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默喻

第19章 默喻

念到此處,魏徵喉頭作梗,終於再也發不出聲來。

偌大御花園中同樣是一片靜默,眾位宰相公卿環侍於皇帝之側。彼此以眼觀鼻以鼻觀心,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如果說一千五百年後亡國滅種的危機還只是遙遠而模糊的恐懼,那麼確鑿無疑的聽到皇帝的死期,就真正令重臣們神思混亂、驚心動魄,乃至於茫茫然作聲不得了。

在死寂沉默之中,竟然是皇帝先開了口。

「說來奇怪。」他平靜道:「無論我如何想像,都實在揣摩不出十九年後領兵出征高句麗的心情。」

話中是「我」而非「朕」,儼然是推心置腹,再無芥蒂的語氣。但惟其如此,幾位相公才喉頭噎得發疼,實在難以自已。

長孫無忌下拜:「陛下……」

他也說不出話來了。

「死生有命,輔機不必做這樣的小兒之態吧?」皇帝微微而笑:「再說,『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朕好好調理,總可以稍延壽算。「

縱使長孫相公才智無雙,滿腹經綸,此時竟也不知道作何言語,遲疑半晌之後,只能再次下拜:

「唯願陛下珍重御體,善自養攝。」

他停一停,說出祝禱: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數位大臣隨之一同下拜,神色莫不肅然。

皇帝微微一笑。他當然能體會到臣子殷殷的心意,但卻很難開口回應這樣的心意。生死畢竟太渺茫難測了,實在不能做出什麼保證。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下定最後的決心。

「壽算之事渺茫難定,就不是你我君臣能妄議的了。」李二陛下道:「以現在的境況開,還是把該辦的事辦好吧,最好不要給後世的子孫們遺下什麼隱憂。」

幾位宰相微微變色,不由面面相覷:皇帝而今重複天書中「必為後世子孫憂」的判斷,毫無疑問是決斷已定,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但,但以朝中的局勢……

皇帝卻沒有給重臣們遲疑思慮的時間,他拍一拍手,又從袖口中取出了一卷白紙,雙手抖開,掛在了身後的樹枝上。

即使在茫然呆愕之中,宰相們的目光依然被這張白紙吸引了。白紙上正是北方數十州的地圖——但又與尋常的輿圖迥然不同。圖紙上並未勾勒邊界與道路,反倒是塗抹出了曲折起伏的山脈、平原及盆地,這些山嶺丘壑惟妙惟肖,逼真之極,不像是圖畫,反倒像是被微縮的真山實水。

縱以長孫無忌這見慣珍寶的家世,看到輿圖后都不由一呆:「陛下,這是……」

皇帝嘆了口氣:「這是朕命人在天幕處臨摹來的東西,據說是什麼『立體等高地形圖』,妙用無窮。」

他欲言又止。這是李二陛下以大量偏差值兌換來的寶貝,而今想來仍舊肉疼。

但無論如何,換來這幅輿圖都是值得的。李二陛下以腰間短匕指點圖紙,一一為重臣們講解細節處的用意。這張輿圖名為「等高地形圖」,除勾勒山勢起伏之外,還以各種顏色描繪出了各地平均高度的變化,塗抹極為精微。

諸位大臣都是聰穎明悟之輩,被提點幾句后漸漸看懂了這張前所未見的輿圖。他們的目光隨着皇帝手中的匕首轉移,落在了輿圖的北方,燕山山脈與渤海交匯的地方。

皇帝陛下的匕首指點着燕山渤海之間那短短的一節平地:「以朕的看法,天音中所說之『山海關』,便在此處。」

尉遲敬德一眼認了出來:「武德七年時,太上皇曾令人在此修建『臨榆關』,防備突厥。」

房玄齡道:「此處也修建有古燕長城,應該是當年抵禦匈奴的戰場。」

說到此處,幾位大臣不由彼此對

視。立國以來大唐也在此處設置過防衛,但並未如何重視。畢竟歷年突厥入侵,走的多半是涇州、武功的路線,很少波及遼東。但以天音所言,如若突厥與高句麗聯手,在獲得充裕物資保障后衝擊這道小小的關隘,那麼……

