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百戶家偶遇范忠玉 荒墳灘撿回…

第三章 百戶家偶遇范忠玉 荒墳灘撿回…

沒了芳梅的陪伴,范忠玉有些無味,招手喚過小吏問:「那芳梅被何人贖走?」

小吏道:「下官這邊只管放人,消戶冊是在禮房衙門,不過下官聽說是刑捕司楊指揮為人操辦的。」

范忠玉一聽這是有手段的人操辦的,便一下斷了念想。

摟了一個小粉頭道:「來,為本主事唱個『楊柳枝』,我便喝了這杯。」

那小粉頭與客說話都是套路,張嘴唱道:「桃紅李白相誇好,須得老爺相發揮……。」

范忠玉道:「好!好!今日這銀子本主事便讓你掙了。」

酒至酣熱,眾人略小憩片刻,那糧儲僉事坐轎回衙睡去了。

范忠玉想起張百戶一早派人送貼,請自己晚間到家赴宴,磨蹭到天色將晚便奔張百戶家而來。

范忠玉父親與張百戶父親因同在軍中效力,兩家成了世交。

到范忠玉這一代眼見前程沒了長勢,長輩便托門路給他捐了功名。漸漸坐到了平陽戶房副主事,而張百戶仍留在行伍。因二人城內城外並不遙遠,仍以世交兄弟往來,從未斷過。

范忠玉徑直進門,相見拱手道:「賢弟、弟妹打擾了。多日未見,今日咱們多喝幾杯,好好相談一回。」

說著見王進福一個軍兵裝束的人也在,愣了一下。

張百戶拱手迎了一下說:「兄長說的是,今天我與你不醉不罷休。」

扭頭給王進福引見,「這是我世交忠玉兄,戶房副主事。」

王進福趕忙以軍禮拜見。張百戶又介紹王進福,「這是王兄,在我那裡當小旗,於我有大恩義,軍中有高下,在舍下你我當以兄長相敬。」

張、范二人並排上座,王進福與官老爺對坐,心裡犯著難,卻是滿臉陪著笑。

三人飲酒說話,張夫人一邊哄孩子一邊添些菜蔬。

范忠玉如在自家般隨意,夾菜、喝酒。

對張百戶說:「當年你我先人沙場並肩搏命掙下些軍功,只道是咱哥兒倆趕上了天下太平,以致於你我寸功未立。而今才算看透,即使天下不太平,上面若無家族中人撐腰,我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門庭冷落下來。

張百戶:「兄在府衙為官,平陽府內人上人;又無需受軍旅之苦。以我等家世也不算淪落。」

范忠玉酒盅與張百戶碰了一下,自顧喝了,「好在家父見天下大勢已定,為我捐監生。當初也勸令尊為你如此,而令尊只說歷朝歷代只有軍功才是實打實的,而今你到哪裡立軍功去?」

張百戶說:「兄長所言極是。天子功德天下,大戰已有些年不起。我這百戶長若這麼做下去也算平安一世,生子養老,比起先人在刀槍叢中活命也算福分。只是歷朝歷代,哪有一輩子不打仗的軍伍,我倒是羨慕兄長眼前的日子。」

范忠玉道:「我是說,當初你若也捐了監生,說不定你我兄弟此時已在府衙一起共事,我倆的境遇定比現在要活絡些。當下我雖是七品,但司中錢糧進出,我只有研墨記帳的份,沒有半點說話的力道。所以主事和其餘副主事就住的是大宅,我就如賢弟你一樣住小宅院。

他把酒盅放前放,看著王進福給他倒滿,「我直說,比你在軍中強些。你軍中那個七品就是個名頭,手下百多號軍士整天操練,能操練出銀子和綾羅綢緞來?」

張百戶說:「兄長先祖本是有些詩書淵源的,弟我自幼這經書就比不得兄長,當初就是捐了監生,也是花冤枉銀子。」

范忠玉呷了一口酒,「這些事情,你又不打算鄉試、會試,就是文章遞上去,讓學僉大人點個頭、畫個圈兒,本地冊子上添個名兒,到衙門裡使銀子謀事有個由頭罷了,那文章是不是你寫的誰管。」

