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第1章 001

-第一章-

承平十五年,仲夏六月。

適逢望日,月滿中天。

聖人在曲江南面的紫雲樓開宴賞月,時值亥時一刻,傍水的台榭仍是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音不絕。

今夜應邀赴宴的人,除了朝中重臣,更多的,還是適齡的世家子弟、新科進士。

席間賓客如雲,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正當酒酣耳熱之際。

然,高坐上位的聖人卻是目光清明,全無醉意。他笑看了一圈底下的人,低聲問身邊的宦官桓頌:「桓頌你說說,這裏邊,有沒有配得上初沅的?」

昭陽公主李妧,小字初沅,出身正統,玉葉金柯——

其母是清河崔氏正房嫡女,艷冠後宮的當今皇后;其兄是聖人唯一的嫡子,天資粹美,文武雙全,是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人。

她不僅身份尊貴,而且還隨了帝后的好相貌,冰為肌,玉為骨,仙姿佚貌,其色傾城。

此等身份,此等姿容,自該是眾星捧月,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而帝后對她的嬌縱偏寵,也顯然是宮中罕見的獨一份兒。

藩國進獻的稀世珍寶,四方入貢的奇服秘玩,時興的珠翠釵鈿、綺羅錦緞……那都是得了吩咐,要頭先送到昭陽公主宮中的。

再瞧瞧眼前這繁盛的夜宴,名為賞月,實際也是天子為了給她擇婿,大費周章開設的宴會。

帝后對她,那可真謂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偏寵到了一定的地步。

可饒是如此,旁人亦不敢道半句不是,說帝後有失偏頗。

因為帝后對她的寵愛,分明還帶着疼惜和補償的意思。

昭陽公主出世那年,新朝始立,社稷動蕩。

佞臣宋頤擁兵自重,意圖謀反,於是他留守京中身懷六甲的夫人,便成為今上手中唯一的人質,被接入了宮中軟禁。巧的是,彼時的皇后也有了喜脈,而且就只比宋夫人小了一個月份。

然,宋頤那類無情無義之輩,又怎會將妻兒的性命放在心上?幾個月以後,他終是不顧夫妻之情、君臣之義,在邊境起兵叛變。

亂臣賊子罪不容誅,而宋夫人既為宋頤家眷,自是不能再留。

宋夫人自知命不久矣,便想着為腹中孩子謀一條生路,鋌而走險,於是她在皇后的膳食中,趁機下了味催生的葯。

那日正是七夕,宮人們望月乞巧,忙於慶賀。

任是誰也想不到,原本該八月臨盆的皇后,竟然會提前一整個月分娩,在這日和宋夫人同時生產。

事情發生得過於突然,還未籌備周全的宮人們,不免手忙腳亂,錯漏百出……

於是那晚,先後降生的兩個嬰孩,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被宋夫人和她的內應,交換了身份、交換了人生——

罪臣之女,叛徒餘孽,搖身變成了千嬌百寵的長寧公主;而真正的金枝玉葉則流落在外,直到十五年之後,方才因為當年的事情敗露,被人從道觀中找回。

對於這個離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帝后自然是存了彌補的心思,要星星不給月亮,生怕委屈了她。