「從此處往下,的確便是一馬平川。」長孫無忌忽然道:「只要以騎兵衝擊,就幾乎無法設防。」

不錯,燕山往下平坦如砥,再也沒有什麼山嶺關口可供遮護,偌大平原一望無涯,可以供騎兵任意驅馳蹂\\躪。更為可怕的是,若佔據山海關后依仗燕山高聳的山勢俯衝而下,那麼居高臨下勢如破竹,中原幾乎無法抵禦。

一旦這「山海關」被攻破,那麼下一道可以依仗的天險,便只有……

眾人目光向下,一路看到了……「黃河」。

好吧,他們總算明白什麼叫「逆鱗」了。龍有逆鱗,不可攖,攖之必殺人。

不,不,豈止是殺人而已?如若真有人膽敢觸碰這要害的逆鱗,那麼便應當降臨天子雷霆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那麼,就什麼都不必多說了,心腹重臣們依次整理衣冠,鄭重在皇帝面前下拜,以此表示自己緊隨至尊的堅定決心。

在一片拜伏的重臣之後,只有魏大夫手捧天書,猶自站立,身形格外突兀。

這已經算是在冒犯聖駕了。但皇帝卻並未動怒,只是嘆了口氣:

「魏卿還有什麼疑慮么?」

「不敢。」魏徵魏大夫俯首道:「陛下與天音深謀遠慮,為千秋萬代計,臣不能不欽服,亦不能不為之鼓舞。征伐高句麗,的確勢在必行。」

他停了一停,又道:

「只是,臣每每念及亡隋的教訓,總是憂心恐懼,不能自已。」

這句話實在直擊要害,皇帝不由默然。

不錯,隋亡的陰影實在太深刻也太震撼了。如果以天音所透露的未來,自己之所以會拖到垂垂老矣時才對高句麗動手,多半也是因為大臣的畏懼與憂慮,難以統合人心;最終才時不我待,遺憾收場。

十餘年後尚且如此,那麼現在……現在朝中對隋末教訓的警惕只會更強上百倍,魏徵的猶豫憂慮,不過只是小小的縮影而已。

但事情總歸是要做下去的。

皇帝默了一默,道:「正因如此,朕絕不會貿然出兵。總得十五年的休養生息,待國力恢復之後,再圖謀進取。現在告知諸卿,只不過是要徐徐籌謀,有備無患而已。」

十五年精心籌備,不算魯莽操切了吧?

魏徵卻依舊沒有下拜。

「陛下。」他叉手道:「隋文帝末年天下殷富,府庫中存積的糧食足夠國家數年之用,銅錢堆積太久,以至於串錢的繩索都腐爛不可辨識。但煬帝繼位以後,享國不過十五年。「

隋文帝辛辛苦苦攢了二十幾年的家底,被好大兒三場大戰霍霍得乾乾淨淨,大唐承亡隋亂離之後,即使再如何休養生息,又能積蓄多少呢?

皇帝皺一皺眉,神色忽然放鬆了下去:「既然如此,朕便向魏卿做個保證吧。」

李二陛下陛下負手踱步,面色卻漸漸平靜,再無焦慮之色;他伸手一指房玄齡房相公,竟露出了微笑:「房相公已經在長安城外勘查了多塊荒地,預備修建十餘棟與禁中太倉大小相仿的倉庫,儲備各地的糧食布帛。朕可以與魏卿立一個約定,如若這十餘棟倉庫沒有盡數儲滿,便絕不會出兵高句麗。如何?」

他想了一想,又補了一句:「自然,朕絕不會竭澤而漁,胡亂加徵稅賦。」

魏徵叉手俯身,不覺愕然。禁中的太倉是國家最大也最主要的倉庫,幾乎可以存下每年上繳賦稅財物的三分之一。而今要新修十餘個倉庫,還要一一盡數填滿,那豈不是,那豈不是要將收

納的賦稅翻上七八倍有餘?

這樣恐怖驚人的數字,即使以當年隋文帝的斂財有術,那也望塵莫及吧?

