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1
2021/1/1
晉江文學城獨發
《逢火》/chapter1
紀煙醒過來的時候瞥了眼駕駛位頂上的顯示器。
醒目的「18:33」。
還好,不算太晚。
澄紅色的光從灰藍的車簾一角斜進來,洋洋洒洒地裝滿了半個車身。
空氣潮熱且悶重,灰塵羸弱地攀附在玻璃窗上。
紀煙懶得動,依舊維持著頭靠車窗的姿勢,窗戶是開著的,風湧進來,猛烈地灌著她的發和衣衫。
「十面埋伏過/孤獨感更赤裸/總差一點點先可以再會面/彷彿應該一早見過/但直行直過……」
猝不及防地,粵語歌裹著特有的從容不迫和性感,絲絲縷縷地晃進了她耳里。
紀煙心念一動,下意識朝旁邊投去視線,是一個空位。
聲音很近,手機鈴聲應該是從後面傳來的。
有人被吵醒,低聲爆了句髒話,本想再睡過去,一看快到站點,又作罷,不耐地起身收拾行李。
很快,那道擾人清夢的手機鈴聲停了。
隔了半分鐘,正當紀煙猜測電話是不是被人掐了或者只是不小心外放了歌曲時,後面猝然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兒。
是從喉口和鼻腔輕微震動而出的,漫不經心的音節。
「嗯。」
聲線極低,帶著剛睡醒的慵懶與散漫,又夾雜著無盡冷感。
很有辨識度的嗓音,只一個字,但紀煙聽見了。
「怎麼?」
明明是句簡單的詢問,紀煙卻聽出一股子火藥味。
……起床氣?
過會,他似乎輕「嘖」了聲,沒什麼溫度地來了句:「我是你老子?」
電話那頭:「?」
無意聽見的紀煙也一頭霧水。
「人小蝌蚪都知道找媽。」
最後淡淡一個字。
「滾。」
通俗易懂點,翻譯過來可能就是:「有事找媽,別煩老子。」
通話結束的前一秒,紀煙甚至能聽見手機那邊氣急敗壞的吼叫。
顯然,不止她一人聽見了,那些帶著探究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朝這個方向掃過來。
紀煙抿了抿唇,不自在地垂下眼。
大巴開始減速,車上鬧哄哄的,人都擠在後門。
紀煙最後一個下車,她還有個行李箱在底下,司機幫她搬了出來。
中年男人合上行李艙的蓋子,叉著腰打量她幾眼,隨口一問:「外地人啊?」
紀煙愣了會,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麼,含糊應了聲。
她接過行李箱,手背上皮膚太薄,能窺見青色血管。
「謝謝叔叔。」
「客氣。」司機沖她擺擺手,上了車。
不一會,灰色的尾氣就黏著車尾巴駛向遠方的夕陽里。
汐鎮臨海,風咸濕又猛烈,紀煙散開的長發和白色裙擺被吹得舞起,有路人頻繁望過來。
紀煙生得美,她臉小,是典型的鵝蛋臉,五官精緻又不缺大氣,因為眼型偏長,乾淨的眸子便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秋波,脆弱但多了點風情意味。
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外貌,卻更容易被閑言碎語所淹沒。
公交站牌前,紀煙盯著遠處橙黃的地平線發了會呆,然後笑了笑,用力呼吸了一口空氣。
新的,嶄新的空氣。
髮絲刺得皮膚有些癢,她咬著皮筋,低頭將頭髮鬆鬆綁了個馬尾。
—
18年8月,在這個愈漸日新月異,如饑似渴的信息大時代,一切都在飛速發展。
汐鎮卻好像沒什麼太大變化,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甚至於腳下坑窪不平的青磚路,都同記憶里無二。
褪色泛白,同街角那家書店牌子一般,老舊卻迎風不倒,一切都好像還有希望。
紀煙沒先回去,她去了趟老街。
鎮上人少店也少,她找了好一會才看見一家小店鋪,沒名字,只在門口的小立牌上用熒光彩筆歪歪扭扭地寫著「手機電腦維修,貼膜……」
門口停了輛拉風的黑色機車,有些奪目,紀煙多看了兩眼。
她把行李箱放在門邊,朝裡面望。
櫃檯前,有個人側對她坐著,側臉長而瘦,頂著一頭凌亂的紫毛。
紀煙走進去,遲疑著開口:「你好?」
回應她的是電腦自帶音箱里傳來的聲音。
【快點啊,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
大概是她聲音小,背景音樂又大,那人沒聽見。
紀煙猶豫著走近,瞥了眼屏幕,果然是歡樂鬥地主的遊戲。
這時,系統女聲又重複。
【快點啊,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紫毛依舊專註著手頭上的事,並沒發現店裡多出的一個人。
落地扇的頭緩慢地兩邊擺動,施捨的風吹來時都是悶熱的。
紀煙抿了抿乾燥的唇,提高音量:「…打擾了。」
紫毛這才悠悠轉頭,見旁邊突然冒出個漂亮臉蛋,嚇得瞪大眼。
「次奧!」
「……抱歉。」紀煙很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我是來修東西的。」
「不好意思哈,最近有點上癮。」紫毛緩過來,抻了抻脖子,視線帶詢問:「妹子修手機?」
紀煙搖頭,從包里掏出東西遞過去。
紫毛皺眉:「什麼?」
「電容筆」,看他接過去,紀煙又加了句「applepencil。」
「這玩意……」紫毛抓了把頭髮,無能為力:「不太好修吧。」
「誒,也不是。」
紀煙心被他弄得一下一上。
紫毛想起剛回店沒多久的人,說:「你等下。」,然後朝後面喊:「阿烈!你出來一下!」
半天沒動靜,他把筆遞迴到紀煙手上,手指了個方向:「算了,你進去吧,能不能修好看運氣。」
紀煙這才發現旁邊的一道推拉門。
裡頭沒開燈,光線昏暗,風扇吱呀響。
「你他媽憋翔呢!動也不動,老子血條都空了!」
「得了吧,自己菜還怪別人。」
「你要有烈哥一半操作,至於死八回?」
「別他媽說了,烈哥五殺了!」
「草,牛逼啊!」
剛推開門,髒話就覆天蓋地地朝紀煙撲過來,她有些傻眼了,這情況多少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休息室很小,靠牆的褪皮沙發上坐了三個人,兩邊的飛機頭最為惹眼。
其中一位膚色偏黑,一位發色感人,紅得像富士山蘋果。
中間還坐著個人,從紀煙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窺見他的黑髮和黑褲。
看得出來他很高,因為彎曲的腿比旁邊兩人長了一大截。
空氣里瀰漫著煙味,烏煙瘴氣的,紀煙沒敢走太近:「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來修電容筆。」
沙發上有兩人投來視線。
黑子眼睛瞪大,「靠」了聲。
紅毛手肘搗了搗旁邊垂首的人,揶揄道:「美女找烈哥啊?」
「啊?應該……是。」
紀煙在這樣的環境下,不可避免地緊張,她瞥了眼中間那人,「你們老闆說可以找他。」
「修東西啊?我以為又是找烈哥咳…表白的呢。」
黑子摸了摸後頸,有些不好意思,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白這麼好看的女孩。
這邊嘮了幾句,中間那人連眼皮都未抬,垂著首打遊戲。
光從門縫隙里鑽進來,落在他身上,是明暗的分界線。
紀煙看不清他的臉,她輕聲問:「能修好嗎?」
又過了幾秒,那人終於動了,不過依舊沒抬頭。
只伸出條手臂,手背朝著她的方向。
「拿來。」
聲音散漫,透著無端的冷。
話一出,紀煙就是一怔,這聲音……怎麼有點耳熟。
而這隻右手,骨節分明,根根修長,手背顯出幾根微凸的青筋,腕上骨骼線清晰分明。
是雙很好看的手。
紀煙將手裡的筆放到那人手上,指腹與手掌一觸既離,帶著些許炙燙。
陳烈收回手,電容筆被夾在指間轉了一圈,白色的筆在他手裡顯得很小。
