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明已經退無可退

第四章:大明已經退無可退

李建捷的突然出現雖然差點嚇了朱由榔一跳,但他並不是真的感到害怕,也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反而是頗為心安。因為這個虎背熊腰,平日裏不苟言笑的軍官,是他當前最可靠的護衛,遠比陳邦傅這個身在明營心在清的傢伙要靠譜得多。

但李建捷就不如朱由榔一樣輕鬆了,他看着朱由榔出現在忠貞營的營地裏面,神情驟然緊繃,似乎是在警惕着什麼。

不過,也難怪他如此緊張。畢竟,李建捷的大哥李元胤跟忠貞營可是有過不少摩擦的,還有許多的歷史恩怨,雙方甚至多次差一點就大打出手了。

而如果要說明白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那可就要追溯到這兩支兵馬的一代目李自成和高傑的身上了。

李自成自然是大順軍的那個李自成,當之無愧的大順王朝創始人,大順軍當年的唯一統帥,忠貞營便是由大順軍余部改編而來。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子,李來亨是李過的養子,而高一功則是高桂英的弟弟,李自成的妻弟。

至於高傑嘛,他原本是李自成的江湖兄弟,但因為和李自成的小妾暗中勾結到了一起,最終投了大明,成為了圍剿農民軍的急先鋒。

而被李自成打得大敗之後,機緣巧合之下,在明清順三方鼎革中原之際,成了大名鼎鼎,但名不副其實的「江北四鎮」之一,極其草率地死在了領兵北伐的路上。而李元胤的養父李成棟,便是高傑的部將之一。

到了永曆一朝,粵西的李元胤,桂林的瞿式耜乃是楚黨,受到他們支持的永曆五虎,便是永曆一朝中,對大順軍,大西軍這些農民軍余部敵意最大的,忠貞營處境的惡化,甚至是孫可望受封秦王的鬧劇,都和他們脫不開關係。

而忠貞營雖然不是吳黨一派,但卻因為孤立無援,在初入廣西的時候,和陳邦傅走得頗近。換言之,在李過和高一功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居然成了和陳邦傅,馬吉翔一夥,和楚黨對立的吳黨人。

朱由榔雖然對南明一朝的混亂和荒唐有所了解,但當他真正置身於此的時候,還是免不得大跌眼鏡。畢竟,如今忠貞營就萬餘人馬,李元胤就五六千兵,而清廷此時正派大軍壓境而來,他們居然還能如此相互提防,離心離德。

這樣的大明不亡,恐怕才真的是天理不容啊!

所以說,也怪不得李建捷的警惕,這裏可是黨守素的地盤,這皇帝陛下如此反常,是不是要開始親忠貞營,冷落他李家兄弟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好巧不巧,得知堂堂皇帝陛下居然不顧體統,身在軍營,還是國賊餘孽忠貞營的軍營,昨天晚上要來死諫,結果一見血,就全都跑了的那群文臣們,便又又又,又來了。

他們堵在軍營大門,口中全都是家國大義,禮儀制度,甚至還有人辦出了祖宗之法不可違,想要和以前一樣,逼朱由榔就範,讓他乖乖回行宮。

但這個時候,朱由榔怎麼可能就範?他要是就這樣回去了,豈不是告訴所有人,他這個一國之君,奈何不了那幾個文官?今後還有誰會聽他的?

於是乎,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朱由榔直接宣佈了晚上要留宿在忠貞營的營帳中,要和這些赤膽忠心的將士們同甘共苦,並讓李建捷率他的部下入營護駕,同時還讓朱天麟,王化澄等人負責勸說那些跪在營地之外,遲遲不肯離開的大臣。

這就是朱由榔精明的地方了,既然那些文臣不聽他的,那他就全面倚重武將,黨守素自然不會反對,李建捷拉過來之後,也不好再說什麼,然後再挑兩個文官出來作為眾矢之的,吸引火力,到時候他再居中調停,殺雞儆猴便可以了。

