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殿下,日安。」感應到聞歌靠近的冰雪氣息,嘉利迫不及待睜大她那雙翠綠色的眼睛,明亮如水洗翡翠。
麻醉用多了會傷害到人魚身體。因此麻藥失效期間,小人魚沒有立刻得到新的一針,只能靠自己挨過一陣又一陣疼痛引起的痙攣。嘉利這才發現,從鏡子裏面看肚子沒什麼大問題,原來裏面有那麼痛。
痛起來的時候,連精神力都會滯阻,嘉利總是期盼聞歌的到來,尤其懷念無菌室落在額頭上冰冷但柔軟的觸感。
可是那時候超出閾值的疼痛與疲勞下,嘉利意識昏昏沉沉的,沒法記住來自殿下的撫摸具體是什麼樣的感覺。
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一定十分美好珍貴,深深烙印在小人魚的生命里。
嘉利本能地發自內心許願,好想拜託殿下摸一次呀。
她今天穿着寬鬆的方便換藥料理的藍裙子,金髮在房間燈光下顯出亮閃閃的光澤。
聞歌只是來看看她的情況而已,對上嘉利滿懷期待的狗狗眼,只好伸手摸摸她的小捲毛。
金翠色小人魚仍處在虛弱的恢復期,暫時還不能滿足蘭頓見面的願望。嘉利一邊抓着寧茉帶來的粉兔子玩偶擺弄,一邊告訴殿下。「卡洛兒第一個晚上就不見了。」
聞歌知道的。
114帶回來的資料,有一份關於受試體243的系列報告。
資料記錄時間和嘉利差不多,數字編號和嘉利手腕上系的246相仿,且各項特徵數據都對得上同樣離開的卡洛兒。
猜得到是一碼事,但聽嘉利說出來,聞歌還是不可避免心一沉,有種「果真如此」的遺憾。
結合資料里卡洛兒遭遇的那幾場手術,成功順利接受移植的那些非富即貴身份,聞歌越發覺得諷刺和失望。
人魚園所謂的「不合格」,究竟是不符合所定下的所謂標準,或是按客戶需求量匹配呢?
聽清楚嘉利說的話,寧茉捂住嘴,把驚叫壓在喉嚨下。
嘉利狀態狼狽孱弱,夫人一開始沒有告訴她真正的情況。但寧茉在人魚園時,就經常協助文森特完成一些醫療工作,隱隱感覺哪裏有不對勁的地方。
作為社交界的活躍女士,夫人日程安排那樣忙碌緊湊。
寧茉不經意在星網知道了真相。她找不到夫人,只好第一時間向聞歌尋求真相,帶着難以相信一切的惶恐。
聞歌也因此覺得,把這樣的事實公諸於眾,對天真無知的人魚而言,似乎過於殘忍。
可寧茉很快鎮定下來。
「這樣的話,嘉利以後要去哪裏呢?」
去哪裏?
聞歌之前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生長在無邊遼闊的海域,「去哪裏」不過是每天醒來后的看心情多選題。
可眼前的人魚不一樣。
和他截然不同的脆弱人魚,需要穩定能提供安全感的去處。
可這個世界的人魚又能去哪裏?
幾乎所有人魚成熟后,都會隨主人的安排住進新家。極少數用於社會福利,進入公共服務的人魚之家,為接受他們的城市星球帶來不一樣的光彩歌聲。
這兩個去處,在聞歌眼中都不是什麼好選擇。嘉利後續仍需要高昂的醫療費,而且她不能再受到傷害。什麼「主人」什麼公共服務,都充滿了不確定性的風險。
「要不回人魚園?」114提議。
好極了。
「其它人魚呢?每一批都養在那個小地方?」聞歌一下把它問住。
「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114語氣里藏不住的失落,開始計算冒着統命危險偷偷找路烈幫忙的可行性。
「這不過是規則下的辦法。」
這個世界,人魚是被排除在生存法則之外的。
可是聞歌又不屬於這個世界,自然無意於順從規則行事。
因為人魚群體中,沒有建立規則時站在頂層擁有話語權的存在。更因為他們沒有跳出規則的能力。
114似懂非懂:「就像斯菲的抽成吧?竟然只有二十分之一,因為他的合同上是這麼規定的。」
星網前不久爆的八卦,支持斯菲的粉絲很多,但利益只會通通流進公司控股人的口袋。
114當時就覺得這個規定好奇怪。
聞歌喚來114。
水母在空中舒展觸手,展示出現階段任務進度,36412%。
任務進度為什麼會有三位數小數點啊。
簡直就像路烈本人,那麼多難以捉摸的心思。
聞歌不去管。
他在離開前,至少想做點什麼。
起碼不要再出現嘉利這樣的犧牲品。
聞歌輕輕看了眼,寧茉正挨着嘉利念書。
畫面柔美寧靜。
可是,這些人魚秉性溫順親人,改變有必要嗎?或者說,他們需要這份改變嗎?