——魏大夫的目光還是被過往的經驗局限了。大概窮極他一生的想像力,都想不出會有國家強盛到賦稅充溢無處存放,財政豐沛到能讓官吏們數錢數出痙攣抽搐……

如此遲疑猶豫之後,魏大夫終於撩開衣擺,恭敬拜了下去:

「臣謹奉命。」

·

命宮人將諸位重臣送出花園之後,皇帝屏退了僕從,獨自一人在小徑之上徘徊,手中猶自把玩著酒盞。

在讀過《風疾論》后,李二陛下節制己身,已經很少飲酒食肉。但今日心緒起伏,如鼎如沸,實在不能不稍稍飲酒助興。

皇帝仰頭凝視懸掛於樹榦之上的輿圖,凝望那遼東與中原之間狹窄如一線的關隘,心中縈繞迴響的,卻是在天音沉聲念誦的祭文:

【……越數千年,強鄰蔑德。琉台不守,三韓為墟。以地事敵,敵欲豈足?……】

【……萬里崎嶇,為國效命。頻年苦鬥,備歷險夷。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為了簡明扼要,突出要點,李世民不得不刪繁就簡,僅僅在絹帛中保留下「三韓為墟」這句要害。但天音背誦出的祭文卻時時在他心中縈繞,不能忘懷。

李二陛下是寫文章的絕頂高手,當然可以認出一篇頂尖祭文的樣子。所以他沉吟許久,才輕聲感慨:

「真是極好的文章啊。」

是啊,真是好文章,真是用鮮血混著淚水寫成的、沉痛悲鬱的好文章。

但這悲鬱卻並非頹唐,這沉痛卻並非絕望;淚水中之中還有激昂,鮮血之中還有生氣,在巨大的痛苦與憤怒之後,是同樣熊熊燃燒的熱望。彷彿十年飲冰,熱血難涼,依舊是少年金剛怒目的模樣。

所以,這雖然是亡國的血淚,卻絕非亡國的篇章;畢竟,還有這樣的人物在,華夏便絕不應該滅亡。

皇帝默然不語,終究長長吁氣:

……真是,真是了不起的文章;真是,真是了不起的人吶。

英雄不會認不出另一個英雄的樣貌,李二陛下端起了酒杯凝望遼東,灼灼目光彷彿穿透那一紙薄薄的輿圖,穿透自此往後一千五百年的歲月,與另一雙凝視遼東的眼睛相望。

儘管只有天音介紹的寥寥數語,但皇帝已經能嗅到了頂級戰略家的氣味,那是天才之間的暗然心許,人傑與人傑之間的惺惺相惜,彼此只能默喻,而不能言傳。

於是他對着輿圖微笑舉杯,遙遙敬祝那一千五百年後的知音;而後皇帝翻轉手腕,杯中酒液盡數澆注於地面。

葡萄美酒傾瀉而下,頃刻將青白石板染做殷紅。

——又或者它也並不是酒,而是這一千五百年來,流不盡的,英雄血。

·

在與幾位心腹重臣達成共識之後,事情辦起來就容易多了。很快,右衛尉遲敬德等便向皇帝上表,以防備突厥與吐谷渾為名,請求從各州縣的駐軍中選調精兵,逐年送入京中訓練,掌握新的陣法與戰技。

這是暗渡陳倉的伎倆,調入京中的士兵除了演練針對北夷的騎術與箭術之外,還要掌握各類攻城的器械,為他日用兵於高句麗做預備;皇帝還特意下旨,令少府監的工匠嘗試長孫相公所推敲出的那張「火藥」的秘方,逐一實驗,以備將來。

皇帝的動作並不算小,或許也有人看出了端倪。但尚未等心懷疑慮的大臣上奏試探,朝中便適逢其會的發生了一件足以轉移所有人視線的大事——在沉寂一月之後,蕭瑀蕭相公終於果斷出擊,選擇了直接與魏大夫攤牌。

原因無他,在兩位大臣立下賭約之後十數日,突厥草原便出現了極為罕見的「三月連明」、「

熒惑入分野」的詭異天象,消息傳回長安,朝野上下一時震動,頗有議論之聲。但蕭相公得知此事,卻不由喜出望外:他已秘密諮詢過精擅天文術數的方士高人,都稱這「三月連明」的天象古今罕見,絕非人力可以揣測;即使當朝術數第一的太史令丞傅奕,在這星象面前也必定只能束手。

