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見面

幾個小時前，臨江府。

偌大的江景公寓內，周向東看着鏡子裏衣冠楚楚的自己，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自那次在杭州和姜檸分開之後，他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和對方見過面了。此次自己特地從國外回來，本就是打算找到姜檸，讓她看一看當初被她嫌棄的人，如今是如何的成功和出人頭地。

只不過命運似乎比他還要心急，他才來到有她的城市不久便遇見了她，還是在內科診室那麼不浪漫的一個地方。

鏡子裏的人略顯疲憊，周向東昨晚一整夜都沒有睡着，天才微微亮便起了身，洗漱完之後，又花了很長的時間，給自己挑了一身得體的休閑西裝。

周向東是矛盾的，他極力掩蓋自己對姜檸的感情，卻又用最實際的行動證明着他還愛她的事實。

他對着鏡子，再次整理起了自己的襯衫領口，確認一切都完好無暇之後，他才走出卧室，來到客廳，戴上腕錶出了門。

他並沒有提前知會姜檸，等車到了她的公寓樓下，時間終於走到約定的時間點，他才拿起手機，顫著指尖給她發了一條信息。

他厭煩這樣的自己。萬幸的是，這次老天給了他足夠的時間讓自己變得平靜，短訊發出去足足一個小時，姜檸才跑下樓，神情迷糊又焦急，以一種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姿態，慌慌張張地撞進了他的視野。

周向東坐在車裏，不由自主地咧嘴輕笑了起來。他按下了前座的車窗，見姜檸還沒發現他，又默默開了下車子的雙閃。

姜檸終於注意到了周向東。當看清他停在路邊的車之後，她的表情閃過一絲意外，隨後很快，她提了提肩上的包，快步朝他的方向走了過來。

她直接繞到了後面，伸手拉了拉門把手，見沒打開，才發現後座的車門被鎖了……

她終於將眼神望了過來，不解地看向周向東。後者坐在駕駛座上，背脊挺直，一動也不動，故作鎮地提議說：「坐前、前面吧。」

姜檸：「……」

姜檸默了默，打量周向東黑漆漆的後腦勺半晌，最後硬著頭皮，近乎龜速地繞到了副駕駛位置。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自己竟然有點害怕見到周向東。他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年少時的稚嫩和青澀早就不見了，眼睛也微微拉長了些，這讓他的眸色不再清澈透亮，很深沉，有點讓人不敢直視。

而且，他的穿着從頭到腳都透露著高貴，還開了一輛那麼拉風的車……

姜檸覺得，她和周向東，好像已經不是同一個階級的人了。

一路上，姜檸和周向東都沒有說半句話，車裏安靜極了，他們就這樣尷尬地坐着，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打破沉默。

姜檸一直記得當時對周向東說過的話有多傷人，她是真的很害怕見到他，連一句「我們現在是去哪兒」都不敢問出口，任憑周向東沉默地開着車，將她帶向了一個陌生的方向。

他今天好像還噴了香水，那種味道很好聞，前調是若有若無的苦橙味，尾調又變成了檀香木，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進去。

姜檸越發緊張了起來，她開始坐立難安，一會趴在窗口看着窗外，一會又覺得彆扭將手抽回緊拽著胸前的安全帶。

一路上都是如此難言的折磨，將近中午十二點，周向東終於將車開停。

他將車停在了一家中式餐廳門口，位於一片玫瑰花園正中。車停下之後，立馬有個泊車的小哥上前給他們開門。

說出來多麼搞笑，姜檸在這個城市已經工作了三年，整整三年，她愣是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就餐地方。

姜檸很快發現這裏的服務員都是統一的制服，他們戴着白色手套，穿着定製西裝，就連腳上的鞋子，都是統一的樣式。

她覺得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

「女士您好，下車請注意不要碰到頭。」

一陣溫柔的男聲傳了過來，將姜檸的注意力拉回現實。她抬頭望了望，發現周向東早已等在餐廳門口，泊車小哥則幫她拉開車門，一手扶著車門頂部，另一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吃飯就吃飯，幹嘛還要擺出一副這樣誇張的架勢……

生怕她看不出來，他已經飛黃騰達了嗎？

姜檸暗自肺腑著，尷尬地垂下眉眼，輕聲說了句「謝謝」，然後彆扭地下了車。

周向東自始至終沒有什麼表情，除了耳朵一貫紅紅的。他率先一步走進餐廳，姜檸則跟在他的身後不遠處，兩人全程沒有半句交流。

他們由服務員引導至一個僻靜的靠窗餐桌旁，剛坐定沒多久，服務員適時地提供了一份菜單讓周向東點菜。

一旁坐着的姜檸：「……」

原來在這種高檔的地方，就連服務員都看得出來，周向東才是那個有錢人！

姜檸徹底自閉了。

周向東開始認真地看菜單，手裏的鉛筆不時地在紙上圈圈點點。沒過兩分鐘，他便將菜單遞迴給了服務員，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問姜檸想吃什麼。