所以聖人的這番話,看似是讓桓頌來幫忙考量,但實際立在他心中的那桿秤,根本就無人能撼動。

他要給初沅選的駙馬,絕非是旁人的三兩句話就能敲定的。

桓頌勾了勾唇角,垂眼道:「陛下,公主的終身大事,還是得看她自己的意思,不是嗎?」

聖人笑道:「那你倒是讓人去問問,她究竟是個什麼想法?朕看啊,恐怕又是一句『無意』!」

初沅回宮時已近十六,受盡了顛沛流離之苦,皇后舐犢情深,便想着要多留她一陣,以填上過去那些年的空缺,所以忙前忙后,就是沒忙着為她議親。

如此耽擱了兩年,眼看着初沅下月就滿十八,皇后終於記起了這茬兒,開始對她的婚事上心,着手張羅起各種相看的宴會來。

可不論是驚才絕艷的探花郎,還是英姿勃發的小將軍,都沒能入了她的眼。問起她的想法時,她也總是微笑着搖頭,溫溫柔柔地說道:「他們都很好,只是,初沅對他們無意。」

到現在,帝后都快將長安城翻個底朝天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才能和了她的眼緣。

不過,事關終身的婚姻大事,小心謹慎點兒,也不算什麼壞事。

帝后也樂得為她留意。

在聖人的開懷笑聲中,桓頌眼神微動,看向了候立一旁的內侍。那人得了暗示,忙是躬身退下,往台榭旁的一條羊腸小道離去。

他前腳剛走,緊接着便有一人匆匆來報,對着聖人附耳低聲道:「陛下,大理寺少卿謝言岐求見,說是有在逃的犯人,誤入了紫雲樓。」

紫雲樓並非宮闈之中的金樓玉殿,而是築於城南曲江的水岸,這一片,除了紫雲樓是皇家禁地之外,其餘地方都是與民同游。

按理說,擅闖紫雲樓的人,自有金吾衛抓獲。可謝言岐這位浩氣凜然的大理寺少卿倒是氣剛,寧願擾了聖人的雅興,也要親自來抓人。

不過也沒辦法,誰讓這位謝大人不僅是大理寺少卿,而且還是貴妃娘娘的親侄子、鎮國公府的世子爺。

要知道,那位鎮國公可是在戰場上和聖人交過命的兄弟、功名赫赫的開國功臣。身為忠臣良將之後,顯然,這位世子也不是什麼空殼子,身份矜貴不說,年紀輕輕的,就憑自己的雷霆手段坐到了四品京官的位置,是聖人最為看好和倚重的後輩。

所以,若是聖人沒有發話,還真沒人敢攔下這位桀驁不羈的謝少卿。

聖人稍微板起臉,拍了拍扶手,笑罵道:「哼,又是謝言岐這個臭小子!」

「那就讓他進來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逃犯膽子這麼大,敢闖入這紫雲樓來!」

另一邊,趨步而行的內侍走過彎彎繞繞的石道,最後,止步於紫雲樓西邊的一座闕亭前。

這座闕亭傍水而建,半隱於蒼翠蕉桐之間。

從這兒往外看去,恰能將紫雲樓里的情景盡收眼底。但,身處台榭的人卻礙於亭前掩映的樹蔭,難以看清這邊的狀況。

內侍對着亭內的人,躬身行了個禮,道:「殿下,聖人讓奴婢過來問問,這其中可有讓公主中意的人?」

其時,初沅正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手中團扇,憑欄而望——像是在看台榭那邊的夜宴,又像是在怔怔出神。

聽到聲音,她慢半拍地回過頭,對着內侍的方向,笑着搖了搖頭,語調溫柔:「暫時還沒有。」

月華如霰似的落在她身上,浮起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她整個人就像是在月下靜靜綻放的曇花,綽約窈窕,仙姿玉色,渾不似真人。

站在階下的內侍不免呼吸一滯,下意識地將頭垂到了胸前。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就怕這卑微的窺伺,會冒犯到跌落人間的九天神女。

他秉著呼吸慌亂道:「是,那奴婢……奴婢這就去給陛下回話。」

待那內侍匆匆遠去,站在一旁的宮婢流螢終是沒忍住問道:「那殿下……究竟是喜歡怎樣的男子呢?」

沒等初沅回答,她又自顧自地接了話:「嗯……那肯定得是個謫仙似的人物!畢竟,也就只有這樣的人,才勉強能和殿下相配!」

聽了這話,初沅把玩團扇的動作不經一頓。她捏著團扇,無奈失笑:「這又如何能強求呢?」

她能有今日,便已是上天垂憐。

至於姻緣……

旁人以為她長於道觀清白無暇,卻不知,她流落在外的那十五年裏,其實都是在揚州的花樓里游媚徼歡,早已被消磨殆盡了少女情懷。

所以,她並不是對長安的才俊們無意,她只是,對成婚無意罷了。

忽然間,一陣喧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初沅循聲望去,正瞧見闕亭和台榭之間的青石小道上,一行腰配陌刀、手持火把的官吏,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

