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2章.撕開過去的一角

「還是去我家吧。」

唐棟嘆道，「既然非得有那麼令人不適的對話，我還寧願在我舒服點的地方。」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在那裡有了這些令人不適的經歷，還會不會讓你覺得舒服？」

唐棟聽的一怔，眼都直了，「去你診所，趕緊的！」

再次走進院區，唐棟謹慎了許多，步伐輕盈的像是準備進老鄉地里偷菜，他可不想再被少校薅起來舉高高了。

只是，這裡和靜海實在是太像了。

「為什麼啊？他？！」

唐棟瞪大眼睛，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花壇，少校龐博，頭戴草帽，身著背心短褲，手裡拿著個小鏟子，蹲坐在花壇邊，一臉憨笑的擺弄著土堆。

深秋時節，唐棟穿著長衣長褲都有些瑟瑟發抖，而龐博，竟只是背心短褲，僥是那一身肌肉壯碩，這也太過於豪邁了吧！

「哦，那是軟膠鏟子，不能用來傷人，而且那個花壇里的是類似於軟沙的不凍土，一年四季都很合適。」

說話間，龐博也看到了兩人，興奮的手舞足蹈，那一身黝黑的皮膚，再配上那憨厚的笑容、笨拙的小鏟子，真是與大猩猩別無二致。

安雅也是高高舉起手臂，揮舞致意，「你最好也舉起來，不然他會有小情緒的。」

兩人一路尬笑著，穿過了花壇，直到龐博又低頭專心玩起了沙子，才放下了已經有些酸痛的手臂。

「為什麼會有這個花園？」

唐棟緊張的連說話的聲音都成了尖銳單薄的公鴨嗓，聽的人忍俊不禁。

他尷尬的想要用幾聲乾咳遮掩，但無濟於事，再開口時，濤聲依舊。

「當然是為了美化環境呀。」

安雅神傷的搖了搖頭，「這是醫院的獎勵計劃，對於那些情況不太、嗯、不太穩定的病人來說……」

她謹慎的選擇著自己的用詞，「在他們情況比較穩定、治療上也比較配合的時候，我們就會讓他們有更大一些的活動空間。」

唐棟明白，安雅所指的，就是在傳統認知中，那些被關在瘋人院里，終日不見陽光的瘋子們，這個庭院，就是他們的放風場……

只是，「他們難道不會往外跑嗎？我看你們保安的速度，還沒有少校龐博快呢？」

唐棟忍不住又轉頭看向了正干農活乾的熱火朝天的黑猩猩。

「不會的，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會以為這裡是一個走不出去的迷宮，至於其他的嘛……這是醫院的獎勵計劃，所以……」

安雅欲言又止。

唐棟愣在原地，仔細咂磨著她剛剛的話，她重複了兩次獎勵計劃，獎勵計劃……這不就意味著，還有懲戒嗎？！

唐棟啞然，腦中回想起了那個不堪的夏天，似乎，也沒有什麼關於懲戒的記憶，但自己當初，也是那麼的聽話……但隱約間，似乎又覺得，可以被護士推著去到樓下的花園裡散步，是一種難得的恩典……

難道說，靜海醫學中心，也是在按照精神病院的方式管理嗎……

那震驚，刻在臉上，久久不能平復，直到坐在診室的沙發上，唐棟依舊是保持著同樣木訥的的表情。

「你準備好了嗎？」

安雅翹起了二郎腿，懸在半空的腳尖，隨著呼吸的節奏，俏皮的上下抖動著。

「呃……咳咳」

唐棟清了清嗓子，猶豫再三，他並沒有說出剛剛想起的事情，而是說起了另一件困擾他的問題，「我還是沒明白，任向晨之後會怎麼樣？昨天也沒看見個結果，總感覺是事情做了半截，而且你到最後也沒回答我，你明明就很在乎他啊。」

「那也不代表我有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意願吧？」

「但你那麼大費周章的……」

「我只是不想看著他緩慢的走向自我毀滅，所以按了一下加速鍵罷了。」

安雅微笑著取出一個沙漏，擺在了桌子上，「半小時，開始咯？」

「加、加速？」

唐棟還震驚於她最後的說辭時，安雅手腕一轉，啟動了沙漏計時器。

「說說吧，昨天你說的你覺得你自己不是自己，而像是一個陌生人，而真正的自己，早就跟那些記憶一起丟掉了，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怎麼辦？安雅問出的可是正八經的問題，而他當時說出這段對話時，只是應付差事的編纂，要不是這診室裏手機沒信號，他都想去網上發個在線等！急！的帖子了，當然，最要命的是，那個記載有小抄的黑色筆記本，今天並沒有帶在手邊。

如安雅所說：在這間診室里，只能有一個人是拿著記事本寫東西的，而唐棟不是那一個。

「我……」

唐棟支支吾吾的，拚命回想筆記中的內容。

「我換個方式吧。」

正當唐棟剛想到了一點眉目時，安雅又說出了讓他絕望的話語，「你有多久沒有和以前的朋友聯繫過了？親人？情人？」

唐棟面如土色，一臉的生無可戀，這半小時，只怕是一場煉獄般的煎熬了。

時間，像瓶子里的碎砂，細細的，如暴雨般傾瀉，卻又緩慢的，一層層堆疊著人生。

在流沙瓶子的翻轉中，已不知過了幾個半小時，唐棟沉默著，像是個坐在沙發上的雕塑，遲滯的目光，盯著地攤上的毛刺，久未曾轉過，一直在手腕下重壓的腿彎，也已經變得麻木僵硬……

「走吧。」

唐棟深吸了一口氣，長嘆道。

但身體卻並未移動。

「走吧。」

他說。

直至反覆多次，他終於鼓足勇氣，邁出了第一步！

是的，他終於是要直面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

夜色中，安雅開著車，行至一個居民樓前。

「1、2、3、4……嗯，燈黑的，應該不在家，我們改天再來吧？」

「你再數一遍。」

「1、2、3、4……誒？好神奇啊！可是……說不定她都已經不住在這裡了吧？」

「你聽著，是你自己說想要弄清楚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究竟有什麼區別，如果你想，我就站在你旁邊，如果說你不想，那……」

「走吧。」

第三次，唐棟拉開車門，徑直走向了樓道，按響了門鈴上的401室的按鈕。

「喂、喂、我是……」

門鈴發出沙沙的接通的聲音，他迫不及待的搶先開口，但還沒等說完，就聽到門鎖齒輪的轉動聲。

這……

他硬著頭皮，順著台階……

401的房門竟然微微開了一道縫。

唐棟試著敲了兩下，裡面傳來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外賣放門口，謝謝。」

「不是、我是……」

唐棟剛說了兩個字，就聽到裡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門被猛的向外推開，或者說，更像是是一腳踹開！

若不是唐棟躲的及時，只怕早就已經被踢到樓下。

一個女人，身高約么有個一米五多，身著普通的居家睡衣，頭上包著毛巾，甩出來的發梢依舊是濕漉漉的，想來是剛剛洗過頭。

一雙眼睛死死的瞪著唐棟。

「你好、我叫唐棟……」

他邊說邊嘬后槽牙，心說這可真不是人話，但根據自己手機里的資料來說，這就是他的前女友，名字叫何穎……這長相也算是說得過去，但是這小個頭，怪不得自己給她的備註是小巨人。

「你還活著？」

女孩一撇嘴，坐到了沙發上，腿就直接大大咧咧的搭在了茶几上，食指指向了對面的沙發。

好傢夥？這做派倒是……霸氣外露！

唐棟回頭瞄了一眼，還好，安雅還在。

但不等唐棟坐下，何穎冷冷的說道，「跪下。」

「哈？」

「勞資蜀道山！（老子數到三！）」

唐棟愣神間，何穎已經操著濃厚的川渝口音，發出了最後通牒！

他徵詢的眼神看向安雅，卻看見她嘴巴微張，一臉的驚詫，「小心！」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響！

啪！

一隻拖鞋，猶如精確制導，精準的落在了他的左臉上，留下一個火辣辣的印子！

唐棟本來就是緊張到極點，這冷不丁挨了一下，瞬間被打的懵逼了，大腦一片空白，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啪！

