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晴天
「你好?」對面的男聲格外久違。
季曉嗓子乾澀,聞聲卻是又陡然說不出話來,伸手拿了眼前的那杯咖啡。
對面等了一會,接着斟酌道:「是……曉曉嗎?」
手裏的咖啡,終究沒送到嘴邊。
梁予衡這輩子直面死亡的機會有限。
初二那年,他趁著午休一個人在操場打網球,手機丟在地上,碰上一幫人過來挑釁。
他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尋常也是不看人的。
不看人,就不會看不慣。
沒有看不慣,就不會再揮拳頭。
可是那天的太陽太烈,他一腔的暴躁終於被那些不三不四的話點燃。
「清高怎麼了?」
「驕傲怎麼了?」
「礙着你了?」
他一人對上五個,拳頭掄下的后一秒,生活老師的哨子響徹網球場。
那一行人鳥獸散,留他一個人揀了衣服走過去。
大不了就是再被押去醫院做心理諮詢,大不了又是一通冷戰。
他站定在球場邊,高個男生俯視面前的老師。
後者卻是嘆息了一聲:「收拾一下東西,回家一趟。」
那是第一次。
他甚至連梁遠喆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第二次,有人挽住他冰冷的手,問他:「我們去那邊等,好不好?」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被抽離的靈魂才終於回來。
「老人家會去個好地方的。」
「孩子,振作些。」
他們如是說。
還是那隻手,掏出小小的照片,陪他一起吹着山風。
她說:「看,姥爺永遠陪着我們呢。」
第三次。
好像就是昨天。
梁予衡沒有醒,可他分明感覺到了那隻手。
太涼了,他想。
為什麼她的手會這麼涼,外頭是又落雪了嗎?
只可惜,他不能將那隻手握進掌心。
他掙扎了一瞬,仍是潰敗。
梁予衡之前在江水裏滾了好幾圈,又撞上了船隻的大鐵皮,渾身上下蹭上的傷口不計其數,唯獨頭上這個,疼得厲害。
終於醒來的時候,他只覺得疼。
比大學那一次洗胃還要疼。
耳畔有機器的聲音,分辨不清。
房間里透進外邊的燈光,屋子裏卻暗着。
然後,他終於後知後覺地體會到——大難不死,劫後餘生。
稍一動作,頭便要炸開一般。
然後,他聽見輕手輕腳進門的聲音。
門外的光源乍泄又隔斷。
眼皮子沉重,扛不住又合上。
有人來到了他的床邊。
凌晨五點,電話里的夫妻說已經下了飛機。
季曉收了手機,伸手覆上他的手。
還是冰涼,梁予衡想。
努力想開口,努力想動作,卻發現精神比身體先行蘇醒。
「梁予衡,」她輕聲說,「求求你,快點醒吧。」
「你是傻子吧,我追你,你逃走,我走了,你又回來。」
「誰告訴你,校園裏一起走的就是情侶了?」
「偷偷來我的學校,然後回去喝醉酒耍瘋?梁予衡,真有你的。」
「沒看過你這樣的人耍酒瘋,真是可惜。」
「不是的,」梁予衡躺着,心中辯解,「季秋岩真的喜歡你。我打賭。」
女人無覺,捏了捏他的手指,似是替他按摩:「難怪,難怪你會誤會我的朋友圈。」
「可是,如果我真的想那麼一個人,也一定只能是你吧。」
快讓我醒來吧!梁予衡想。
「怪我,」她忽然自嘲一聲,繼續說,「如果沒有我,你就不會選擇進海事。你是學海商法的啊,做律師不就好了。」
梁予衡大驚,誰說的?
她聯繫印思琪了嗎?