所以,面對着昨日剛剛痛下殺手的李建捷,那些文官們根本就是無可奈何,更心驚膽戰,雙腿發軟,剛好朱天麟和王化澄也奉了聖旨出來給大夥兒遞台階,他們自然就順着下來了。

看着前一刻還慷慨激昂的文臣們在李建捷的威脅下,瞬間就作鳥獸散了,朱由榔甚至覺得心中莫名的舒爽。

而李建捷將那些文官趕走之後,也隨即折返回來彙報,然後便一直站在朱由榔留宿的營帳之外值守,帳外的篝火把他昂首挺胸的身姿都映在了營帳上。

朱由榔看着他的樣子,心中也知道他的擔心。而他翻來覆去,橫豎睡不着,一時也頗為煩悶,聽得營帳之外忽然北風大作,便讓一旁侍奉的太監拿了一件普通的大氅去給李建捷。

皇恩浩蕩,李建捷當然不敢不受,而披上了大氅之後,或許是覺得自己當前確實是被陛下當作自己人了,他在營帳之外拱手抱拳,輕聲進言道:

「陛下,其實剛剛那些大臣或許也沒有壞心思,陛下夜宿軍營,確實不太妥貼,更容易被歹人藉機造勢,散播謠言,甚至是動搖人心。若是陛下覺得這梧州行宮不好,臣願護送陛下回肇慶,同知大人對陛下忠心耿耿,粵西五府也尚有數千兵馬,必能護陛下周全。」

朱由榔聽了,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這李建捷和他大哥,也就是所謂的同知大人,果真是一條心啊,這個時候也不忘替自家大哥表忠心,勸自己回他李家兄弟的地盤,怪不得原本歷史上兩人兵敗之後,一起自殺了。

不過,他並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盯着倒映在營帳幕布上的李建捷身影。而藉著篝火的光影,發現朱由榔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但卻沒有說話,李建捷一時也不由得有些心虛。

畢竟,這個皇帝陛下在他心中,威嚴還是有的,而且並不小。特別是,他大哥對朱由榔忠心耿耿,這讓他不敢有一絲怠慢。

「臣知道陛下選擇西行,必定是有考量的,其中的深謀遠慮也絕非臣可以想到,但西邊逆賊眾多,千難萬險,臣受同知大人所託,肩負護駕重任,路上每每都是膽戰心驚,處處皆防,恐有疏忽。

前日,同知大人還來信,讓臣務必小心看護,一定要護衛陛下安全。同知大人雖然遠在肇慶,為抗清浴血奮戰,但心中卻一直都挂念著陛下,心中更是無比悔恨不能隨行護駕。」

李建捷說罷,營帳內外除了呼呼的風聲,空氣中又是一片寂靜。隔了好一會,朱由榔覺得李建捷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上,不敢再猜他的心思之後,才輕聲嘆了口氣,問道:

「李將軍,現在清軍已經打到了哪裏?三水還在咱們的手裏嗎?「

營帳外的人影微微抬了一下頭,神情有些愕然,但還是下意識地迅速作答道:「六日前,尚可喜和耿繼茂都已經從韶州出發,一東一西,應該是為了拿下廣州北面的清遠和從化,為之後攻取廣州掃除障礙。」

「那就是快要圍住廣州咯?」朱由榔忽然冷笑了一聲,然後又道:「杜永和,張月兩人手中還有兵馬,潮州,惠州也還在咱們的手上,守到年底,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吧?」

面對朱由榔似問非問的問題,李建捷一時也不好回答,但他又不敢不回答,剛剛朱由榔的數次沉默,已經把他原本就不多的那點心氣全都耗光了。

「杜將軍和張將軍,還是忠心耿耿,敢戰勇戰的,就是兵馬大半都是新征的,還需要時間歷練一番。」

「那朕的南陽伯,車騎將軍,錦衣衛都督同知,可否能在肇慶攔得住尚可喜呢?」朱由榔緊接着又問道,這三個官名,可都是李元胤的。

只是,這個時候,回應朱由榔這個皇帝陛下的,只有一片寂靜和營帳上那個頭顱低垂的人影。李建捷根本沒辦法回答,僅憑他大哥一人,五六千兵馬,如何擋得住尚可喜和耿繼茂?