何穎的另一隻拖鞋也飛了出來，正砸在唐棟帽子的尖尖上，在慣性的作用下，直接給帽子打了下去。

這下，輪到她懵逼了。

「疼、疼嗎？」

她怔怔的看著唐棟額頭上粗如蚯蚓的傷口，說話磕磕巴巴的，一雙手也是伸出又縮回，反覆試探，唐棟是被揍怕了，條件反射的就轉頭往邊上躲……「401外賣！」

這要命的尷尬，在一聲外賣的喊聲中，得到了解脫。

…………

「所以說，他受傷了？」

「是的。」

「然後做了手術之後失憶了？」

「是的。」

唐棟兩人說一句，何穎就重複一遍，充分詮釋了什麼叫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

「該！」

何穎狠狠的啐了一口，「你死外頭才好呢！」

唐棟一臉不爽的看著安雅，心說這可是你非躥騰我來的，結果搞成這熊樣？就這滿滿的敵意，還指望能讓她說說以前的事情？

別扯了！

怪不得微信里也只是有個前女友的備註罷了，連半條聊天記錄都沒有，也全仗著她微信用的是本人照片當做頭像，否則鬼知道她是誰啊！

「抱歉。」

唐棟起身輕鞠一躬，「打攪了。」

「你混蛋！」

何穎突然沖了過來，拳頭如雨點般的錘在唐棟的背上，嗓音竟有些嗚咽，止不住的咒罵，「你混蛋！」

他的耐心終是耗盡，好脾氣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安醫生，你是精神病醫生，這，你的病患，處置一下。」

唐棟冷語道，不耐煩的抓住了何穎的拳頭，猛地向回一甩，直接帶的她踉踉蹌蹌的絆了好幾步，萬幸安雅眼疾手快，否則非得摔了不可。

許是萬沒料到唐棟會對自己動手，何穎哇的一聲，號啕痛哭。

唐棟冷哼一聲，從鼻孔噴出兩聲輕蔑的氣音，站在門邊，陰陽怪氣的小聲說道，「神經病。」

何穎扭頭看了他一眼，哭的更勝。

安雅坐在她旁邊，不停的出言安慰。

「我、我、」何穎哽咽著掏出手機，指著屏幕上的內容，嘴裡含糊不清的，說不出一句整話。

安雅看了一眼，臉色大變，指著唐棟，聲色俱厲的痛斥道，「你可真是個混蛋吶！」

「哈？」

「聽不懂嗎？！」安雅的音調突然提了一個台階，「你！混蛋！」

她重聲怒斥。

「什麼鬼？真是莫名其妙。」

唐棟伸手接過了手機，只一眼，整個人就像被石化的雕塑般，一動不動，甚至忘記了如何呼吸，直到憋到了極限，呼吸的本能激發，這才喘著粗氣，失魂般的喊道，「我、我、我、混蛋！」

何穎的屏幕上，是她與唐棟的聊天記錄：

【風景照】

【唐棟：這裡太美了，我以後要死在這裡！】

【何穎：你現在就死在那裡好了，永遠不要再進我屋頭！】

在那之後，一片空白。

他沒有說過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何穎也沒再問過。

就像是一次簡單的拌嘴，卻變成了拙劣的分手。

兩人當時處於吵架后的冷戰，唐棟幾天杳無音信，再發聲時，人就已經跑到了幾千公裡外的邊陲，換做是誰，也不能接受。

哪怕明明牽挂不下，她也沒再主動發聲。

所以，剛剛一見面，才會說出那句，「你還活著。」

而安雅所指的，亦是如此，只有唐棟，想的則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

那消息的時間戳，是7月11日，而在3天之後的7月14日，就是他在靜海醫學中心昏迷后醒來的日子！

這意味著，不論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都一定和這張照片拍攝的所在地有關係！

他立刻將照片發給了自己，擠眉弄眼的給安雅使著顏色，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到了門口。

儘管不明所以，但安雅還是在安慰了何穎幾句后，找借口和唐棟一起離開。

一出門，唐棟就催著安雅趕緊開車送他回去，「那個照片，就在我昏迷的3天前！」

「嗯。」

「3天前啊！！！你明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唐棟情緒高亢，手指在汽車的中控台上敲的梆梆響，但安雅卻依舊十分冷靜，「什麼？」