這些年,他想過動用印思琪的關係,結論不過是,季曉想留在江邊城市,其他一概不知道。
季曉已經絮絮叨叨地與他說話幾個小時了,她想,他若是醒不來,那就吵醒他,吵到他沒有法子不應聲。
「梁予衡,」可是,縱使她有教師的職業加成,也沒法子說這麼久沒有備過的課,「還不打算醒嗎?你打算,讓我一個人面對兩家的長輩嗎?」
捏著的手指一跳,這是一整夜,他唯一給的反應。
季曉猛地起身。
她湊近了那人:「梁予衡?!」
床上人虛弱,呼吸卻是不同於之前。
季曉趕緊按響了床上的鈴。
與此同時,她聽見男生輕如薄翼的聲音。
他說:「季曉。」
「你醒了?!」季曉的聲音里透著雀躍,又似是不確定,「你……你再說一句話,什麼都好。」
「季曉,勞煩你——親我一下。」
「……」
「然後,我應該,就徹底醒了。」
還有昏迷醒來之後改了性子的說法嗎,季曉是第一次見。
有那麼一瞬,她當真快要湊上去,如果不是門口護士的聲音,她怕是要經歷史上最強社死現場。
燈光打開,醫生護士們走進來,梁予衡已經睜開了眼。
眼中閃耀,卻只看着邊上觸電般退開的人。
帶着笑意。
「很好,」檢查完,醫生又問,「眩暈嗎?有沒有想要嘔吐?」
「沒有。」梁予衡回答。
「身上還有哪裏不舒服能說說嗎?」
「還好,」他停了一會,「但是我女朋友嗓子啞了,能不能幫她拿點葯,她手也很涼,暖氣可以開高點嗎?」
記錄的護士噗嗤笑出來。
季曉臉噌的就紅了,想不通這個人這幾年經歷了什麼,怎麼還能貧了,是大奔附體嗎?!
「嗯,我知道了,」醫生倒是一本正經,「頭腦清醒,吐詞清晰,看來是沒什麼問題了,好好休息。至於你女朋友的事情,明天白天掛個號看看嗓子。」
「……醫生您別搭理他。」季曉終於插話,「他現在,當真沒有事了對嗎?」
「你看他呢?」醫生反問,拿了筆寫寫畫畫了一下遞給邊上的護士,「不過,剛醒需要靜養,通知一下其他家屬,等明天上午查完房再來探視。八點后。」
「好。」
季曉仔細記了照顧要領,又千恩萬謝地送走了醫生護士,一轉頭,對上男人戲謔的眼。
想要發作,卻聽床上人道:「要提醒一下印思琪和季琛,別現在過來打擾我們。」
「……」
一一通知完,季曉重新捱過去,特護病房只有他一人,此時亮了燈盞,男人纏着紗布,臉上卻笑得好整以暇。
她停住了步子。
梁予衡只恨現在不能一把翹起來將人抓進懷裏,等了幾秒就先行抻著床沿使力。
終於逼得女人衝過來按住他。
「想什麼呢!醫生說要靜養!」
「想你。」他接得順遂,兩人同時愣住。
「季曉。」梁予衡沒允許她後退,做了剛剛動彈不得時就想乾的事,翻手逮住她扶著自己的手腕,目光如炬。
季曉整個人滯住,跌進那雙直白的眼中。
而後,手腕處的掌心往上,輕輕將她的胳膊往下一拉,整個人便就伏在了他胸膛上。
病人不聽話,直接拿打了點滴的手指掐進那長發里。
同是乾涸蒼白的唇碰到一起,潤色出一點胭紅。
季曉聽見男人帶着溫度的氣息:「睡吧,女朋友。」
她太累了。
加護病床原封不動擺在旁邊,配相一般。
季曉聽了話,躺上去。
只是,關了燈輾轉片刻,卻是困極難眠。
「梁予衡。」
「嗯?」
「雖然這麼對病人不好,但是,你會哄睡嗎?」
隱隱的,她似乎聽見男人的笑。
「嗯,我試試。」
昏暗裏的病房裏,不久便響起了低低的誦書聲:「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
「梁予衡沒有人哄睡背出師表的。」
「現在有了——苟全性命於亂世……」
有些事,毫無道理可言,好比這一刻,季曉吐槽了半句,便就沒了聲響。
「晚安。」男人微微偏頭,瞧見那人一點熟睡的輪廓,「明天會是晴天。」
作者有話說: