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第二十章-
亥時三刻,月上中天。
四合的暮色中,刺史府燈火幽暗,闃然寂靜,不時有配刀的護衛往來梭巡。
較之昨日,明顯森嚴了許多。
為了不打草驚蛇,謝言岐讓奚平候在府外,隨後只身前往。
濃墨潑成的夜色中,他的身影起起落落,快如展翼的鷹隼,彈指之間,便消失在了連綿的亭台樓閣中。
等他帶著風,平穩落於碧桐院時,成列走過街徑的護衛仍是目不斜視,沒有一丁點的察覺。
碧桐院有東西兩處廂房,謝言岐的視線在其間稍作游移,最後,掠過東間窗牖透出的幽微燭光,停在了對面,那間烏燈黑火的屋子。
——他記得臨別之際,那小姑娘對東邊的廂房有所顧忌。
捻指思索片刻,謝言岐毫不遲疑地朝西間走去。
但卻意外地,撲了個空。
謝言岐還難得會有這樣判斷失誤的時刻。
他環視一圈空蕩蕩的屋子,眉頭微蹙,半疑半信地退後一步,又折道轉向對面。
東廂房的寢屋中,燭火搖曳,曼簾低垂,影影綽綽之間,能看到榻上的嬌小身影。
初沅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八月的天,她緊闔雙眸,蜷在層疊的被褥中,額間還覆著一塊濡濕的帨巾,愈發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嬌弱楚楚,可憐極了。
謝言岐遲疑地探出手,輕輕碰了下她的面頰。
觸手的溫度,依舊燙得驚人。
甚至比昨天夜裡,還要更嚴重一些。
回想起幽曖密室中,她的千嬌百媚、欲拒還迎,謝言岐不經提了下唇角,微微彎起的弧度中,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嗤嘲。
——呵,不是挺能耐的么?
都病成什麼樣了,還敢大著膽子來勾他。
不知道,中藥失控的男人,根本就沒有理智可言,很可怕的嗎?
謝言岐拿出懷中的瓷瓶,倒了粒藥丸在杯盞,等它慢慢地溶解在水中后,他用匕首劃破掌心,長指逐漸收攏,將拳下匯聚的鮮血,一顆一顆滴於其中。
隨即,他端起杯盞搖了搖,暈開的血色便和藥水混為一體,呈濃稠的褐色,就像是被磨糙的鏡面,倒映著他漆黑眼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緒。
這一晌的貪歡,固然是萬般旖旎,其味無窮。
可隨之而來的麻煩,卻也不會少到哪裡去。
他註定要和這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糾纏上一陣了。
謝言岐將人從被褥中撈起,動作並不算溫柔地,將杯盞遞到了她唇邊。
可尚在昏迷中的病人,又哪裡會乖乖張嘴喝葯?
他杯沿一斜,濃褐的湯藥便順著初沅嘴角滑落,從如玉的下頜,蜿蜒到細白脖頸,最後,鑽進了藕粉的寢衣里。
謝言岐的視線隨水跡下落,隱約窺見了幾分他曾探過的,雪巒風光。
一時間,謝言岐的喉嚨又有些發癢,他握拳抵唇,壓著聲音咳了兩下。
胸膛微震,擾得懷中的小姑娘不適蹙眉,顫著睫羽緩慢睜眼。
她怔忪地望著他,眼神中還有帶著初醒的迷茫。
恍惚間,她沒能分清今夕何夕,下意識地就伸出小手,抵在了他的胸前,喃喃道:「疼……」
顯而易見,這疼的,並非是喂葯。
謝言岐神情微怔,隨即卸去手勁,鬆開了她。
直到這時,初沅才逐漸意識到,如今究竟是在何處。
她不免有些尷尬,支起身子靠在床檐,嘴唇囁嚅,顧左右而言他:「公子,您怎麼過來了?」
謝言岐晦暗的視線從她身上一掃而過,然後他抬手,遞了遞手中的杯盞。
湯藥微盪,漾開一圈圈棕褐的漣漪。
其中的意思很簡單,也很明顯:他只是來送葯的。
可刺史府內尚且有大夫為她診治,他也沒必要,特意為她的風寒冒險前來。
思來想去,這葯,便只有一個用途了。
接到手中的杯盞微微沁涼,初沅的目光,也隨之黯然了片刻。
她抬眸望他,道:「公子,這葯……我可以不用喝的。」
聞言,謝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哦?」
初沅緩慢開口,軟糯的聲音中,隱隱藏著幾分晦澀:「早在浮夢苑的時候,我就已經……服過絕嗣湯了。」
那時她還年幼天真,以為逃離了浮夢苑,就能擺脫不堪的命運,於是想發設法策劃了許久,終是趁著上元節防守不嚴,偷偷從苑中跑了出去。
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斗得過盤根錯節的浮夢苑?
最後,她還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被抓回。
叛逆的反骨,惹得柳三娘勃然大怒。
她被柳三娘抬起下顎,強橫地灌下一大碗湯藥。
溢滿唇齒的葯汁苦澀難咽,可柳三娘一字一句砸下來的話,分明更加地令人齒冷。
——「宋初沅,我告訴你,你生來就是這個命!」
——「你別以為你逃出去了,就能重獲新生,只要你長著這樣一張臉,你這輩子,就註定不能太平!」
——「終其一生,你都不可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她少女情懷中,那些琴瑟和鳴、相夫教子的想象,盡數被這碗絕嗣湯,化作了泡影。
望著杯中難以辨明的濃液,初沅的喉間,好似又泛起了彼時的苦澀。
或許柳三娘說的,都是對的。
她難堪的命運,只能永遠在別人的把控之中。
她這樣的身份,也不配擁有普通的人生。
她想要爭取,可每朝前走一步,卻都是在往更深的泥沼下陷。
到現在,已經是滿身臟污,再無退路可言了。
病中的心思千迴百轉,敏感而又脆弱。
初沅緩緩抬首,看向床畔的謝言岐,剔透的眸中,似乎閃動著希冀的微光。
謝言岐沒料到她還有這樣的過往,略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沉默片刻后,他抬眸,對上那雙清澈眼睛,漫不經心道:「無所謂,喝吧。」
本來,這就不是什麼避子湯。
而是以他鮮血為引的解藥。
他身上中有詭異的情蠱,昨晚破戒碰了她,那自然而然地,她也不能倖免。
只是,他的蠱毒無解,而她的解藥,是他。
這也是為何,他會守身如玉二十餘年。
歸根結底,就是不想惹下這樣的麻煩。
既然她現在有所誤會,那他也省得再出言解釋了。
本來這件事情,就是個秘密。
他們還沒有相熟到,值得他交託底盤的地步。
初沅聞言一愣,葯還沒喝,心中就已裝滿了苦澀。
原來,終究是她得寸進尺,想要的太多了。
在決心和他一起走進密室的時候,她就應該明白的——
眼前這個男人,既有情,又無情。
他可以在一念之間出手相幫,救她於危難之際,卻也能下一刻,持正不阿地細數律法,轉而將她送入牢獄。
所以,她才敢在昨夜那樣的情況下,以清白之身為賭注,婉轉換取他的垂憐。
如今,她已徹底將命運交由他之手,沒有了退路。
她不能再出格,也不能再奢求了,不是嗎?
初沅仰首屏息,將杯中的湯汁,一飲而盡。
喝得太急,她不免被湯藥嗆到,虛虛扶著脖頸,便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