姜檸：「……」

他變了，他真的變了。

變得更加不愛說話，更加不愛笑，甚至有點……猖狂。

姜檸整個人都不好了，萬分後悔自己今天出來跟周向東見面。

如此低迷的心情一直持續到飯菜上桌，當服務員將一個咖啡色的小瓦罐輕輕放到姜檸面前的時候，她才飛快望了一眼對面的周向東，又轉過頭來，不確定地對服務員說：「是不是放錯了？我沒點這個。」

她的眼神不言而喻，想要服務員把東西端過去。服務員卻笑着說：「您好女士，這是銀耳蓮子湯，對面這位先生給您點的，請慢用。」

服務員說完就離開了，姜檸低眉看看那碗羹湯，又抬眼看看對面耳根已經緋紅望着別處的周向東，突然福至心靈，好像什麼都懂了。

銀耳蓮子湯，她最喜歡吃的飯前小點，周向東特意給她點的。原來他並沒有變，只不過他的自尊讓他放不下，一直在她面前演戲罷了。

一切瞭然之後，姜檸無聲笑了笑，心口卻隱隱泛著疼。她沒有揭破周向東，眼底的水汽騰起之前，拿起勺子，低頭開始一口一口喝着那碗湯。

餐廳里有人正在彈奏著輕快的鋼琴曲，陸陸續續所有的菜都被端上桌，氣氛終於有所緩和。

姜檸很快發現，大多都是她愛吃的，這更加印證了她之前的想法。

她緊了緊手中的筷子，終於鼓起勇氣，看向周向東，說：「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想問你。」

周向東放下筷子，安靜地看着姜檸。觸及他沉寂的眸色，姜檸忍不住乾咳了幾聲，說：「那個……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和手機號碼的？」

一語，便將對面的人問得不知作何回答。

周向東明顯愣住了。他不可能告訴姜檸，自己一回國便偷偷查了她的信息，可他又不想騙她，思索好一陣，才佯裝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說：「打……打聽的。」

姜檸輕輕「喔」了一聲。她其實並不在乎答案，她想要的，不過是讓他開口說話罷了。

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周向東了。在她心裏，周向東依舊是那個她所牽掛的人，更是她所虧欠的人。她真的很想知道，這麼多年，他過得到底好不好。

於是她很快又問：「這些年，你都在哪裏生活啊？」

周向東這次很快答了，他說：「國、國外。」

姜檸試探問：「在國外學習？」

周向東點了點頭。

周向東沒有騙姜檸，這麼多年他的確是在國外，只不過姜檸只猜對了一半，他不僅在國外讀書，畢業之後，還留在了那邊工作。因為他不敢回來。

自那次被姜檸中傷自尊之後，周向東請假在家宅了整整半個月，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日日夜夜地發着呆。半個月之後，他開始變得更加沉默，也開始拼了命地學習，結果還算不錯，他在高考的時候正常發揮，考上了全國最好的財經大學。

他去到了上海。大一期間，別人都忙着社團和戀愛，周向東卻在準備出國。他讓自己一直很忙很忙，因為只有在忙的時候，他才沒有時間去想姜檸，也只有出國，離開有她的國度，他才有可能把她忘記。

周向東成功做到了前一半。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天才，他在大二第一學期便以多門專業課滿績的強勁優勢，申請到了金融學院唯一的一個公派留學美利堅的機會。

從此他如願和姜檸隔了一整個太平洋的距離，可是他卻沒有做到把姜檸忘記，不僅沒忘記，那段被他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感情，隨着時間的發酵，變得愈發濃郁了起來。

十年間，周向東也曾嘗試過跟其他的女孩子談戀愛，嘗試過重新開始。只是每一次，他都失敗了。

他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姜檸，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在那些旖旎的夢裏，一遍又一遍喚她的名字，想到最後，他甚至為她開脫，心裏迫切地希冀着自己強大起來，希冀這十年趕緊過去，他要回去找她。

當然也不是沒有遇上難纏的人，有個女人叫莫莉，一個明明知道周向東心裏有人，卻依舊留在他身邊的女人。她比周向東大了兩歲，笑起來和姜檸一樣，眼睛彎得像弦月。周向東和她在一場酒會上相識，她曾以合作夥伴的名義，幫助過他很多次，周向東領她的情，因此當他選擇回國創業，莫莉提出要以合伙人的身份入股的時候，他同意了。