張百戶:「確實,雖說城南衛一眾軍官官品都不低,表面上餉銀還比地方衙門高一些,但實際卻比你們府衙里差不少。」

范忠玉:「近水樓台,錢糧從哪個口兒過也不能白過嘛。兵營靠上面撥給,哪有多給些的道理。府里就不同了,全平陽府的錢糧都得過一下手是不是?」

他瞟了一眼王進福又說:「他們得了好處,我看得清楚,不多少也給我那麼一點兒也說不過去;光憑那幾兩餉銀,我全家怕是一年到頭饅頭鹹菜都不寬裕。」

人家二位爺熱鬧地說著,這些與自己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話,王進福也聽不懂,他悄悄地夾著菜,小口地呷著酒。

張百戶夫人勸道:「大哥,你只管大口吃喝,反正也出不了城了,今晚便住廂房裡。」

范忠玉這時正臉看了王進福,「你勿看我們倆,既是自家人,我倆隨意,你也隨意些。」

他喝得臉面有些紅潤,突然壓低聲調,彷彿屋外有人偷聽一般,「就城南衛那幾千畝良田,你只見千戶與大戶一條褲子;知那大戶是什麼來路?是知府大人內弟的老丈人。」

張百戶聽得一驚,「原來如此,知府大人不是外省調來的嘛。」

「我也只是聽說啊,若屬實,以我的估算,一年的進項就是四千兩」,范忠玉伸出四個手指比劃了一下。

張百戶忙止住:「兄長,此話萬萬不可亂講,這可是惹禍端的話。」范忠玉下意識地眼角斜了王進福一眼,「來,王兄、賢弟,我敬你們倆。」

面對著兩位官爺,王進福端杯恭恭敬敬地敬了兩回酒,四千兩——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數字。

張夫人在一邊看到,走上前說,「你哥兒倆光顧自己說個痛快,也不管冷落了王大哥。」

說著把些菜肉撥了一大碗放到王進福跟前,「大哥,他哥兒倆自管說,你自管吃個酒足肉飽,這一碗你定是要吃得乾淨才算給我面子,總歸不能來家吃酒倒餓著睡覺。」

范忠玉有些歉意地看了眼張百戶夫人,向王進福舉杯道:「我兄弟二人敬王兄,一定要大杯倒滿。」

他雖個子不大,又喝了半晌酒,卻是幾下便把王進福給敬得酒上了頭。

張百戶:「忠玉兄,雖涉軍情,但我們是兄弟,家宅之內的話,城南衛要開拔了,這回不同以往,所有家什都帶上了,城南衛連個馬掌都不留,可見再回的希望渺茫了。」

范忠玉睜大眼,「如此說你我兄弟往後一起飲酒難了?」

張百戶舉盅,「今日我三人飲酒,還未知有無下回了。」

范忠玉:「他是你手下,你倆自是一起。」

張百戶看了眼王進福,對范忠玉道:「王兄一直在我手下,若無他的仗義,便無我眼前的賢妻愛兒。若王兄隨我一起北上,怕身子骨頂不住,我託了千戶的人情,欲助王兄留在平陽府,哪怕轉到守備府謀個輕鬆的閑差,也勝似隨我去守關隘。」

范副主事看了看王進福對張百戶說:「既然要到守備府謀事,還是離不了那軍中事務。不過說實話,哪個管丁役的衙門口,只要是領錢糧的,冊子上越多越好,實領的越少越好。你這一去多了個領口糧銀的,人家肯定不待見。不過若面子夠大也無礙,千戶這面子不得了。」

張百戶:「我已托千戶寫了舉薦公文,當不會不給面子吧。」

范忠玉筷子往桌上一放,恍然道:「公文啊——你若是千戶大人給守備大人寫的私人手箋,莫說領份口糧銀,你就是謀個小軍頭兒都有望。這公箋究竟算誰的人情?人家往旁邊一丟,你回去等著吧,過一年你還等么?」

范忠玉自己幹了一盅兒,拿起筷子邊夾菜邊道:「賢弟,求人不是這麼求的。」

張百戶和王進福都有些驚詫。

范忠玉見二人都有些慌,連張百戶夫人都有些變了臉,放下筷子道:

「既然王兄與我賢弟有恩義之交,我就幫你一幫。這麼辦,如果他們守備府不納你,你就說只把名字造上去,不領他們的餉銀,自他們守備府過一下名號,有千戶的公文也算順理成章。之後我跟刑房托情說你是從守備府借過來應事的,前一兩個月你就在刑房行走不領餉,再過些時日我託人把你的名轉到刑房造冊,如此你便是刑房正經差役了。」

張百戶聽罷忙拱手道謝:「多謝忠玉兄仗義相助。」

夫人也一邊道:「今日多虧請忠玉大哥來。」

張百戶對王進福說:「王兄,還不快謝范副主事。」

王進福慌忙起身,撩起棉甲下擺,半跪軍禮道謝。

范忠玉低頭夾了一大口炒雞蛋嚼著,筷子沖王進福搖了搖道:「不必如此,快起來喝酒,這事就這麼定了。」

張百戶此番相請,意為一來告別,二是自己隨軍北移尚不知落於何處,夫人與孩子當下就離得遠了,有事時請范忠玉和王進福關照,將這番意思向二人說出。

王進福自是滿口答應。

范忠玉道:「無需麻煩王兄了。就住我家去,就弟妹和侄兒兩個,願意住我家西屋便住西屋,不願住西屋住廂房,總歸是比娘兒倆都丟在這裡強。」

張百戶:「我是擔心忠玉兄家裡孩子多,他娘兒倆再去擠得慌。」

范忠玉:「賢弟,你我親同手足,這又不是三日兩日,把弟妹娘兒倆扔在這裡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哩。先住我家看,若真是不回了,我替你將這宅賣掉。」

范、張二人一想要長久分別,話也越發地多了,酒也停不下來。

張百戶便對王進福道:「大哥,我二人說的你聽著無趣,不如先去睡吧,明日我們一起回衛里。」

王進福一看自己要是不走就是攪人家哥兒倆的興了,范忠玉敬的幾大杯酒也喝得有些暈,便作揖告辭回廂房裡睡下。

王進福在軍營這些年,除了過年時官長賞一壇酒,十來個弟兄一起喝喝,除此是滴酒不沾的。

而今晚即便收斂著,可吃喝的時間長,也是喝了不少,加上那酒味真沖,一口下去鼻子、肚子里全通了。

或許是因為酒通了血脈,亦或許遇到范副主事讓他的事情變順利了;王進福獨自躺在張百戶廂房的炕上,覺得渾身的血熱熱的、毛孔全都開了,舒服得有些飄飄乎乎。

漸漸睡去,范副主事何時走的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王進福隨張百戶一同回城南衛。

張百戶騎馬,對跟在馬下的王進福囑咐一番,告訴他拿著千戶的信到守備府後應該如何講、如何給辦事的人遞銀子。

最後道:「大哥,按說你我的交情,給你做點兒事,我不該問你要五兩銀子,咱千戶也不是五兩銀子能近得身的人,但時下風氣如此。千戶好飲,我花五兩銀買了兩壇上等杏花村陳釀,並曆數你十幾年來勤懇如牛,他也記得你為了我和夫人去夜闖大帳。守備府想來也會給幾分面子,加上我范兄的一番謀划,估計這事已成了八、九分。兄弟一場,不知是否還會相見,你我各自珍重吧。」

兵營還在整裝,沒有開拔。

王進福邊收拾包裹,自然要跟弟兄們說一聲將離營而去。

十來個弟兄吃驚之餘很是不舍,湊了一大把銅錢讓一個弟兄溜出去買了塊熟肉,一捆山蔥、一小瓦罐大醬和一壺酒,給王進福送行。

一口蔥一口酒,自此天各一方,都不覺流下幾滴淚來。

王進福道:「兄弟們,身在軍伍,又北上邊關,凡事留個心眼兒。無論落到何處,我們都儘力落個囫圇身子解甲歸田,如此這輩子便算圓滿。」

又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天出奇地透亮,陽光把汾河平原照成橙黃與灰白分明的兩半。

王進福把自己兵營里的一點兒家當都送給了手下弟兄,又和相熟的人道了別,換了青布衣褲,背著包裹,懷揣著二十多年攢的十幾兩白銀和千戶的舉薦信,與朝夕相處的弟兄們灑淚而別。