朱由榔苦笑着搖了搖頭,臉上看不出到底是喜還是悲,這讓營帳裏面那個服侍的小太監一臉着急,他其實也察覺到了眼前的皇帝陛下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但卻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朱由榔早就預料到了是這個答案,廣東的兩支抗清主力,就算是聯合起來,其實都無法抵擋得住尚可喜和耿繼茂,更不用說是現在這種可自為戰的情況了。

畢竟嘛,整個大明的強軍,不是被崇禎皇帝一次次往關外送完了,就是投降了滿清,成為了平西吳三桂,定南孔有德,平南尚可喜,靖南耿繼茂,以及順續公沈永忠的藩兵,或者北地綠營軍,他永曆哪裏還有什麼強軍?

當然,若是說沒有,確實也還有,西南的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還有近十萬大軍,忠貞營也還要一萬多老兵,但前者鞭長莫及,聯絡和出兵都需要很長的時間,後者又缺少裝備糧草,補充軍需之前,很難打硬仗。

至於那些朝中的文臣嘛,他們除了拖後腿,絕大多數,恐怕還真的沒什麼用。甚至於,把這些人全都殺了,大明還能活得久一些!

所以說,李建捷又如何敢說?他就不怕朱由榔給他一個欺君罔上的罪嗎?

可朱由榔穿越到了這個國破家亡,衣冠淪喪的時代,無論如何都是要抗清的。最不濟,也不能和原本歷史上的「朱跑跑」一樣,留下那麼一個爛名,臭名吧!

更何況,作為二十一世紀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前世還是一個以保家衛國為己任的軍人,現在有一個能改變這段國破家亡黑暗歷史的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又怎麼能不為此想盡辦法!

換句話說,他所接受的教育,就不允許他繼續西逃,更不允許他無所作為。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難道談判桌上會有嗎?真理難道可以超得出大炮火槍的射程嗎?這些但凡是個思維邏輯正常的人,恐怕都不難想明白。

而且,滿清在這個時候,可以說是一個非常野蠻的民族,他們在統治神州的三百年間,對整個民族犯下的罪行根本就是罄竹難書,只有把他們徹底打敗,才能改變這個東方民族未來幾百年的悲慘命運。

而就在朱由榔在帳內搖頭苦笑,順便胡思亂想的時候,營帳外又來了一個人。此人同樣是虎背熊腰,和李建捷並肩站在一起,甚至要比後者還要高大一些,氣勢上也一點不輸。

「末將參見陛下。」

朱由榔聞言,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來人便是忠貞營碩果僅存的幾個大將之一,曾經被李自成派往蘭州,獨擋一方的黨守素。這也難怪李建捷的氣勢不如對方,畢竟,黨守素當年麾下的兵馬接近萬人,差不多和大明的一個實權總兵無二,比李元胤都要強得多。

不過,此時的黨守素麵對永曆皇帝朱由榔,倒是同樣弓腰拱手,態度極其恭敬,看不出一絲倨傲。

「末將已經處理完陛下吩咐的一些軍務。只是因為路上出現了些意外,耽誤了不少時間,未能及時趕回來恭迎聖駕,末將真是罪該萬死,請陛下責罰!」

「不關黨將軍的事,是朕臨時起意,讓你匆匆跑了一趟。這也不是什麼緊急的事情,如今事情辦好了,便是完成了任務。「朱由榔隔着帳篷,語氣平和地說道。

而就在黨守素準備再接着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突然話鋒一轉,厲聲問道:「黨將軍,你覺得若是廣州守不住了,肇慶還能守得住嗎?若是肇慶守不住的話,那梧州守得住嗎?」

此言一出,帳外兩人皆是一驚,黨守素沒想到朱由榔會突然這麼問,但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還不至於就這樣被嚇到了,遲疑片刻之後,低聲回道:

「末將素來聽聞李元胤李將軍英武不凡,部下的將士也英勇善戰,乃是一支鐵血勁旅。有李將軍為陛下守住肇慶,末將以為,肇慶應當是穩妥的。只是......」

「只是什麼?」朱由榔立即追問道。

黨守素麵對朱由榔的追問,欲言又止后,只能接着回答道:「只是,若廣州有失,肇慶恐怕也獨木難支,畢竟尚耿二人足足有兩三萬大將,李將軍兵馬不過萬,又孤立無援,遲早會有糧食吃盡的一日。」

黨守素這麼給面子,這是李建捷萬萬沒想到的,他其實很清楚自家大哥沒那個本事。而不僅他清楚,朱由榔也清楚。

「梧州呢,朕如今就在梧州,你覺得梧州能守得住嗎?」朱由榔在兩人難看的神情之下,又接着追問不止。

李建捷聽了,微微側頭瞥了一眼黨守素,然後趕緊搶先一步,拱手抱拳道:「陛下,只要有臣在,清軍就別想攻破梧州,臣寧死護衛陛下安全!「

而黨守素見狀,當然也是立即發言表忠心,他代表的可不僅僅是自己,還是忠貞營,就如同李建捷是在代表李元胤一樣。

「如果僅僅是末將部下這五百忠貞營弟兄,守住梧州城,怕是有心也無力。打仗終究還是要看兵馬,看糧草軍備的,這些臣都沒有。不過,若是郢國公領着剩餘的忠貞營全軍開赴梧州,此戰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不過,正如臣剛剛所言,打仗終究還是得看糧草軍備,而弟兄們剛經歷了疫病,糧草醫藥不足,軍械輜重也根本就是毫無補充。便是現在,江邊夜晚寒冷,將士們也是僅有一件棉甲禦寒,恐怕能不能熬到清軍來攻,也是一大問題。

但請陛下放心,忠貞營承蒙聖恩,如今擔當陛下的護衛,若陛下要留在梧州據守,忠貞營的弟兄們將誓死追隨,始終護衛在陛下身側,為陛下盡忠!」

朱由榔聽了,讚賞的點了點頭,帳幕之外的兩人也通過影子,看到了皇帝陛下的表態。當然,朱由榔聽得出來,黨守素這是在暗搓搓地向自己討要糧草軍備。

不過,黨守素不知道的是,他派人去送的那封信,其實就是朱由榔要給高一功和李來亨安排的糧草軍需。只不過,需要他們自己動手去接管罷了。

「朕算是聽明白了,你們一個個都是忠臣,都願意為了大明效死盡忠,朕很欣慰。」朱由榔說罷,帳外的兩人才剛剛一松,就立馬聽到了一聲冷笑,「但,說了那麼多,你們還不是想告訴朕,你們如今打不過清軍,朕只有繼續逃?」

帳外的兩人聽了朱由榔的質問,一時不由得面面相覷,都不敢再吭聲,他們此時對這個皇帝其實也不完全信任,不知道對方是真的不想跑了,要痛痛快快打一仗,還是在試探他們的口風。與此同時,他們更不清楚帳篷裏面這個落過水的皇帝陛下,是如何變成了當前這種咄咄逼人的性情的。

而看到營帳外的兩個大將倒映在帳幕上的影子依舊恭敬如初,朱由榔忽然有氣無力地長嘆了一口氣,然後無奈道:

「這些朕都知道,可是,打不過咱們也得打啊。只有打敗了韃子,朕和你們,還有你們的兄弟們,才能有活路。咱們現在已經退到了廣西,大明已經退無可退了,退無可退了。而且……朕……朕真的已經不想再跑了。」

江邊地冷風呼嘯不停,陰冷刺骨,而一直等到一輪紅日自江東緩緩升起,帳內帳外都無人再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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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振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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