正因如此,在廣泛聽取專業人士的意見之後,蕭相公立刻上奏皇帝,請求提前履行賭約;為了增加奏摺的分量,他還主動為賭約加碼,聲稱星象若真能預測,那便從此退出長安,再不敢妄言一句政事。

在百般挽回無果之後,皇帝無可奈何,只能令太史令丞傅奕為見證,當眾打開了那三個金盒,取出了預測的星圖。結果自然不出所料,傅奕詳細比對之後,宣稱這星圖的預言與天象若合符節,竟然沒有一丁點的差錯。

蕭相公一向心胸狹窄,看一眼星圖后便大叫一聲,險些氣得仰面栽倒。朝堂中眾臣猝不及防,登時也是一片嘩然——一向被視為天意顯現的星象居然可以被凡人預測,這刺激就實在太超乎想像了。

眼見下面嘈雜大起。縱使皇帝早有預料,依舊在御座上揉起了發麻的頭皮。

……造孽喲!

·

當日朝會已畢,魏徵魏大夫家中迎來了意料不到的客人——太史令丞傅奕於黃昏時來訪,寒暄后開門見山,請求借閱魏大夫府上那預測出的「星圖」。

魏徵頗有詫異,但自然不會吝嗇這御賜的奇物。他將太史令請入內室,恭敬展開了數十張臨摹的星圖——這些星圖按月排布,清晰準確,一目了然。

傅奕也顧不得寒暄,扶著几案便仔細打量這些玄秘莫測的星象——相對於肉眼觀星的模糊含混,這些圖紙上的星辰就太過於明了詳細了,太史令甚至輕易能從連續的圖像中窺見星辰運動的軌跡、變化的方向……

當然,也正因為如此,傅奕腦中那朦朧的念頭才愈發清晰、明確、並不可阻遏。

「魏大夫。」凝望了一炷香的功夫之後,呆立不動的太史令突然喃喃出口,語氣恍惚:「……你看,如太白(金星)、熒惑(火星)等大星,它們——它們應該都是繞着虛空中的某個東西在轉的。」

魏徵:……?!

——不是,傅太史,在下所謂「預測星象」,實則只是為聖人移風易俗當個托而已,你還真以為我會天文吶?!

「在下……」

傅奕充耳不聞,他當然知道魏大夫的那點水平,但委實是心中的興奮震動如沸如騰,不能不找個人來傾吐。他依舊死死盯住星圖,又緩緩以手指勾勒,而無論如何反覆比較,星辰運動的軌跡都與自己所猜測的那幾條法則彼此吻合,毫無差錯。

——這莫非,這莫非就是星象真正的機密?!

——這莫非,這莫非就是上天垂示的玄機?!

傅太史長長吐出一口氣,直覺骨骼都在亢奮中戰慄。

他咬着牙齒保持冷靜,一字字說出自己的第二個發現:

「……不止如此,這些大星運轉的路徑,便彷彿——彷彿與雞卵相似!」

·

李二陛下匆匆用過了一點茶水,揮退宮人後步入密室,又點燃了香爐。

自從發現香爐的妙用之後,他隔三岔五便要禱告天幕,從「偏差值」中推測國勢國力的興衰。

當然,現在宰相們正在主持練兵與肅貪幾項新政,偏差值應該是在穩步上升;雖然不多,但總歸細水長流——

李二鳳的眼睛突然凸了出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幕中的偏差值長條以驚人的速度驟然暴漲,幾乎迅速突破極值之外,逼得天幕不得不拓展極限,容納狂飆的數值!

這一瞬間的增量幾乎超越了玄武門以來一年半增長的總和——到底發

生什麼事了?!

只聽叮咚一聲,天幕上彈起了提示:

【太史令丞「傅奕」發現日心說雛形】

【太史令丞「傅奕」猜測出開普勒第一定律雛形】

李二鳳:??!!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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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直播,開局為李世民劇透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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