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眾天之地井(上)

第四十一章 眾天之地井(上)

於是天發殺機,龍蛇起陸。

太陽在飄蕩的岩石碎屑里變幻了自己的顏色,枯死的草根依然留在岩石青灰色的邊緣長久地仰望明麗的天空。

「可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朝老激動地質問道,「你們不知道這裏是我們的基地,是我們的家嗎?這裏不是別的地方啊!」

叛逆的石中人系中,站在領先地位的人只答道:

「我記得,你和比你更老的石中人們說過,我們的家在這裏,在石頭的這裏,樸素而寧靜,觸手可及。懸圃是屬於這裏的原來的人的。但後來,我只在想一件事情,難道光輝亮麗的天上樂園,我們真的不配擁有一份嗎?現在,我看到一個機會到了。」

說到這裏,朝老哪裏還不明白如今的情況之變化。

這群人在前線的時候,恐怕與異龍王朝的餘孽進行了接觸,便被成隊地在內策反了。他質問道:

「哪位龍長老,哪對叛軍,向你們許諾了?許諾了什麼,來叫你們以毀掉我們的家的方式,來殺掉議長天敗?你知道嗎?天敗早已與我們約定,會幫助我們在懸圃取得一個位置的。」

叛逆的石中人系的領頭只說:

「沒有人背叛家,我們拒絕的只是貧瘠。」

「我們要攻擊他們嗎?」

枯松問朝老。

「沒意義了。」

朝老冷冷地說,他腳邊的石子正在大地震起。

「打一場,把他們打回石中人系的岩層里嗎?」

枯松頓時瞭然。

朝老揮了揮手,示意他身後的人同他一起撤退。如今再在這裏停留只是浪費時間,石中人系的一支已經代表他們做出了選擇。

大地的震動縱然無法徹底奪取他們的生命,也可能叫他們陷入地底不能離開,或者叫他們貴重的事物從此不見。他們需要儘快撤離這片是非之地。至於國民議會那邊,朝老想不明白該怎麼交代。

被大地填滿的天幕一片幽寂,稀少的陽光穿過了石頭的縫隙,落到那邊年輕人黑色的頭髮上,與這邊老人銀白色的頭髮上。

只短暫時間,陽光重被天陸遮擋,地井的影子融了滿天揚起的塵埃。所有還在地井建築群的人,都可以聽到這片原始又苦難的群山,到處都在響一種轟隆隆的聲音。天地震動,萬物飄搖,這是世界從容不迫的變化,卻叫地上的人四處逃竄,在恍惚間,在毀滅邊緣,目睹天地翻轉的不同。

世界的基底呀,你理應在動態中保持一種不變的靜止。可為何,在這黎明的時分,你卻要瘋狂地翩翩起舞?

那時,載弍和小齒輪機正在空中滑翔,便有幸地、且驚詫地目睹了這大地突然分娩的瞬間。

他原本只是想從一座島轉移到另一座島,好更詳盡地觀察站在陸地表面的石中人群體的對峙,以便於判斷這會不會是救出年輕人的機會。只是他還在半空,滿天飛舞的鳥群忽然阻礙了他的去路,還有一隻撲到了他的腦袋上。

撞到金屬的翅膀,羽毛斜斜地向天上飄去了。

「鳥兒,風告訴了你什麼?」

載弍意識到了問題的存在。

與此同時,他的懸索同樣在空中震動起來,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波浪形。

他便猛然轉首,回望地面,只見地母層上的石頭正在自發地滾動與震顫。

接着成塊的岩石在破裂中朝向天空,從遙遠世界蔓延而來的巨大裂隙橫向了這片世界的深處,將這已經存續萬古的人形岩石層殘忍地撕成兩半。

這是誕生之前的掙扎,猶如孩子在地母的孕育的胎中,翻滾、變化、挪轉自己的身體,緩緩地、慢慢地、直到那天地應許、驚詫的一瞥之後連續不斷震動地隨氣旋轉,並風騰起,擺脫地母殼的束縛,猶如已經尋求到了它的翅膀,沿着地井緩緩升起。