紅毛和黑子雙雙陣亡,扔了手機湊過來。
黑子大驚小怪地叫了聲:「我靠!烈哥你什麼時候還能給人修筆了?」
「傻逼吧!」紅毛直翻白眼,一巴掌拍到他高聳的飛機頭上:「人這是用在平板上畫畫的好嗎?」
「美女會畫畫?」黑子一下子轉移了注意力「我之前也學過畫畫來著。」
紅毛差點沒笑死,「滾吧,就你丫小學跟著隔壁王大爺學了一個星期的毛筆也叫會畫畫?哈哈哈…」
「……」
突然被點到名的紀煙:「我也就是隨便畫畫……」
兩人吵得陳烈頭疼,他眉擰了下,冷聲道:「不想滾出去就閉嘴。」
屋裡瞬間就安靜了。
被罵的兩人也沒生氣,讓開了點,重新開了局遊戲。
紀煙垂眸盯著鞋尖,心道這人真兇。
這麼想著又抬頭看了幾眼。
他上身套著黑t,弓著背,領口微敞,被光攏著一半,能看清左邊的鎖骨線。
紀煙臉一紅,視線移開,又緩慢地渡到他的左手臂。
心尖如被敲打,止不住地顫。
這條清瘦而有力的左手臂,本該光滑平整的皮膚上,覆著一片不小的疤痕。
猙獰可怖,突兀得很。
像是燒傷。
紀煙一時有些失神。
突然,「咚」一聲悶響,她的電容筆被人捏住抵著茶几不輕不重地敲了下。
那人抬起眼皮,寡淡睨她一眼:「看夠了沒?」
目光深戾,表情更談不上好。
紀煙忽而撞入他的視線,待看清那張臉后,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事實上,造物者偶爾會格外偏心。
與那片醜陋的疤痕完全相反,這張臉猶為出眾。
微微凌亂的黑髮下,臉部輪廓分明,線條鋒利,幾根碎發戳著冷硬的眉骨,挺鼻,右眉處一道細疤,切斷了眉,丹鳳眼,微微上挑的眼尾夾著股毫不掩飾的戾氣。
這副語氣配上他的臉,實在算不上友好。
「…抱歉。」紀煙揪著書包帶子,心跳快得厲害。
不為別的,純純被嚇的。
陳烈收了視線,電容筆被不輕不重地擱在茶几上,淡聲道:「修不成。」
他從旁邊撈過煙盒,抽了根出來,然後叼上,側頭時下顎線鋒利又流暢。
火機「嚓」一聲響,煙絲燃燒,猩紅火光往下蔓延。
他一半臉隱在暗處,表情疏冷,煙霧從唇鼻溢出,又順著手骨蔓延到小臂,由濃漸淡。
在光與暗的分界線,他顯得格格不入又意外地不可或缺。
紀煙不是沒見過那種又拽又痞的人,以前他們學校也有。
十幾歲的少年們拼力掙脫束縛,渴望自由,模仿成年人的洒脫和肆意,可往往都浮在表象。
這個時代太嘈雜,人心浮躁不定,他們渴望救贖,卻又止於膽怯。
陳烈不一樣,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把那股子痞勁發揮地淋漓盡致,刻進了骨子裡。
毫無掩飾的銳利與張狂。
陳烈睨她一眼便沒再看,壓著眼尾,嗓音被煙熏得有些啞:「導電的橡膠頭壞了,這沒有換的。」
紀煙以為只是筆頭壞了,她也不懂這個,問:「那怎麼辦?」
陳烈雙腿隨意敞著,他身體前傾,夾煙的手懶散搭在膝蓋上,手背筋脈很明顯。
「自己重買一個,或者…」
他撣撣煙灰:「等我去縣城弄來配件。」
一聽還有別的法子,紀煙眼睛一亮:「可以嗎,那我就等你。」
外頭的光溢進來,映得她的眼眸亮晶晶的,聲音也軟。
陳烈掃了她一眼,神色淡漠,也沒廢話:「兩百。」
原裝新的起碼要七八百,明顯修更划算,紀煙沒猶豫:「好,那謝謝你了。」
「過兩天來拿。」
空氣自扇葉間流動,繞成風,撫著少女額前的碎發。
還有那條只到膝蓋的白棉裙。
旁邊兩人的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粘在那條細白的腿上。
陳烈抽煙的動作頓了下,忽然開口:「急用?」
紀煙望過去,他半張臉隱在暗處,看不出神情。
她下意識點頭:「還…還好,不急。」
行為和語言反著來。
陳烈輕嗤了聲,拿開嘴裡的煙,樂了:「你挺逗。」
笑是笑了,眼底卻不沾半點歡愉。
「等著。」他捻滅了煙,撂了句話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