后，這位畢業於康思頓「巫師友愛會」魔法學校，曾去艾辛根斯坦生命高廷進修過的資深巫師便展現了自己的才華，讓她很快便能自由地下車走動。

誰能想到，配得上聯合會頒佈的「牧者」頭銜的他竟然甘願為一個偏遠地區的伯爵照顧馬廄里的龍鱗馬呢？

莫哈·格里爾斯曾想過這個問題，但覺得這可能是別人的私隱，所以沒有貿然開口詢問，只是在心裏更加警惕了幾分。

他已經發現了那位狀似非人的老管家對他們存在暗中的監視，所以曾幾次暗示性格活潑、喜歡談天說地的卡娜小心保守秘密，結果不想這次，她竟然差點在自己面前說漏了嘴。

莫哈嘆了口氣，只好推著自己的女兒重新坐回馬車之上，然後拍着她的肩膀說道：「千萬要注意安全，即使這裏的領主實際上把你扣為人質，來確保我們不會反抗，所以只要我不犯錯，你應該沒有危險。但抵達康思頓城前，不要掉以輕心，要低調，再低調，明白嗎？」

「好啦好啦，」不出他的意料，卡娜還是一副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我會注意的，倒是老爹，你在外圍巡邏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啊，這黑森林可不比『沙與草之海』，可兇險了！」

「沒問題，我還不捨得那麼早死呢，尤其在那之後……」莫哈聽着少女關切的話語，心中一暖，在轉身回去巡邏的同時，向她擠了擠眼睛。

他們都知道那指的是什麼，那是他們共同保守，不能輕易提起的秘密。

「叮噹——叮噹——叮噹——」一陣清脆而連續的金屬敲擊聲忽然響起，從呈圓圈狀排列的車陣最中央的領主大車處傳來，又彷彿敲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聽到這個聲音，這支臨時組合起來，多半是農民和僱工的隊伍在幾位巫師學徒和低階巫師的指揮下開始了行動，「長蛇」一般的車隊很快便從盤桓的狀態恢復到了蜿蜒前行的狀態。

「隊伍繼續啟程了，我先回去了。」

…………………

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黑森林永遠是那麼的陰沉，空氣中滿是悶熱，完全沒有林中應有的一絲涼意。

不過也正常，因為隊伍正在以不慢的速度向南而行，逐漸接近濕熱的南部沿海，即使氣候的變化還不足以影響受魔能侵蝕了千年的魔樹，但也足夠讓穿行在密林中的人們產生生理性的不適。

此刻，一支穿戴着戰鬥裝備，手持盾劍或者弓弩的六人小隊正穿梭在樹影之下，維持着基本的偵察陣型，警惕著四周，並且不時藉助魔法裝備在確認過安全的道路上做好標記、與側翼的其餘兩支小隊保持聯繫。

他們各自的裝備與裝扮並不統一，互相的站位間也隱隱存在明顯的區分，唯一的共同點則是裝備上都點綴著所屬家族的紋章。

居於隊伍核心位置，那位戴着銀色弧形尖盔，披着代表梅爾澤家族的黑色短斗篷的小隊長把單手劍交到副用手，然後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胸前懸掛的吊墜，激活了上面附帶着的「群體初等凝神術」。

一股無形的微風彷彿吹拂在了幾人的靈魂之上，讓被重複單調的景象、惡劣的自然環境「折磨」得有些渙散精神再次振奮了些許，這片刻的舒緩讓不少人低低地吐了口氣。

在莫哈·格里爾斯的視野里，吊墜上的那團青綠色的光輝已經黯淡得幾乎消失，顯然，這件初級魔法物品需要得到巫師的魔能灌注才能再次使用。

「下次輪到萊因哈特你了。」激發完吊墜，小隊長漢森便扭頭向側後方的持弓中年男子說道，他那標誌性的酒糟鼻隱藏在尖盔的金屬護鼻之下，其他人只能看到他那濕透了的大鬍子。

來自奧爾默家族的弓箭手萊因哈特用點頭的動作代替了開口，似乎想節省點體力。

隊伍就這樣在沉默中繼續前行，經過了一株株形態各異，但都足夠駭人的魔樹。在小隊長漢森通過某件附魔物品仔細辨認、避開大部分相當危險的對象的同時，隊伍也嘗試收集了一點黑森林裏常見的「特產」——很多魔樹的奇異力量通常都凝結固化於根、莖、葉和果實等部位，它們往往是優良的施法材料與詛咒媒介，對黑森林周邊活躍的巫師大有用處。

「奧秘在上，這天氣真的太熱了……」一位穿着光澤晦暗的鎖子甲的年輕人嘆了口氣，用手背擦拭著臉側的汗水，一邊漫不經心地把另一隻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轉動着腦袋打量著四周。

他背上的行囊中裝着從「卡斯瘤樹」上割下的「未睜開的複眼」，以及冰封在魔法製造的堅冰中的「嗜血觸鬚」等魔法材料。後者是騎士們從被污染而產生的「金紋魔鬼藤」的尖端割取得到的，這兩種魔法植物在黑森林分佈的是如此廣泛，以致於生活在梅爾澤巫師伯爵領的騎士們都對它們足夠熟悉，也有成熟的處理方法。

這讓在危險中博殺了半輩子的資深騎士莫哈·格里爾斯一陣皺眉，因為這支隊伍中的大部分成員，都像這個年輕騎士一樣，對採集工作的熟悉勝過於對危險的辨識與規避。

他們看來並沒有很好地適應這種角色的轉變……而這將帶來非常大的風險。莫哈·格里爾斯想着，一言不發。

在他看來，行進在黑森林中，同樣危險的還包括充滿了堪稱慢性「元素傷害」的環境——要知道，作用於精神層面的輔助法術並不能很有效地緩解肉體層面的不適，在這種環境下還要長時間堅持前進，保持警惕，對血脈實力較低、意志力也不夠堅韌的初階騎士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但更為致命的問題則是隊伍缺乏巫師配合，成員單一。這支前沿偵察小隊不比他以前習慣的騎士團小隊，有專門配備的戰鬥巫和牧者，成熟的領導者會通過特長的合理搭配以填補騎士在部分領域的不足。就拿之前在黑森林中穿行的時候來說，應該是由牧者來負責處理一切和材料收集與物資準備的工作，同時施放輔助類魔法，戰鬥巫則配合騎士小隊的指揮者，提供行動意見和必要的偵察與火力支援。

而這支小隊則什麼也沒有，莫哈覺得到現在都還沒有遇到比騎士侍從中暑暈倒更嚴重的突發事件，實在是奧秘庇佑。

至於為什麼偵察小隊沒有巫師隨行，莫哈可不會問出這種蠢問題，因為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這裏不是風氣最先進的中央領，不是巫師和「低敏者」、普通人能更平等友好相處的聯合會腹地，不是那個曾讓他奉獻了青春、至今依依不捨的星光騎士團。

梅爾澤巫師領的巫師們不過是在做着他們習以為常，甚至認為是像奧秘一般理所應當應該做的事情——維持着巫師的自傲，和「低敏者」們保持距離。

即使是在避難的路上，他們也不願意與血脈騎士們共事，總是頤指氣使，甚至連應有的神奇物品、輔助裝備都不願配發完全。

莫哈無聲地嘆了口氣，緊了緊被汗水打濕的手掌，抓緊了那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