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丁卯 避雨

6丁卯 避雨

鮮美的魚羹,沒沒有象原先說好的那樣被送去孟姜的東院……

這天的黃昏天色突變,狂風大作。一道道閃電,刺穿磊磊翻滾的烏雲。遙遠的天際,一聲聲沉悶的雷鳴不斷『轟隆隆』『轟隆隆』地傳來。

不多時,雨滴紛落……

長公主車駕在漢軍騎士們的護衛下,緊扣在雨勢變大前疾馳著沖入館陶長公主官邸的大門。

這是預料之外的回家。

因現任宗正母親再三再四的邀請,劉嫖皇姊情面難卻,就攜了女兒出宮回訪。歸長樂宮途中逢見下雨,長公主擔心雨會越下越大,就命令折向進自己的官邸——避雨。

此時的長公主官邸,不巧正是『空檔』。

隆慮侯陳蛟不在,他讓他那位愛崗敬業的皇帝舅舅一大早叫進未央宮,現在還沒出來。而陳須劉姱夫妻也出門了——濟北王子劉恪喜遷新居,宗室小輩們約好了同去慶賀其『喬遷之喜』。

平常三位正牌常住主人都不在的時候,有事都是問王主靜的。而今天,待劉靜得到消息、急匆匆趕去迎接婆婆和小姑時,長公主早帶着阿嬌入北院安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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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怎麼黑,雨在不停地下……

楚王主立在二樓通向三樓的樓梯口,垂首斂眉,靜靜地靜靜地等待。阿五伺立在女主人身後;手中朱漆托盤上的彩陶覆蓋罐中,是剛烹好的魚羹——『請見』的話才遞進去,長公主的迴音不知何時才會傳下來。

「王主,王主……」偷瞄偷瞄四下的宦官和內衛,阿五儘可能壓低了聲量:「王主,到底還要等多久呀?再久,羹快冷啦……魚一涼,就腥呀!」

劉靜沒有回頭,好似什麼都沒聽到;深藍錦的翹頭綉履緩緩挪向闌干,轉而望向樓外:從兩樓這兒望出去,北院正居的內內外外松明盡燃,樓上閣下燈火燭光輝煌成一片。漢軍甲士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劍戟,在跳躍火焰的映照下發出一種莫測的——異光。

寒意,透過細密緊實的層層衣料;

緩慢但不容抗拒地滲入肌膚,鑽入骨血,侵入——腹心!

右手在袖中握成拳,指甲用力地扣入掌心,讓『刺痛感』來壓制本能的顫抖。可『記憶』,依舊從心底噴涌著泛起:

那些人,頂着同樣的頭盔,如洪水般衝破王宮的大門……

那些人,穿着同樣的盔甲,在宮殿樓宇之間橫衝直撞……

那些人,拿着同樣的戈矛和長戟,捅進所有敢於抵抗者的胸膛,不論對方是低賤的宮奴、普通的侍衛還是尊貴的王子——身上流着劉姓皇族血液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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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染紅了宮院,僕役們四散奔逃,宮女們驚惶無措著逃竄……平日裏俯首帖耳的下人們,此時如發了瘋一樣地叫着、跑着、搶著!

金銀有人搶,銅錢有人搶,各殿閣的珍貴陳設有人搶錢……甚至連父王姬妾的被褥都有人搶!搶著搶著,還扭做一團撕打起來,直到被趕來的漢軍揮劍砍翻。

她和她的姐妹們,跪在彭城王宮冰冷的青磚條石上無助地哭泣——她們的天,塌了!

吳楚聯軍敗了,父王自殺了,兄長們不知是死是活,長安來的漢軍攻破了王都和宮城。她們這些楚國王女霎時成了無根的浮萍,不知會被無情的流水帶往何方。

四周圍滿了漢軍,粗俗的野蠻的身上手上沾滿了血的漢軍。

那些人戳戳點點,口哨聲和怪笑聲此起彼伏;嘴裏南腔北調說什麼的都有,即便聽不懂,也能猜到那絕不是好話。

那時,她想死,真的想死!

她生來就是王主,大漢的王主——僅次於公主的王主。

除了在楚王后和嫡出姐妹面前必須矮半截,此生此世何曾受過半點兒委屈?父王在日,荊楚大地上誰敢對她有半點無禮?不要說污言穢語了,就是抬頭直視她的容顏,都是『不敬』的大罪!

母親和其她姬妾關在一起,身邊只有奶娘。

楮氏緊緊摟着她,拚命用身體為她遮擋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那時阿五還是個孩子,緊緊貼在她背後,竟然也學着母親從後面護住她。

乳母在不停地安慰她鼓勵她:「王主,別擔心,別擔心哦!哪怕只看你阿姊面上,看在你阿姊小小年紀……萬里迢迢出塞嫁去匈奴,朝廷和天子會寬赦我們這房……」

「至少……不至於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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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逃不過……王主,別怕,老僕不會讓王主孤孤單單受苦!黃泉地府,乳母願陪王主同往!」

「王主,王主,阿五也願陪王主同往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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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王主!」阿五親切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啊?」劉靜一動,從回憶中清醒回身一看,就見阿五有些焦急地一個勁兒遞眼色。而乳娘女兒旁邊,長公主的近侍正一臉納悶地打量自個。

