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死地(二)

第2章 生死地(二)

痛。

謝長亭還閉着眼時,心中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念頭。

若不是這心口的劇痛,他或許覺著自己已經死了。

畢竟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口不能言,五感盡失,就連充盈在天地之間的靈氣,他也覺察不到一絲一毫。

人在死前大約是有某種預感的。起初,有那麼幾次,他甚至覺得自己馬上便要魂歸地府。可下一瞬,魂魄又被什麼東西纏住,硬生生從死域中拽了回來。

又過了不知多少日,謝長亭隱約能聽見一點聲音了。

周遭有些嘈雜的動靜。有人在說:「哥哥是不是死了呀?」

是個清亮的女聲,聽着年紀不大。

上善門……何時收了年紀這麼小的女弟子……?

接着,又是一道男聲:「死?你何時見我治死過人?」

「可他已一動不動,躺在此處半個月了。」

「我說死不了便死不了。」

話音落下,謝長亭便感到一股精純的靈力自他心口處渡了進來,如汩汩清泉一般,流向他四肢百骸。

可如今往他的身體中渡靈力,就好比用破了口的竹筒舀水,裝多少便漏多少。那些靈力在他周身轉了一圈,不多時,又從心口處散盡了。

「時軼,你不歇一歇么?你也不眠不休地守在此處半月了。」

時……軼?

為何此處……會有人喚時軼……

「這是你朋友么?」沒得到答覆,女童又問。

另一人終於開口。

「不是。」

「那他是什麼人?」

另一人思忖片刻:「依他之見,大約是仇人。」

「仇人?你帶仇人回來做什麼?」

那男聲靜了靜,忽然道:「你喜歡他么?天天跑來看他。」

女聲停了一會,理直氣壯:「哥哥長得好看,我自然樂意來!」

男聲便笑起來:「誰教你的?小兔崽子,小小年紀便不學好。」

又話鋒一轉:「那把漂亮哥哥拐進我們無名宗來,如何?」

謝長亭神遊中的思緒一頓。

他的心口處忽然傳來一陣怪異的、前所未有的感覺。

並非是某種實在的觸感,而是虛無之間,某種被束縛著的東西要強行突破、呼之欲出般,在他的心口處來回激蕩。

為他灌輸的靈力的人似乎也愣了一下。心口處源源不斷送來的靈力也跟着斷了。

「哎,時軼你看,這是什麼?」

「哇!哥哥他……」

靈力猝然中斷,剛恢復的五感便也隨之消失。女童驚訝的聲音漸漸遠去……數息之間,世界又重回於虛無。

謝長亭再度恢復意識時,依然是被疼醒的。

眼皮沉重得好似壓了千斤。他吃力地吐了口氣,眼睫顫動,許久,終於從鬼門關前回首,睜開眼來。

四周一片黑暗,幾乎不需要適應便能目視。

只是往日裏,他就算閉着眼睛,也能用靈力感知到周遭的狀況。如今體內空蕩蕩的,靈力全無,就算是睜着眼,也無法在黑暗中視物了。

這是……何處……?

謝長亭試着開口。

他想問「有人么」,卻發現自己喉嚨嘶啞,只能發出一陣「嗬嗬」的怪聲。

又過了許久,他終於有了點力氣,勉強能支撐著身體坐起,這才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床鋪之上。

再一抬手,摸到的竟是崎嶇不平的岩壁。

謝長亭腦海中一片混沌,只知道獃獃地繼續摸索。

先是摸了摸自身上下,穿的是一身綢緞似的細膩布料,而非平日裏所穿的宗門長袍。

再往腰間一模——空空如也。

若水不見了。

念及此事,謝長亭心中一驚。

修道者,本命法器不可離身,更不可令其落入他人手中。

他連忙默念起劍訣,想將若水招到身邊來。

可這一次,回應他的不再是青鋒出鞘的嗡鳴。

洞穴中一片死寂。

不好……謝長亭暗暗想道。他吃力地撐坐起來,盲人摸象似的,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

先是碰到了岩壁上一處凸起。接着,他的手忽然間碰到了什麼冰冰涼涼的物事。

謝長亭動作一頓。

他難以置信地,順着那冰涼的物事慢慢向上摸去。先是碰到了熟悉的劍柄與紋路,再往上是劍背,再往上……

是一道起伏不平的斷口。

他的本命劍,斷了。

與此同時,混沌多時的記憶忽然回籠。在無極劈來的一剎那推他向前擋劍的師兄,和那些玩笑一般的話語,瞬間灌滿他的腦海。

原來……師兄早就知他心意,卻佯裝不覺,日日同他扮演一對情深義重的同門兄弟。

直到覺得他快要死了,才輕飄飄地、說笑一般,將他一顆真心,血淋淋地剖在面前。

謝長亭怔怔捧著斷成兩截的若水,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被貫穿胸口的那刻,只覺心中一陣銳痛。

他不由得嗆咳起來,痛苦閉眼。

眼下他本命劍斷,心脈破碎,修為盡失。

修真者以身作鼎爐,催動元神,引氣入體,修行數年,方可於腹中結出金丹。金丹一碎,便是什麼都沒有了。

再加之受了如此重傷,要想再度結丹,更是永無可能。

謝長亭曾親眼見過落到這個下場的人,如今是何模樣。

但說也奇怪,無極插進心口的一瞬,他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可他眼下,竟然還好端端地活着。

記憶中的最後一幕,是時軼半跪在他身前,低着頭,一點一點將長劍抽出。

先前在無極劍陣中,謝長亭明顯能感覺到,對方修為雖遠不及自己師父,但也要高出自己一截。取他性命,本當輕而易舉。

可時軼似乎不怎麼想讓他死。

不僅灌輸靈力為他續命,還將他從懸濟宗帶來此處。

是想以他做籌碼,要挾他師父見微真人么?

