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卿志何為
庭院內，對飲的二人都顯得有些沉默，只是埋着頭喝酒。
沒過多長時間，罈子裏面的酒已經見底，周琦本就不擅飲，此時有了些許醉意，反倒是放開了許多。
他舉著酒碗，搖頭晃腦問道：「伯德兄以為桓帝如何？」
項弘酒量較大，頭腦還比較清醒，聞言卻是皺眉道：「阿玉說的可是先帝？」
周琦沒有說話，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項弘略作沉吟，道：「民間多有傳言，說先帝在位二十年，荒淫無道，繼嗣不立。自始至終，吾都不曾聞有人誇讚過先帝，也未曾聽聞先帝推行過一項善政。反而其所行戾政以及惡德，就連書簡都難以裝下。」
周琦聞言，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道：「兄長所言，乃士人對先帝之評價爾！」
這個時代，漢桓帝包括當今的天子，都被天下士人所唾棄，甚至有人把他們與桀紂相提並論，可見這兩位皇帝在民間名聲究竟有多麼糟糕了。
不過凡事都有兩面性，周琦前世坐冷板凳的時候，就喜歡閱讀史書。他站在歷史長河中觀看二人事迹，反倒會擁有許多異於常人的看法。
項弘眉頭微皺，翁聲道：「難道不對？」
周琦吃了塊狗肉，道：「據我所知，先帝繼位之初年僅十五，時有外戚大將軍梁冀把持朝政，先是毒殺質帝，又為了便於控制天子，這才擁立年幼的先帝登上皇位。先帝繼位以後，內有外戚干涉朝政，外有士族把持地方，身邊只有幾位宦官可為心腹。」
「內憂外患之下，先帝隱忍十三載，終於利用宦官誅殺梁冀，一舉清除外戚，由於外戚實力太過龐大，甚至導致朝中官員被罷免一空。」
「宦官一朝得勢，為首五人同日封侯，以致宦官權傾朝野，終究引得先帝忌憚，貶黜五侯。」
說到這裏，周琦冷笑連連，道：「先帝貶黜五侯，士人自以為可肆無忌憚，罔顧朝廷赦令，肆意捕殺宦官以及與宦官親善者。又有李膺等人蓄養太學生與游士，交結各郡生員，互相標榜吹捧，積累名聲。他們結成群黨，以誹謗朝廷來博取名聲，想要以此舉孝廉或者被朝廷徵辟。」
「桓帝先後誅滅外戚、宦官，本就對士族把持地方、不聽皇命頗為不滿，經由這些事情，更是勃然大怒，詔令全國逮捕李膺、陳寔等兩百餘人，並且不許他們再入朝為官。這些士人結為朋黨，相互勾連，各自吹捧，民間皆稱他們品德高尚，乃當世君子，甚至還被評出了「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等名號。先帝逮捕、貶黜這些黨人，自然民意洶洶，被天下人口誅筆伐。」
「以致先帝誅外戚、貶宦官、制士人、固皇權之功不為人稱道，反而被罵作無道昏君！」
說到這裏，周琦大笑數聲，道：「兄長可知，先帝除了朝堂之功以外，還重用段熲、張奐、皇甫規等名將，先後平定西羌、南匈奴、烏桓、東羌、沈氐、先零、南蠻、西南夷等叛亂，又擊破鮮卑、扶余等來犯之敵，期間斬獲、俘虜不計其數，功績之卓越，世所罕見！」
說到這裏，周琦不由暗自感嘆，若無桓帝在位期間對異族的不斷打壓，極大削弱了這些異族的實力，恐怕到了漢末天下大亂之際，大漢邊境必然生靈塗炭。要知道，僅僅是建和二年期間，益州刺史率板楯蠻討伐叛亂的白馬羌與異族，就斬首招降二十萬人；延熹九年，張奐又在平定南匈奴和烏桓叛亂的時候，誅其首惡，令二十萬人投降。至於人屠段熲究竟殺了多少異族，更是難以統計。
而此時，項弘已經被震驚的張大了嘴巴，他從未想過被士人罵作桀紂之流的漢桓帝，居然有如此豐功偉績。
周琦卻是自嘲的笑了幾聲，道：「世家大族隱田匿戶、把持地方，朝廷財政本就堪憂，連年征戰再加上災禍不斷，朝廷也是艱難度日，甚至是削減官員俸祿。為了賑濟災荒，先帝還向王侯、官吏以及較為富有的百姓借糧，百姓官吏之糧以錢購之，王侯之糧以租稅抵之。后洛水泛濫，波及甚廣，多有百姓溺亡，先帝免太山、琅琊等地三年賦稅；又令郡縣官吏尋找收斂屍骨，並撥給每位七歲以上溺亡者家屬兩千錢，房屋被毀、遺失穀物糧食特別貧困者每人皆賜二斛穀物。」
周琦抬頭凝視着項弘，問道：「兄長還以為，先帝乃是堪比桀紂、惡行罄竹難書、繼位二十載無一善政的昏君嗎？」
項弘緊了緊拳頭，卻是啞口無言。今日周琦所說之事，他根本聞所未聞，聽到耳中的全是關於桓帝的惡評。
這個時代輿論掌握在士人手中，桓帝為了加強皇權實行黨錮之禍，自然成為了士人眼中十惡不赦的昏君。
為了遏制士族，桓帝不僅發動了黨錮之禍，還推行了三互法。
最開始，朝議以州郡相黨，人情比周，規定婚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相監臨。這點其實非常容易理解，就是朝廷擔心地方官吏會袒護並推薦自己族人以及姻親，或者是兩個州的官吏互相推薦對方族人，才頒佈了這條政策。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兩州官員不能互相搞事情，那麼三州呢？就好比甲在乙所在地為官，乙在丙所在地為官，丙又在甲所在地為官，那麼三地官員就可以相互串聯、互為朋黨，甲舉薦、包庇乙的族人，乙舉薦、包庇丙的族人，丙又舉薦、包庇甲的族人。這麼一來，朝廷還是失去了對於士族的制約。
桓帝正是洞悉了這些，才又加強並推行了三互法，令甲州人士在乙州為官，乙州人士在丙州為官，則丙州人士對甲、乙、丙三州均需迴避。
看着面露冷笑、侃侃而談的周琦，項弘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忽然問了一句：「卿志何為？」
聽着項弘沒頭沒腦的詢問，周琦並未第一時間回答，反而搖搖晃晃走到了庭院內的小池塘旁邊，依靠着正在抽芽的楊樹，閉着眼睛緩緩說道：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楊樹下養精神。
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當周琦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猛然睜開了雙眼，那雙眼睛中早已沒有了迷迷瞪瞪，反而燦爛宛若星河。
而此時，正好有幾聲清脆的蛙鳴從池塘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