這些經歷，周向東是不會講給姜檸聽的。他看着坐在對面終於不再拘謹的姜檸，冰冷的眸子不自覺地染上了些暖意，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飯到半晌，周向東注意到了姜檸紅腫的右手，一時之間又有些晃神。

她……受傷了？

興許是他的眼神太過炙熱，姜檸很快感覺到了。她吃着吃着就抬起頭來，有些不自然的縮回搭在餐桌上的手，說：「怎麼了？」

她試圖捕捉他的視線，但在那之前，周向東先一步移開雙眼，無聲搖了搖頭，舉起筷子夾了片菜。

之後兩人不痛不癢地又聊了幾句，大多都是姜檸在問，周向東在答。

他們這一頓飯吃得很慢很慢，可是再慢，都有結束的時候。

最後一曲鋼琴演奏結束，周向東慢慢放下筷子，看着對面同樣已經吃好的姜檸，說：「我送……送你回去。」

姜檸點頭說好。

他們一起走出餐廳，來到門口，才發現原來好好的天氣竟然下雨了。

姜檸幾乎是在瞬間就縮起了脖子。她真是怕冷極了，被外面的北風一吹，瞬間就覺得自己又要感冒了。

周向東很快注意到她的這一舉動，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自然而然便披到了姜檸身上，說：「你你、你站……站在這裏……等……等我，我去去去……開……開車。」

他的耳根又紅了，也不知道是被北風吹的，還是被這陰冷的空氣給凍的。

姜檸想把外套還給他，周向東卻沒給她機會，話剛說完，他便兀自跑進雨中，朝自己停車的地方跑了過去。

他長得很高，大步奔跑的姿勢顯得很有力，只留給姜檸一個健碩的背影。姜檸站在門口看着他，突然變得有些感慨，這還是她認識的周向東么？

像，又不像。

進到車裏之後，姜檸明顯感到暖和了不少。她將外套脫下來，還給了周向東，周向東頓了頓，而後隨手一接，扔到了車後座上。

因為感冒剛好的緣故，姜檸自吃飽后便覺得頭暈腦脹，不時還會忍不住咳嗽幾聲。很快她便在車裏睡著了，她這次睡得很熟，並不知道車開到了哪裏，開了多久，等到再次醒來，發現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四點，而車卻還在行駛中。

「還沒到么？」姜檸迷迷糊糊地問了句，嗓子比前兩天更嚷了。

周向東本來在安靜地開車，聽到姜檸的問話后，他唰地一下從臉紅到了耳根，結結巴巴地說：「快、快了，堵堵、堵……」

最後一個字不論如何都說不出來，每逢緊張，必是這樣。

還是姜檸幫他補了一個字，她不明所以看着他，說：「堵車？」

周向東紅著耳根，雙手緊握著方向盤，看着前方點了點頭。

姜檸覺得好奇怪。

這個時間段會堵車？

他怎麼又臉紅了？

姜檸看得莫名其妙，到底沒有刨根問底，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外面的景象越來越熟悉，車子很快到達目的地。

姜檸禮貌地跟周向東說再見，還說下次有機會的話，她再請他吃飯。

周向東點頭應了，他並沒馬上離開，而是坐在車裏，安靜地看着姜檸走進了自己的單元樓。

他默默記下了她的樓房號，而後又緩慢抬手，低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就在剛剛，為了不打斷姜檸的睡夢，他硬是在這個小區附近開車繞了兩個小時。

這是一棟老式的住宅型公寓，沒有中庭花園，也沒有什麼植被景緻，就連個最基本的門禁都沒有。這裏住的大多都是流動量極大的租戶，電動車到處停，毫無秩序可言。

周向東不禁皺起了眉頭，心想姜檸這個女人是有多心大，才會選擇這麼個小區生活。

不過他又感到無比慶幸。他想起半個月前莫莉交給他的一份資料：關於姜檸的個人資料。

其中有一欄是婚姻狀況，周向東看都沒敢看一眼便將那張紙撕下扔進了垃圾桶，如今接觸下來，他並沒發現她身邊還有別的什麼人。

她還是一個人。

他也是一個人。

他們終於在合適的時間重逢了，歷經多年，他終於成為了她會喜歡上的那類人，他們之間將不再會有任何阻礙，那麼他們是不是……

周向東前所未有地緊張了起來，抬頭看了姜檸消失的方向最後一眼，他將煙頭抿滅，而後方向盤一轉，重新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