星網圖書館,管理員已經快一百年沒有看到這麼晚還亮起的燈光了。
新聞中頻頻提及的殿下,儘管只是人魚初始皮膚。他卻從那孤燈下背脊挺直的姿態,感受到一種力量。
聞歌在找這個世界人魚相關的資料。過去因為人魚和他並非同族,聞歌沒怎麼在意過。
眼下不得不親自了解,才發現那些記載中諸多微妙含糊的地方。
在114的輔助下,他翻找了很多書籍,結果卻不容樂觀。
能找到的只有寥寥數語,且大同小異。普遍認為,大部分星球萬年以前都有人魚活動痕迹,不過在星象磁場巨變后,生存環境劇變,人魚無法適應成為瀕危生物,在人類的保護養育下得以存續。
「聞歌……」
114小聲提醒,他們已經看到八個小時了。
聞歌左手邊堆起厚厚的資料,翻頁的間隙看水母一眼,示意它有事直說。
他手裏是本超級冗長複雜的關於早期人魚分佈星球的大部頭。
宿主都這麼努力,那麼它也可以!
114被激勵到。決定集中能量在茫茫書海中搜索符合條件的資料。
搜索著搜索者,陡然降下114害怕的氣息。
嗚哇——
114確認時間不超過半秒。
果然是路烈!
透明水母爪盤快速遊動,觸手搭上人魚纖細手腕,扭啊扭化成珊瑚手鏈的模樣。
不管了,它關機先走一步。誰也別想讓它被迫小黑屋!
路烈掃過桌上小山似的資料書籍,便知道聞歌在想什麼。他手指點到聞歌在看的那頁:「這麼忙?」
聽侍女彙報,小冰花一天都沒出門,而他一個人待了那麼久,無聊到上來逮人魚,也沒見聞歌抬一下頭。
聞歌翻不了頁,於是抬頭:「人魚的歷史,你知道嗎?」
少年臉上的嫌棄不加掩飾:「不。」
準確的說,路烈厭煩這種無能軟綿綿的生物,聞歌只是個例外。
聞歌注意力再度回到書上——按住他書頁的,白皙手指。
那隻手很快消失在聞歌視線內,轉而捏上他的臉:「我是不是把你慣得沒邊了,敢不理我?」
你有什麼好理的。
聞歌習慣性想看眼任務進度,才發現114已經自動關機……
行吧,總歸在聞歌這裏,任務進度優先。
「我不喜歡人魚現在的處境。」人魚舊去新來,像商品被人類展覽挑選不說,還有殘忍的處理人魚的通道。「在找解決辦法。」
照目前的任務進度,他不抓緊時間,恐怕到他回去,都還沒有變化。
想到回去,那遼闊無際的深海,聞歌流露出短暫的迷惘追念。
像異世不可捉摸的月光。
「你在用什麼立場尋求他們的改變?」路烈瞳孔赤紅,情緒難辨喜怒。耳垂上的骨釘流光閃爍,憑添幾分危險莫測。
變臉比他翻書還快。真變態。
聞歌有種直覺,這種時候不要說謊話比較好,但他也不是很想說出自己真正的來處。
於是他折中了一下:「我和他們不一樣。」
至於路烈聽不聽得懂,會怎麼想,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小冰花主動坦白,取悅到了路烈。
「真乖,要是剛才說錯了,」少年犬牙抵著人魚漂亮的耳鰭低笑:「我會把你鎖起來喔。」
……
變態啊你!
聞歌收起耳鰭避讓:「起來。」
除非幫他把事情解決,不然他很忙的,沒空貼貼。
流火薔薇的氣息縈繞着他。路烈懶洋洋開口:「我幫你啊。」簡直就像偷聽到了他的想法。
竟然輕輕鬆鬆就同意了。
聞歌眨眼:「真的沒關係嗎?」
「那我反悔?」
「路烈。」聞歌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類,生氣到耳鰭又炸開來。
像氣鼓鼓的刺豚。
他這樣實在是很好玩。路烈笑到直不起來身。
*
這段時間民意沸騰,議會上,計劃部順勢推出取消人魚產業的提案。
人魚產業發展至今,受益的自然是壟斷和優先權的貴族,這麼一幫人同時還是帝國的政要人士。
計劃部的提案一出,內部立刻暗流涌動。計劃部向來是皇室的喉舌,所以這條荒唐可笑的提議來自皇帝陛下。
難道說,他被身邊人魚迷了心竅?