為首之人身着緋色官服,腰束玉帶,官樣襆頭之下,是一張被明昧火光映照的如玉臉龐。

他在官吏們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過,從始至終,都不曾側眸,往初沅這邊飄來半點眼神。

像是徹徹底底的,忽視了沿途這座闕亭。

初沅看着他們匆匆經過,平靜的心湖像是被風撥動,波瀾乍起,不復安寧。

她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扇柄,聲音中透著幾分愣然:「……流螢,你去幫我問問,那邊是出了什麼事兒?」

——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等待顯得格外漫長。

初沅緩緩起身,提裙走下了亭前的那幾步石階。甫一在階下站定,便看見婆娑樹影中,有人披着月光,不期而至。

那人朝她闊步走來,帶着夜間的風。

初沅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在猝不及防的下一刻,被他扣住腰肢,推著不斷後退。直至脊背撞上身後楹柱,再無退路可言。

那人的身量高上她許多,一手護在她腦後,一手握住她的腰肢,強勢地鎖她入懷。初沅的背後又抵著楹柱,根本就找不到任何逃脫的餘地。

這樣的桎梏下,初沅的呼吸似也被他身上的清冽松香攻陷佔據,紊亂急促,幾乎到了窒息的邊緣。

說不驚惶,是假的。

可曾經,她和這人繾綣纏綿、耳鬢廝磨,再親密不過。他的氣息,他的身形,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熟記於心。

所以這滿心的驚惶,不過閃現於瞬息之間,便又消失不見。

初沅抬起手,虛軟地搭在他手臂上借力。慢慢緩勻呼吸后,她仰起頭來,看向近在咫尺的這個男人。

他也垂着眼瞼靜靜地在看她,漆黑的瞳仁中,似乎氤氳著沉沉黑雲,有一種山雨欲來的逼迫感。

初沅眨了下眼,慢聲道:「敢問謝大人,這是在做什麼?」

她那雙眼睛漂亮得像是盈盈秋水,柔媚靜謐,尋不見半絲波瀾。謝言岐不經提了下唇角,聲音中帶着幾分嘲嗤:「微臣正奉命捉拿逃犯,哪想夜色昏暗,竟認錯了人,冒犯了公主。」

初沅不曾想,自己竟還有被當成逃犯的一天。她看了眼扣在腰側的手,道:「原來,謝大人就是這樣捉拿犯人的么?」

謝言岐並沒有立即告訴她答案。

他眼珠不錯地看了她半晌,眉梢微抬,笑了:「那殿下以為呢?」

他的眉眼生的格外好看,笑起來時,更是恣意瀟灑,有一種從骨子裏淌出來的風流。

一如三年前那般。

只不過那時,她是任人把弄的玩物,是依附於他的菟絲花,身份低賤,微不足道。

如今,她是昭陽公主。

可不論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都是那個矜貴的鎮國公世子,傲然睥睨,彷彿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就像現在,哪怕欺上犯下,他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彷彿她這幾年來的卑怯藏拙,都是一場笑話。

初沅的眸中,慢慢起了層水霧。

她一點一點地撿起身為公主的傲氣,難得對着他擺譜喝道:「謝言岐,你放肆!」

但她的聲音生來軟糯,便是劇烈情緒下的一聲怒斥,那也聽不出半點威脅。

倒是四下搜尋的金吾衛和官吏,因為這邊的動靜,窸窸窣窣地靠了過來。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謝言岐情緒莫辨,只聲音染上微涼夜色,低啞了幾分:「若論放肆……三年前,微臣對殿下的所作所為,那才是真正的放肆。」

說着,他鬆手放開了她,後退半步拉開距離。

謝言岐站在月下,揮臂抖落廣袖,負手身後,長身而立,轉眼間,又變成方才那個凜然疏冷的謝少卿。

他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長久凝視着她。

直到火光漸近,官吏們將要找到這裏,他才勾了勾唇角,不緊不慢地問道:「不知殿下,要如何處置微臣?」

很奇怪,明明他就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可初沅出神地望着那道頎長身影,卻覺得,他們像是被潑墨般的夜色,劃開了三年的鴻溝。

——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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