「你知不知道！只要搞清楚這後面的事情！就能知道……」

「啊。」

安雅的冷靜，就像是一盆盆冷水，澆滅了他已經燒到發紅的CPU，「這麼重要的消息，你怎麼能這麼平靜！！！」

「你都說了讓我送你回家，那就說明你在家裡有辦法查到對應的情況，或者就是你剛剛拿著她手機時，偷偷摸摸給自己傳了什麼東西。」

「這你都看到了？」

安雅無奈的翻了個白眼，「你的動作真沒有你想象中那麼隱蔽，尤其是，大晚上的，窗戶玻璃就跟個鏡子一樣，反射的特別清楚……」

她止不住的嘆氣，心說如果真的跟這麼個傻子搭檔做事，還不得被他坑死？

不多時，兩人趕回了唐棟的居所。

他就像是個被踩到尾巴耗子一樣，滋溜一聲就躥了進去，連門都不關。

等安雅鎖好車、進家門的時候，就聽見哐啷、哐啷的響個不停，好像什麼東西摔下來了一樣。

循著聲音望去，唐棟正在牆角處兩垛摞到屋頂的紙箱里翻找著。

他踩著凳子，翻開一個，說了聲不是，便直接一扒拉，就給摔到了地上，沒多會兒，就已經是一地狼藉。

突然！他興奮的大喊了一嗓子，「在這！」

唐棟揮舞著一個一紮來厚的黃色牛皮紙袋，直接從凳子上跳了下來。

緊接著，他將凳子一橫，放躺在地上，就當做是個迷你推土機的鏟斗一樣，撅著屁股推了一大圈，算是整理出一塊可供擺上他剛剛拿出的材料的地方。

這紙包里裝的，可不是什麼尋常的東西，那可是許久之前，宋佳給他的，他名下手機號，在7月14日的前後各半個月的所有基站註冊信息，陰差陽錯的，一直也沒能派上用場，沒想到，今天！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第一步！確認照片的真偽！

唐棟將那張風景照導入了電腦，簡單的上了幾個濾鏡、顏色翻轉等等，確認了沒有明顯的塗抹痕迹，尤其是照片上的水印，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是相機系統生成的，而不是人為偽裝的，這意味著，最起碼這張照片，絕對是真實的！

只是可惜的是，這只是風景照，沒有人物出鏡，現在也只能假定照片是唐棟所拍攝，畢竟，是從他的微信里，發到了何穎的微信中。

第二步！照片的位置！

根據水印上的經緯度，唐棟立馬鎖定了照片的拍攝地，位於西南邊陲，一座名為康城的小城，那裡坐擁宗教聖山，是人文與風光並舉的攝影天堂，只是……唐棟這麼個兩頭不沾邊的人，怎麼會去那種地方？！而且就那個時間來說，他正處於報社的袁弘盛催他去報道的時間節點上，怎麼會跑到距離連海幾千公裡外的康城……？

第三步！是不是唐棟！

這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

在他完成那兩項工作的時候，安雅已經在那一大摞的檔案里，找到了標有對應時間的基站註冊信息。

第一個……是康城，沒錯！

只是，唐棟想要的是準確的地址。

而照片上的經緯度信息，也同樣是籠統的大概。

安雅一把抓過電腦，敲的噼里啪啦的，第二個、第三個……因為每一個基站傳播的信號長度有限，所以，基站都是多角度覆蓋的，哪怕是一直站著不動，手機信號也會根據強弱，在不同的基站跳轉。

這就給了她使用三點定位法的機會。

結果，也不負所望。

精確位置一到手，接下來的事情就更簡單了，如前文所說，康城可是攝影聖地，隨便到個什麼衛星地圖上，根據這個坐標搜索一下興趣點，就能看到其他不同的人分享的區域簡介、照片、旅遊攻略等等。

這其中的一條，令人不寒而慄：終於到了仙吉神峰，這裡是傳說的道場……

但吸引他們的，卻不是那段荒誕的傳說故事。

就在這照片的右下角，安雅都看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唐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