重力的變遷叫縫隙內外的岩石連綿不絕地碎裂與揚起。岩屑與塵埃,循着風聲,在短時間內便比那一小塊世界更早地飛入空中,好似導路的先鋒。

載弍輕鬆地躲過了大型的岩石塊,但躲不過滿天飛揚的煙塵。每一塊新陸地的生成都伴隨過去的底層的某種旋轉秩序的破壞,而塵埃們便是新的秩序的探索者,它們會感應重力的線條,窮究全部可能抵達的路徑。

載弍只能艱難地向地面前進。

那時候,掠過他身邊的大型的碎片都是人形。

伸着手,彎著腰,朝着天空,低着頭,或者抱着其他的石頭,又或者少了自己的一塊石頭,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成千上萬,擁抱着石頭的人形,像是即將沉溺於無邊藍色的大海的人,隨着天地之間的浪花翩翩起舞。

這一片大地是由人石與人形石堆成的岩石層。而人形石的受力薄弱點,恰在於不同的人形互相連接的部分。如今等到縫隙開裂,重力力量的徹底釋放,在大數中保持了原身的人形身,便與新生的陸地一起飛起,接着又隨着天上的風、還有陸地與陸地之間的牽引,邁出優美的弧線,猶如在火堆旁跳着轉圈的舞蹈。

而遠遠看去,側看像列陣的士兵,俯瞰則似海中游泳的群魚。

齒輪人在其間格格不入,又居然猶如鬧市內,逆流而上的陌生人。

載弍早從瓊丘人的傳說中聽到瓊丘的陸地原本也是地表的一塊兒,但他還是第一次在地表親眼目睹新陸地的形成,好似過去目睹塔狀雲從水上湧起。

越來越多的變化讓載弍的齒輪轉得快了。

「但確實應該是這樣的……」

獅子恍然大悟

假設陸地隨時會起飛,那麼不穩定的瓊丘底層地表其實不可能、或者說不應該建設建築。任何建築都隨時可能被陸地起飛的震動撕裂,縱然強行建築,但其存在的時間必然短暫。

可地井建築群已經存在很久了。

它能穩定在大地上,它的大地又不會震動與飛起,那就必然是存在某種局部穩定的現象,或者使得局部可以穩定的可能,使得黑長老龍授意,以及異龍王朝在此鑄造了它。

等到紛爭的怒火熊熊燃燒,不論是哪一方……足夠狠心的話,第一個開刀的就絕對是這種『並不符合瓊丘自然』的局部穩定性。

因為不符合瓊丘的自然,所以觸之即破。

載弍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可能是像故事裏一樣,某種神奇的鎮壓般的奇物被挪走了,也可能是大地的某條能量的通路被打開就自然而然。

「唯一的問題是,假設如此,那過去,岩層又是憑什麼能堆積起來的?岩層這種概念難道不該不存在嗎?而應該直接裸露到大地的最深處……」

但載弍只想到這裏為止。

他並不關心這些,並且,他只知道他的機會已經觸手可及。

這頭獅子只花了很少一段時間便下降到地表。那時,「原始意義上」的地表還在震。

儘管空島下部的重力已經隨着陸地與地母的持續分離,正在加大轉變向內,但還呈現出原本的向下的趨勢。

因此,沒有石中人往底下跑。地底建築里的人都在往頂上跑。

載弍很輕鬆地依靠懸索,沿附在陸地下部的一個坑洞。

他按頻率撥動了震石,但震石沒有任何頻率上的回應,只有一些無序的混亂的擺動。載弍知道情況危急,心一狠,便用自己原本是為了戰鬥的武器,在建築群中徑直開始挖鑿了。

「一定要來得及。」

儘管他心頭的希望越來越少。

與載弍的猜測一樣,那時候,大地深處原有的建築已盡數塌盡。

一塊接一塊的岩石墜落到地上,原本立在空中的晶管,被石頭碾為不知是玻璃還是金屬的粉末。曾經的器具埋葬在縫隙的空隙里,逐漸受到某種向內的虛無的力量的牽引,開始互相擠壓。