還是僅僅出於好玩,想將他困在此處,供自己戲弄?

按那人的古怪性子,未必做不出此事。

想到這裏,謝長亭緩了口氣,忍着心口痛楚,便挪動雙腿,想要走下床去。

他寧願站着死在那劍陣中,也不願做他人的階下囚,日日夜夜為其折辱。

可腳一沾地,便立刻感覺到雙腿沒有半分力氣,形容狼狽地撲倒在地。

若水也再次從手中滑出,落在地上。

謝長亭咬了咬牙。

他伸手抓起斷劍,再度掙扎爬起,又再度重重摔倒在地。

右手上更是一陣疼痛,似乎是摔下來時被划傷了。

謝長亭伏在地上,喘著氣。

本已斷成兩截的若水卻在這時掙動起來,劍身輕顫,發出一陣嗡嗡聲來,似是哀鳴。

謝長亭心中一疼,忙重新將它撿起,捧在手中。

他與若水相識已有十年。十年前,自己與師兄弟一同下山,要去劍冢中尋覓一把與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劍。

去時興高采烈,歸時愁容滿面:師兄弟都得了自己的愛劍,而他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偌大的劍冢中,竟沒有一把劍能合他心意。

後來還是路過凡間時,在凡人的京城中,偶遇了一位鑄劍師。

對方乃是凡人,卻有一手鑄劍的好本領,常常為各大仙門修士打造法器。

茶餘飯後,鑄劍師偶聽他空手而歸一事,便笑道:「我手上倒有一把好劍,只是它心高氣傲、不肯認主,留了多年,一直未能出手——不如你來試試?若是合適,便贈給你了。」

年幼的謝長亭半信半疑,自他手中接過那柄青色的長劍。

手指剛一碰到,這劍便周身泛起青光來,不住在他手中輕抖,還顫顫巍巍地、想要在他手中翻個面。

謝長亭第一次見此情況,不由問道:「它這是在做什麼?」

鑄劍師:「同你撒嬌。」

謝長亭:「……」

後來他再三謝過那凡人鑄劍師,又拐彎抹角地想要打聽對方名號。

對方卻說:「若是有緣,你我定會再見。」

謝長亭懵懵懂懂:「何處再見?」

鑄劍師笑了笑。

「待你一劍劈山震海之時,」他似是意有所指,「你我自會高處再相見。」

而如今,一晃眼,十年已過。

他還未來得及躋身大能,當年利劍便已在他手中斷作了兩截。

謝長亭躬身合眼,握著劍柄的手不住顫抖。

從小到大,旁人都說他性子冷,說他心如鐵石,哪怕是被長老訓斥、被同輩排擠、被妖魔所傷時,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可普天之下,又有誰人真是木人石心?

一滴眼淚終於落下,又輕又緩,打在那冷冰冰的劍身上。

與此同時,轟隆——

巨石挪動的聲響過後,一縷天光自緩緩開啟的石門間透了進來。

有人打開了牢門。

「……謝長亭?」

門口的那人喚道。

謝長亭終於睜開眼來。

儘管四周依然黯淡,他仍是花了好一會才適應外界的光亮,看見那對他一劍穿心的仇人提着無極,立在門口。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容。

只覺得他周身肅冷,不苟言笑,倒是與那日見自己被長劍洞穿時很像。

又是許久,時軼開口道:「怎麼哭了。」

謝長亭卻渾身一顫,似乎聽不得這等問話。

他張了張口,聲音仍是嘶啞不已:「賜……」

「賜我個……痛快罷。」

時軼靜靜地立在門口。

他端詳著謝長亭的臉色,只見他面色慘白、死氣沉沉。

心口處的外傷分明已經縫補完好,生魂也早已凝住未散,可面上的死氣卻比先前還要多出幾分。

右手上血流如注,卻還握著已經斷成了兩截的劍。

他方才在做什麼?

……想要自刎?

時軼想到自己這半個月來不眠不休,守在這狹小的、無名境內中唯一靈氣充沛的洞口之內。

好不容易把人救回來,對方剛一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死。

他推開石門,走了進來,先是一言不發地將人抱回床榻之上,撩開額發,隨手一般將他眼角的淚擦去。又從床頭取來細布,敷了葯,一圈一圈包在他傷處。

對方愣愣看着他,也未掙扎,任由他擺佈。

等包紮完了,時軼鬆開手去。

兩人對視一陣。

謝長亭又默默閉眼。他揚起頭來,露出一截脖頸,好似是要引頸受戮。

「……」

時軼幾乎要被氣笑了。

不想活了是么?他想。

可我偏不讓你去死。

時軼盯着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漸漸心生一念。

於是倒持無極,用劍柄挑住對方下頷,躬下身去,湊近了瞧他。

謝長亭雙眼緊閉,睫毛輕顫,一頭烏髮散在肩頭。平日裏高高在上的仙門主事,一朝墜入凡塵,這麼看着,居然還顯出幾分可憐來。

「痛快?」時軼開口道。

他終於笑了起來,逗弄似的吹氣在面前人耳畔:「是想要哪裏的痛快?不說清楚些,怕誤會了你的意思。」

然後滿意地看見謝長亭猝然睜眼,一臉震愕地望了過來。

眼中剎那間死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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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遁后我投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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