作為受益群體,貴族無一不強烈反對,只是礙於暴君的強權統治,以及動不動就拖人下去充花肥的兇殘故事,不敢明面上掀出水花。
聞歌原本對人類世界漠不關心。當他有所需求,不得不學習政事時,就像塊海綿吸收水分那樣進步飛快。
一接觸,他就發現路烈政事上有多放任。
貴族相互勾連,利益熏心,可以說是到了群魔亂舞的地步。聞歌忍不住譴責:「你一直在放任流言?」
這樣甩手不管的方式,帝國政權能存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迹。全靠帝國底子厚,加上路烈凌駕萬物之上、實力降維般的強大,能夠持續在奧茨星系穩坐實力第一的國家。
路烈垂着眼睫毛,懶懶散散玩弄小冰花長發。「真聰明。」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魚。
少年一臉毫無破綻的無辜神態。
聞歌莫名生氣。這麼擺爛,他怎麼好意思啊。
虹心島皇宮佔地面積一望無際,東西面以穿過主宮殿的中軸線為劃分。
和人魚園備受冷落的西北邊緣不同,東部區域馬場等場所平日裏熱鬧得多。
聞歌學習騎馬,為不久后的螢日準備。螢日是貴族間的傳統節日,在夏天最不熱的時分,於林間騎馬、觀看馬術表演,互相恭□□固地位。
原本只是帝國貴族內部玩玩,後來其它國家和種族,將這一套照葫蘆畫瓢學了過去,還會派官員前來「交流」。
對大部分官員和民眾而言,銀髮人魚是一個陌生的、從未具象化的符號。代表着皇室一部分,與陛下的人魚。
議會裏計劃試水的終止人魚產業提議,註定得不到多少支持。聞歌需要從符號走出,螢日就是個擺在眼前的合適契機。
馬場工作人員為聞歌殿下準備的,是一頭溫順年輕的純血黑馬。皮毛油光滑亮,銀邊黑色胸革格外適合。黑馬安靜站着,它性格沉穩,沒有動蹄子之類的動作,很適合新手用來練習。
聞歌花了一點時間適應馬術服。這種衣服沒有專為人魚設計的款型,因此制式上優雅簡潔,乾淨利落便利行動。
貼合身形的裝束,勾勒出人魚一看就很想握住的柔韌腰線。銀髮紮成一束,從頭盔披散。黑色與銀色的極致對比下,越發顯出聞歌身上的清冷獨特。
路烈等到快不耐煩,看到聞歌出來,一眼微怔,什麼脾氣都沒了。
他這樣還挺好看的嘛。
馬術師埃克森,出自世代馴馬世家,嚴按照流程,引導尊貴的殿下與馬親近。
接觸馬匹、熟悉馬匹性情、練習上馬和下馬,以及慢速度騎行。
在聞歌看來,眼前純黑色的大傢伙就像海底那些鯨鯊一樣好相處。
因此前部分建立關係的友好互動格外順利,到了需要勇氣的後半部分,聞歌剛開始接觸,難以很快適應。
畢竟不久前,他才生出雙腿,需要摸索才能掌握正確的發力方式和角度。
陛下在旁邊,埃克森當然不敢僭越,和人魚有什麼肢體接觸,而是諂媚建議陛下親自指導。
路烈馬術怎麼樣,聞歌剛開始接觸,並不知道衡量標準。
身下的馬放開全力奔跑,飛速疾行的感覺與海中追逐更遠方相重疊。兩側急速變幻的連綿樹影,彷彿化為記憶裏海浪起伏。
可又截然不同。
沉寂的海水中,一切安靜,終日只有日光投影斑斕,和鯨類偶爾穿越海域的孤獨波頻。
此刻在馬背上,撲面而來夏季旺盛的草木氣息,連風裏都帶着一刻不停歇的生長。身後是路烈磅礴不容忽視,毫不收斂的赤灼華光。
人魚在海中從來淡漠鈍化,他不明白,陸地上、人類,怎麼能有這麼多強烈的生命力呢?
聞歌臉上肌膚在馬背上被風吹開粉色,總是冰冷沉靜的樣子多添幾分鮮活。
小冰花好看,路烈自然要多看幾眼。
「有東西嗎?」聞歌被他看得奇怪。
「花瓣。」路烈堂而皇之,借摘花瓣的動作,摸了一把人魚臉上的薄透粉色。
真軟。
可是,哪裏有花瓣啊?
114趴在手鏈上看得一愣一愣,覺得自己應該檢測升級一下鏡頭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