可怕的自然無情地在凝視生命的終點。

稍早一點的時候,大地第五次的發震,持續不絕。中央術室隨之搖搖欲墜。天花板的裂痕持續擴大,然後向底下的空間灑滿萬物的碎屑。

震動麻痹了年輕人的感官。

而水煮蛋一改原本的多知,它好像在猶豫留下來還是離開。

「你還不走嗎?」

顧川就對它說:

「還是說你想在這裏死亡?被石頭砸死,算是什麼等級的死呢?」

蛋蛋先生沒有說話,而是在四周閑逛,好似想尋找些什麼。它一路翻箱倒櫃,將自己清液滲鎖孔,總算是找到了一個箱子,箱子裏是它所熟悉的東西。

那是年輕人帶在身上的物件,被黑長老龍搜身拿走,存在了箱子裏

天花板上的塗料化作了滿天的碎屑。背後的岩層便隨之傾落,一整個人像砸在了它的邊上,身體斷成了好幾截。它也渾然不覺,把這些東西全部堆到了晶體棺旁邊,然後摸索了電晶體半天,好不容易打開了晶體棺的側板。

可就在那時,再一次絕大的震動傳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大地已經伸出了它的屠刀。那頭頂連續不斷的破裂的響聲是死亡招手的歌謠,殘存室內晶體全然崩潰,化作滿天飛屑,接着上天下沉,大地向上,整個空間驟然壓縮。原本支撐一切的建築結構在如今已不復存在。主柱的斷裂,帶動了地層的合攏。

少年人在那瞬間眼疾手快,靠自己最後一點力量,把蛋蛋先生撈進了晶體棺內。

然後,可怕的岩層就斜斜地擊倒在地面上,整板壓在晶體棺的一角,飛升陸地的岩層填滿了它們能抵達的每一個角落,不會為生者留下任何的位置。長老龍特製的晶體棺其硬度同樣無法抵抗,發生嚴重變形,側板轟然破碎,飛散出去的玻璃渣子扎到了少年人的手上。

但也得天之幸地、形成一個簡單的三角區域,勉強護住了顧川和水煮蛋。

只是世界被黑暗封閉了,陽光、月光或者人造的燈光全都消失了。

好像重新回到了幽冥最後的時刻,或者是那個時刻,他從未擺脫過?

「你不用這麼做的。」

蛋蛋先生大叫道。

「抱歉……這次也沒能讓你輕易地死成。」

少年人露出一點微笑了。

蛋蛋先生一愣,沒有再理會這個人。他們都看到水煮蛋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東西全部被壓在石頭的底下。少年人不感到可惜,但蛋蛋先生唉聲嘆氣地嘟囔了。嘟囔了半天,它便氣鼓鼓地向外呼喊道:

「有人嗎?」

聲音在狹小的三角區域內回蕩,可它們的耳邊始終只有石頭的震動,以及不知哪裏的間隙里的小蟲在爬行而發出的可怕的聲音。

它大呼小叫了半天,唯一的成果是使三角區域再度傾塌,岩石几乎壓垮了晶體棺的上面,也迫近了年輕人的腦門。在震動中飄蕩的石屑像是燭光燒滅了的灰。

那時候,年輕人什麼話都沒有說,他沒有感受到外界的壓力,只有些不太想睜眼睛。他的腦子是陰沉沉的。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為脆弱的狀態。對外界的感知或者痛覺同時在瀕臨死亡的體驗中消失,好像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虛浮無根地漂在一條雪花般清冷的路上。

周邊都是堅硬的岩石,岩石還在向內擠壓。他感到自己的嘴裏有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岩石渣子,他想吐出去,但吐不出去,只在嘴邊流出一點口水。

口水流到水煮蛋的身上,水煮蛋便停止了叫喊,擔憂地抬起頭來。

岩層的擠壓中,有發光的石頭被打碎了,一小塊發光的石頭落到了這邊來,為黑暗的世界帶來了一點殘忍的熒光。蛋蛋先生藉著這微光,看到少年人的面色現出了黑色的光彩,是一種可怖的鋼青色。

水煮蛋感到了恐怖。

「你快醒醒!」

年輕人只感到疲乏。

屬於少年人的遠征已經走得很遠了,至於現今,無法容忍的恐怖像是看不見的墓布,已經裹緊了人之餘生。顧川聽到這呼喊,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醒來了。他想他必須要說點話,不然這一閉眼可能就是真的閉眼。於是他便發出一聲窒息般短促的呻吟,接着用心靈語輕輕地接觸了蛋蛋先生的心靈。

「你還好嗎?」

蛋蛋先生一直對着年輕人的面龐,匆忙地回答道,

「我還很好呢!倒是你已經很不好了!」

「別叫了,我想應該不會有人來了吧?」

他的想即是他的說。

「那你就說錯了!」蛋蛋先生激動起來,它哼唧哼唧地說道,「載弍和初雲都會來救你的,會不會救我就是不一定的事情了。你只要等,多等一會兒的話,他們一定會來的。」

「倘若說等不下去了呢……」

幽冥的時候,少年人感到每時每刻都有偉大的進展。而現在,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淪喪於一場可怕的爭鬥之中。

蛋蛋先生開始嘟囔了:

「沒有這回事?」

年輕人聽不清楚,而他也從未讀過同伴的心。他靠着自己的理解,理所當然地說道:

「你應該不希望被救吧。再垮塌一次,我們就要死在這裏了。」

它便出奇了,愣愣地說道:

「確實如此……」

它曾和這群人宣言過它是會死的,但卻是可以輪迴轉生的物種,換而言之,歸根結底,那還是不死的。

「那不是挺好的?你終於不用被我們阻止了,找到了某種死法了……?」

蛋蛋先生顫抖了,但它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因為它覺得它確實是該這樣的。

年輕人就繼續問道:

「假設在這裏被石頭壓死了,你下一世會轉生成什麼呢?」

顧川那時心想,要是黑長老龍讀過蛋蛋的輪迴記憶,或者讀到他的上一世記憶,說不定會當場皈依銀長老龍的靈肉論。這個想像讓他感到開懷,他的面容稍微好了一點。

蛋蛋先生悶悶不樂地說道:

「我不知道……這應算是一種還可以的死法吧。那麼我想應該還是有智慧又有力量的物種,也許會變成和你差不多的人哩!」

「會在什麼地方呢?這些地方會不會遙遠得永遠到達不了呢?」

「不知道啊……我以前一直覺得我是在不同的世界轉世輪迴的……後來才發現我可能只是在一個世界的不同的地方走來走去。假如我一直身在瓊丘,我是決計不會去想像同一片天空下居然還有幽冥和大荒的,就像居住在群山裏的人決計無法想像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我一定會說,它們都是不同的世界,是決不能互相到達的,也絕不可能發生任何交流的……」

年輕人更加開懷了:

「因為以前沒有去過的話,就會認為是無法到達的呀。人認知的世界是因為人而得到擴張的。」

「是的,是的!」

水煮蛋渾身戰慄地大聲回應道。

這是世界最狹小的岩層的縫隙里。年輕人的思緒卻輕盈縹緲,悄悄地想着無限廣闊的宇宙,飛過了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他說:

「那轉生以後,你會做什麼呢?」

蛋蛋先生便又訥住了。許多以前它回答起來輕鬆簡單的問題如今對它而言,竟然像是某種殘酷的折磨。

它說:

「不知道。」

從很早的時間開始,它就是安於平穩的生靈了,儘管它總是會涉入不同的冒險的困境之中。不過不論是冒險還是平穩的記憶,它都很少了。不管輪迴是真是假,對於具有奇異的「輪迴認知」的它,多數的時間不過是匆匆過客。過去的時間只不過是通往未來的時間的鑰匙,假如它不想要,它隨時都能走,也都會走。

只有很少數的時間,它才會記得清晰。

它恍惚的時候,岩石還在繼續向內擠壓,晶體棺發出進一步扭曲的聲音。隨着一聲破裂,晶體扎進了年輕人的耳朵與手臂里,發出可怕的微響。顧川沒有發聲,他在一片寂靜里,好像看到了萬古的幽暗。

帶着熱度的血從他身子的另一邊溢到了這一邊,流過了水煮蛋的身邊。

蛋感到了恐怖。

原本特異的那高溫血液現在冷得可怕。

它喃喃道:

「瓊丘真是個壞地方。要是沒來就好了!沒來就好了!」

年輕人惘然地開口了:

「可是沒來的話,我們要去哪裏呢?」

「去,去……」

這話叫蛋蛋先生又一次愣住了。

它可以說去大荒,因為大荒是可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他們與齒輪人也有一點不小的友誼。他也可以呆在幽冥,幽冥的大火還有未解的謎,或可尋覓到一點生機。可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們已經拋棄過的落日河畔。

那是太陽還在的時候至美的世界。初雲可能是落日城的繼承人,而少年人也已混到出人頭地的程度。

它越想越遠,便想起在大火時,它曾經問初云為什麼要離開落日城。初雲和它說大荒是滄桑而荒蕪的,幽冥是冰冷而殘忍的。原本她不知道,不過現在,她都知道了。

接着,這少女開始小聲地哼起詩歌,然後又說了一段話。

那段話是什麼呢?

它有些想不起來了。

它一邊想,一邊連連呼喚少年人,想要和他多說點話,結果它沒有聽到任何的迴響。

顧川的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恐懼,沒有期冀,也沒有掙扎。他的意識正在灰暗中沉淪,逐漸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

它就用自己的腦袋輕輕地撞他,這樣,受損傷的年輕人才稍微有了一點動靜。他說:

「你還要我吃掉你嗎?」

這話讓水煮蛋渾身戰慄。

確實,它在很長的時間中以這個面目出現的。因為深刻的了解,才會知道水煮蛋在這時所可能的唯一的要求,那就是更高的「善死」。

假設不是這樣的善死,它在這裏必然還要遭到囚禁的苦,還很難死去。被壓死或者活活餓死,都只是尋常的死法。

——可是,可是……

石屑灑在它的腦袋上,它的身體輕輕地顫抖著,幾乎不能靠穩。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正是死亡的母親。死亡的目光正在凝視站在永恆邊緣的兩人。

它的腦海里,無數無可名狀的念頭在不停地徘徊,叫它不停地在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它的面失色了,但它卻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像過往一樣嬉笑地說道:

「你猜到啦!」

然後,它便以最開始見面時的語氣說道:

「好心人,求求你……在臨終前,在餓死前,快吃掉我吧。不然我還要在這裏受很多的苦哩!」

少年人迷迷糊糊中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

「我不吃會說話的東西。」

隨後,默不作聲的年輕人再沒有說任何的話,也沒有在發出任何的呻吟。無限的思想中的宇宙都是一片漆黑。生命的轟鳴聲已經遠去,眼睛不再能反映任何的外界,他正在變成一種沉重又僵硬的東西。

蛋蛋先生的面孔格外地平靜,它輕輕地搖過自己的身體,莊重地靠在少年人乾涸的嘴上,碰到了他的牙齒。它用清液粘了一塊尖銳的利石靠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好像做了一個夢,朋友。」

它久久地凝視黑暗中的世界,好似想起了過去的時間。

沒有人問它,它就自顧自地答道:

「在這個夢裏,我和你們一起穿越了瓊丘,來到了你們的故土,上達碧天,下落黃泉,見證了世界全部的真相。」

它發出一陣清脆而天真的笑聲,笑聲在黑暗的地底回蕩。過了一會兒,它捧著石頭砸入了它柔軟的軀殼。它響也不響地晃動了一下,掙扎著撞上少年人的嘴唇。來自遙遠時代的某種生物的液體潺潺地流入了永恆死亡的口中。

「因此,唯獨這次,唯獨這次,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想活下去了。」

直到這時,它終於想起初雲所說過的話了。

「我想,是因為這樣,我突然發現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不論是落日河畔,也不論是大荒或者幽冥……人之所以站在世界上,而人之所以會是人的樣子,小小的齒輪反射的月光,天邊的雲彩遊盪的夕陽,被砍伐下來做成艦船的千年之木,又或者,水杯里搖晃着的人影,那光學精密的設計……現在在我看來,都是珊珊可愛的。」

一切皆美,一切皆是至善。

那時的死或生號沐浴著大火的陽光,泡泡般的水母在空中閃耀着絢爛的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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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現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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