劉靜十分客氣地點頭致意:「中官……」

「不敢,不敢,」小黃門嘴裏否認,心中卻想灌了蜜似的舒服,笑眯眯擺個『請』的姿勢:「長公主召見,王主……」

「多謝……」劉靜謝過,囑咐了阿五小心托盤,提裙踏上樓梯。

至樓梯的一半,從上走下一位官員,黑衣高冠,舉止幹練。劉靜倒是認得,此人是館陶長公主內史,掌管采邑各項事務。

內史見王主靜迎面而至,並未退回樓上,只向旁邊微微一讓,同時略為拱手。劉靜抿抿嘴,雙手合攏正正規規行了個揖禮,然後小心地從樓梯另一邊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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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沒有其他用途,全是長公主的起居室。

高敞軒靚的宮室由雕花木隔斷和不同種類的垂簾分成三小進。中央靠西的高台上,劉嫖皇姐懷中擁著個深紅的倩影踞長案而坐,案上一幅展開的木簡放在正中,旁側還疊了幾卷,外加許多算籌。

「阿嬌,此項……彼項……」長公主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在空間中慢慢地響,節奏舒緩得好似一支催眠曲。

距離在縮短,王主靜的視線隨之越見清晰……

被包裹在深紅錦繡曲裾中的身姿,裊娜纖細。

欺霜壓雪的肌膚,彷彿由世間最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粉光柔膩。淡淡的峨眉下,一雙風目橫波斜睨,訴情含意,閑眄流光……

而那頭濃密豐盛的烏髮不見任何珠寶,僅順着削肩婉約逶迤而下,宛如子夜星光中悠然流淌過的湖水。

『小姑陳嬌……實為美人胚子!』嫁入長公主邸這些歲月,每回見面,王主靜依然由衷地發出與初見時同樣的讚歎和——遺憾:『可惜……就是纖弱些。嗯,小姑今日氣色不太好,莫非在半路上淋了雨?』

隨便想想,劉靜王主馬上好笑地否定掉這個荒唐想法——有長公主在,估計就是所有人都成了落湯雞,小姑子必定依然好好的。

回頭示意阿五跟上,王主靜帶侍女進入最後一道木雕鏤花門,右手覆左手加額,一躬身後,緩緩跪倒在地深深一拜:「大家……」

館陶長公主停口,抬頭瞟了副牌兒媳一眼:「嗯,劉靜呀……」

向婆婆行禮完畢,劉靜原地朝右雙手攏袖,向小姑子一揖:「細君……」

沖長兄的側室微微一點頭,館陶翁主陳嬌隨即垂眸,繼續擺弄手中的算籌。

長公主淡淡地問:「靜,家中……皆安適?」

「稟大家,皆安。月初,城陽王子則……」劉靜將最近長公主官邸的幾件禮尚往來逐一道來,並附上自己是怎樣處理的。

聽到凡是涉及皇太子劉榮和栗氏家族的贈禮,不問尊卑一概比同類情況加三分,館陶長公主面上不顯,心底卻不禁連連稱道。

阿嬌聽着聽着,眨眨眼,去捏母親的手。長公主側頭一笑,貼在耳邊告訴女兒,等人走了就和她詳解其中的訣竅。

紗簾動,吳女官捧著只熱氣騰騰的瑪瑙碗走進來:「長公主,翁主……」

「大家,細君……」一見這個,王主靜連忙搶先一步,讓身後的阿五上前來:「今得渭水鮮魚,妾命庖廚製備魚羹,願細君品嘗……」

「魚羹?」皇帝姐姐看看劉靜,再瞅瞅賣相普通的彩陶罐,對劉戊女兒的自信頗感驚訝。眾所周知,長信宮的庖廚在漢宮御廚群中以手藝精湛而名列翹楚,而長公主對女兒的飲食更是極謹慎也極挑剔。

停了片刻,長公主用充滿懷疑的語氣問道:「劉靜,羹中何?」

「魚,稻米,薑絲,茱萸……」陳述中,王主靜慢慢挺直了腰桿:是的,彭城王宮比不上睢陽王宮奢華宏偉;但楚國水澤縱橫,食魚歷史悠久,王宮對河鮮自有一套處理絕技。

思量一番,長公主朝壁衣下侍立的眾宮人中喚一聲:「醫者……」

一名形容淡雅的中年婦人出列,向長公主一禮,徑自走過去打開陶罐。

早有宮女取來長柄勺與幾隻小碟。

醫女舀出一勺,先移至鼻下聞聞;接着,倒入小碟晃一晃,認真分辨各種食材;最後才舉碟,含一口細細咀嚼。

放下食具,婦人近前彙報:「稟長公主,當……無礙!」

得到這個評論,劉嫖長公主這才鬆了口,詢問女兒的意願:「阿嬌?」

此時的楚王主提心弔膽望着小姑子,唯恐館陶翁主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搖上一搖。還好,嬌貴女沒反對,拿起雕了白玉蘭的金勺先淺嘗一口,頓了頓,隨後就慢慢吃起來。

劉靜大大地鬆了口氣!

「哦,大家……」乘此良機,王主靜趁熱打鐵從懷中取出一隻海棠形金盒,雙手奉上,含笑解釋本想請王主姱明日帶進宮的,可巧長公主今天回來,於是就不用麻煩太子妃了……云云。

『實際上,你是巴不得不讓阿姱轉交吧?!』瞭然地抬抬眉,長公主命侍女端過來。打開蓋子,湊近聞一聞,又挑了些粉末在指尖輕輕碾壓,皇帝姐姐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靜,此粉……甚妙。」

看平安過關,王主靜不勝竊喜,深深彎腰,十分謙遜地道:「不敢,妾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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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金屋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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