走出老遠,又向兵營的方向拜了拜,向北而去。

說來也怪,王進福身體本來眼見一天天衰弱,腰腿無力,一動便喘得厲害。可一出兵營頓覺神清氣爽,全然不是在兵營里病懨懨的身子。

甩開腿咚咚走了十幾步,又跳了幾下,王進福自言自語:「奇了——若被張百戶看到還以為我王進福裝病哩。」

走出五里,沒走大路,在田野間的小路上繞著往城裡。

到了城外的村莊之南,那裡一大片墳場,有村裡的、也有城裡的,有荒土堆、也有修得規整的。

窮人們死後都土坎下掏個洞,死人放進去,上面起個土堆,土堆上插塊木牌。

如果有遷墳的把屍骨遷走就剩下又矮又黑的坑洞,有無家可歸的逃荒人就在這些坑洞里塞些枯草住進去,鋪塊破被爛棉絮,洞口掛塊破布擋風。

選址也有講究,既要背風,下雨還不能被水淹了。

此時太陽和大地、遠處的平陽城和近處的村莊、枝條稀疏的楊柳都格外地清晰敞亮。

遠處的堯廟傳來鐘聲,王進福心裡道:想必是又有大戶到堯廟上香許願。

春日的陽光暖和,棉衣還穿得緊實,身上走得發潮,再走五里便是平陽城的明德門了。

忽然聽到嘶啞的哭聲,轉頭見路邊田埂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身上、頭上沾滿塵土和枯草葉,對著眼前一堆破布爛棉絮哭,很是凄慘哀傷,聲音像是女人。

王進福猶豫了一下挪到跟前,那堆破爛里直直地躺著一個死去的老婦人。

那女人一身破棉衣已看不出顏色,好幾處露著黑乎乎的棉絮,哭聲斷了一下,抬起骯髒憔悴的臉望了王進福一眼,就又低頭摸著死去老婦人的腿自顧哭去了。

王進福心裡一酸,從包裹里摸出一塊乾糧伸手過去說:「妹子,人死了哭也回不來。我遇上了,給你塊乾糧充充饑。」

那女人馬上扭身,雙手接過。

王進福嘆了口氣轉身走開,十來步開外聽那女人還在含糊地哭說著忍不住又回頭看,見那塊乾糧被擺在了老婦人的嘴邊。

王進福的眼淚下來了,停下腳步心道:都是人,都是爹娘養的,我不能這麼走了。

轉身三步兩步走到跟前,「妹子,今兒我遇到了,我不能看著一口剛餓死,再扔下一口餓死,我幫你到底。」

見女人獃獃的光知道哭,王進福找了個廢坑洞把老女人的屍體塞進去,將洞上的土用腳踩塌勉強堵了洞口,上面插了根木棍。

王進福看這女人腌臢成這樣,覺著她要麼是個啞巴,要麼便是個愣貨。

他打算將她帶上吃頓飯、弄得體面些送到濟養院去,實在不行便寄養在便宜的店裡好歹給她尋個找不上媳婦的人家。

便給這女人連比劃帶說:「我……帶你城裡……吃飯;……洗臉……換衣裳。」

上去給她拍了兩下身上的泥土,這女人抽泣著沒動,待王進福去摘她頭上的草葉時,她躲開了,眼裡閃著一絲不安看著王進福。

王進福一看,那臉上的黑泥厚得看不出的年紀,只是個子快有自己高了,眼睛也看著不像愣貨,便比劃著告訴她大路上人多,太腌臢沒法見人。

這女人自己向上翻著眼睛看著額頭上的髮際、手摸索著弄了個差不多;又上下前後將破棉衣拍打了一回,那棉衣的土越拍越多,她似乎有些害羞。

王進福看著她有點像正常人。

管她呢,若是正常人更好辦了,好歹給她尋個主家便能活下去。

王進福讓她跟著走,這女人略猶豫了一下,抹了下眼淚,看著那湊合埋上的洞口。

王進福道:「你記住這個地方,有了活路再回來修修。」王進福在前,女人獃獃地跟在後面往大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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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下的平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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